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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一个男人为了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那怕日后让人千刀万剐也心满意足。

    ——土匪父亲石豹子

    一

    小时侯,父亲自然不会被唤作石豹子。

    父亲一生下来,奶奶就难产死了,满周岁那天,爷爷背着他去苗疆的天王庙,请当地著名的慧明禅师,给父亲取了个很贱的名字。

    ——巴牛,这名字听起来倒是蛮有几分气魄,但父亲人不如其名,长相也很普通。

    奶奶去逝后,家中就剩父亲和爷爷两口子。

    每天天一黑下来,石家寨的人们便听见,石老汉漫山遍野地呼唤着:“巴牛哎!巴牛,狗日的,你死哪里去了哎!”

    名字是贱了点,但老人只图儿子生命强健,一生平平安安地活着,其他的也就无所谓了。

    当年,父亲细脚伶仃皮瘦如柴,几根棒骨支起一个上凸下凹形如水瓢的大脑壳。有谁看得出,日后父亲能长成一个键步如飞撵得上豹子的膘悍汉子;又有谁晓得,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楞小子,日后成了人们谈虎色变闻名湘西的土匪头子——石豹子。

    倒是父亲惊人的臂力,早些年就现出端倪。

    某年某月的一天,他曾与人打赌,杠起一台三百多斤重的石磨子围着村寨坝子转一圈,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不是小李元霸转世了吗?

    还有一天,吴家寨的吴保长领着一伙村民,去后面山围猎。

    围了大半天,不要讲野猪、山羊什么的,就连一只山鸡野兔都不见踪影,他们正感气妥时。

    忽然,从附近的一堆茅草丛中窜出一头花豹子。这是一头体格健硕、腰长骨架大的家伙,少讲也有两三百斤重,全身实膘、动作迅猛。

    以前,寨上人也曾听传闻过,这后面山有豹子出没,但没人见过。没想到,这回遭遇上了,在场随行的村民和猎狗都吓的骨软筋麻,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面的吴保长,全身颤抖不已。“呯”地一声,吴保长手中的枪响了,沙子般的子弹打在豹子附近的枯树上,枯树的枯枝败叶四出横飞。

    受惊的豹子,猛地一跃,越过吴保长头顶,爪子抓烂了吴保长的脑壳及后筋。吴保长的狗皮帽子被豹子带出好几丈远这才停下来,只见他浑身是血,扑倒在地上。

    大伙都被吓坏了,楞在那儿,个个以为那个滚动着的狗皮帽子就是吴保长的脑壳。

    豹子窜过去之后,又旋回来,用利牙叼起吴保长的身子就走。

    正在此时,一条人影从后山的岩坎上跳下来,不歪不斜正好落在豹子的背上,骑了个正着。

    那头豹子尖厉地嚎啸着,做死的癫了癫,想将背上的人掼倒。

    那人却死死的抓住豹头不放,双腿如捕兽的铁夹紧紧地夹住豹腹。

    豹子负痛扔下到嘴的猎物,落荒而逃......

    有几个胆大的村民,手持鸟統、梭镖,自后面追赶。

    连赶了好几个沟坎与峁梁,那豹子仍不显倦怠之像,倒是那几个村民跑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还苦苦地支撑着。

    又翻过了几道沟坎峁梁,那畜牲终于渐不能支撑了,口吐白沫大口喘着粗气。

    那人瞧准时机腾出一只手,陡的一声暴喝,抡起铁一般的拳头朝豹耳一側狠狠地猛擂,双腿大马似的紧夹豹腹。

    那畜牲的肋条骨头便吃受不住,嗤喇喇几声断响,尻子后面立时有一艀屎尿飙射而出。紧接着,又飙出一股豬红色血浆,伴著一股葷腥气味弥满开来,那不是豹血,又能是别的什么?

    豹背上那人仍然不依不扰,骑在那畜牲背上,双手使劲按住其头部,令其动弹不得。豹子两个后蹄最后抽风般摊了几摊,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过了好阵子,那几个村民这才气喘嘘嘘地追上来,但见那头豹子嘴角挂出浮腻的泡沫,仿佛遭了猪瘟似的。他们目瞪口呆地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人从豹背上跳下来,伸手活动一下筋骨,跟没事一般。

    这小子不是石家的楞小子,又会是谁呢?

    那几个村民边朝他走来边道谢:“小哥,辛苦啦,谢谢!”

    父亲憨厚地“嘿嘿”一笑,没当一回事。

    这时,他爸石发万石老汉又在老远的寨子口扯开嗓子,大声地呼唤着:“巴牛哎!巴牛,你个狗日的,死到哪里去了哎?天黑了,快回家吧!......”

    那年,父亲这才十几郎当岁,还是个半大的细伢崽。

    二

    父亲二十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他莫名其妙地和吴家大少爷吴小天干了一仗。

    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天亮时便停了。

    父亲和麻贵等几个长工,住在西厢房一个破烂小杂物屋里,雪停了时,父亲就醒了。醒了的父亲跳下木炕,光着身子哆哆嗦嗦地往灶社炉里扔了几块杂木拌子,炉膛的火快熄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父亲勾着身子打了个挺响的喷嚏,然后伸手从被窝里掏出光筒棉裤,不费力气地穿在了身上,又拽出棉袄披在身上。

    忙完这一切,父亲顿觉得暖和多了,望了一眼正酣睡着的麻贵,他腾出一只手,捏了捏麻贵的鼻子。

    麻贵醒了,他睁开眼就笑了,冲父亲说:“朵儿这妹伢真害人,搞的我昨夜跑了两次马!”

    父亲正往腰上系麻绳,这是湘西长工最典型的打扮,他听了麻贵的话,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情让他不舒服。父亲掀开了麻贵的烂棉被,麻贵顷刻间赤条条地露在外面。

    麻贵双手护住羞处,把身子弯成一只虾,惊惊乍乍地说:“牛哥你干啥,你这是干啥?”

    父亲没有理会麻贵,抓过狗皮帽子戴在头上,出门时,他回头朝冒烟的炉子看了一眼,父亲扛起一把铁锹给自己铲出一条道,这条道他一直铲到朵儿的窗下。

    父亲二十岁那年给吴家寨的吴保长家打长工,吴家是方圆几百里的首富。吴家不仅有房有业,还有一对漂亮的儿女,男的叫小天,女的叫朵儿。

    吴家当家的吴保长隔三差五地去省城照看自己的买卖,吴家寨的人都不晓得省城吴家有什么买卖,但每年吴保长带着两个看家护院保镖,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皮箱从省城回来,这时吴保长就张罗着盖房子买地。

    吴家有很多袁大头,白花花的大洋用不完,吴保长就在自家的屋里挖了一个窖洞,把白花花的大洋放在窖洞里存起来。那个窖洞就是父亲和麻贵两个人挖的。刚开始两个人不知挖那窖洞干什么,一到晚上,吴保长的屋里大门紧闭,一个个神色慌张。

    父亲和麻贵出于好奇,悄悄地凑过去,舔破窗纸就看见吴保长一家,正把一箱箱白花花的大洋往窖洞里藏。父亲拉着麻贵的衣角蹑手蹑脚地溜回来,麻贵半天才喘过气来,啧着嘴皮子说:“娘买皮的!吴家有这么多钱呀,吓死我了!”

    父亲拍一拍麻贵的肩说:“以后我也会有钱的!”

    那时父亲还没有想到要当土匪。

    麻贵想笑,但看到父亲那双坚定的眼睛便把笑憋了回去,麻贵吸了口气说:“牛哥,你有钱也会把钱埋起来么?”

    父亲说:“不,我有钱就盖一栋不怕冷的大木房,屋里修满炉灶,热乎乎地睡大觉!”

    麻贵就笑着说:“牛哥,就你爱睡觉!”

    那个冬日早晨,父亲怀揣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站在吴家小姐的窗下,父亲无法形容那天早晨的心情,但他觉得那天早晨,他的心里似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让他喘不上气来。

    刚下完雪,天气还不是非常地寒冷,父亲站在朵儿的窗下,他瞅着绣花的窗户,心里就“嘭嘭”地狂跳不止,浑身的血液欢快地在他周身上下乱窜,他嗓子眼发干,这时父亲感到小腹一阵压迫,尿憋得很急。他这才想起,起炕之后还没有撒一泡尿,他就急慌慌地来到了朵儿的窗下,直到这时,他才理出莫名其妙的心情。他理顺心情之后,便不再莫名其妙了,一下子变得很有目的和执拗起来。

    此时,父亲不想撒尿,他楞楞地站在朵儿的窗下,他手里握着铁锹,现在他几乎忘记了站在窗下是为了给吴家小姐扫雪的。他站在朵儿的房檐下,聆听朵儿细微的呼吸声。

    父亲不由回想起,昨天夜里他起来解手经过这间房子时,无意中透过窗户微弱的灯光,他瞅见了令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少女沐浴裸体的画面。灯光下,大木盆里朵儿双手抚头丰满苗条肌肤如雪光滑柔嫩的身子,还有那洁亮如春笋般修长的玉腿……

    一股火在父亲的胸膛里乱窜,他无处发泄,他挥起铁锹拼命地去铲地上的雪,雪在他眼前扬洒着,父亲干得吭吭吃吃,父亲透过扬起的雪看到麻贵袖着手站在西偏房的门口冲他笑。

    父亲拄着铁锹大口地喘气。

    麻贵歪着膀子,袖着手吱吱嘎嘎地朝父亲走来。

    这时,木房另一端吴家大少爷吴小天的房门“吱呀”的一声推开了,吴小天从屋里走了出来,只见他清清嗓子,朝雪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父亲没理会他,只是大口地喘气。

    吴小天讲话了,吴小天披着一件狐狸皮大衣,扣子还没系完,他边系扣子边说了:“石家小子,干活轻着点,别那么撒野!”

    父亲听了吴小天的话,喉头咕噜了一下,他晓得吴小天比他大两岁。

    吴小天讲父亲的时候,麻贵走了一半停下脚,他弯着腰在系鞋带。吴小天讲完这话时,看也没看父亲一眼,踩着深深的积雪,去了茅房。

    父亲这时听到朵儿起来了,在哼着一支什么歌儿,父亲就想,吴小天讲自己时,他妹妹一定听到了,朵儿会不会笑话自己。这么一想,他的心又开始莫名其妙地乱跳了。他心想,你不让我撒野我偏撒野。

    这么想完,他就弯下腰,一次次把铁锹插到雪里去,又把雪朝四面八方扬去,上完茅房回来的吴小天被父亲扬起的雪洒了一身,还有几粒顺着脖领钻到身子里,吴小天有些恼了,他顶着雪走到父亲身后,朝正在扬洒的父亲踢了一脚说:“让你慢点,你聋了?”

    其实那一脚踢在父亲的屁股上一点也不重,吴小天也没想真踢,意思是想提醒一下父亲把雪扬得慢一点。

    父亲正憋着一股火,他侧脸的时候,看到屋里走出来的朵儿,朵儿的两颊潮红。朵儿披一件红绸子棉袄包裹着她结实饱满的身子,她扭着腰肢也朝茅房走去。她踩着吴小天刚踩出的脚印,身子一扭一歪,很好看。

    这时,父亲脑子里冒出一个坚定的想法,吴小天踢了自己一脚一定让朵儿看见了。父亲这么想的时候,热血灌头,他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长工,他抡起铁锹朝吴小天砸去。

    吴小天这时已经转过身,准备往屋里走了,他没料到父亲会敢用铁锹砸他。

    父亲舞起铁锹时,带着一股风声,那股风还旋起一缕雪雾,后来铁锹砸在吴小天的肩上,声音很闷,“噗”的一声,吴小天没有大叫,只“哼”了一声便向前扑去,最后倒在雪地上。

    走在半途中的朵儿回过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父亲望着倒在雪地上的吴小天,这时才清醒过来,他傻了似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那一把铁锹。

    麻贵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十八岁的麻贵也傻了,他不明白眼前的一切会是真的。

    这时麻贵看见吴保长的房门开了,吴保长推开门正朝这边张望,吴保长眼神不太好,一时还没瞧出个啥名堂来。

    麻贵这时跑过去,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哭了般地说:“你还不快跑?”

    这时父亲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吁了口气,他张惶地往雪地里跑去。

    父亲跑得很快,手里还提着那把铁锹。

    父亲跑出了吴家大院,跑出了吴家寨,他像一只没头苍蝇,朝湘西密林大山里撞去。

    那一年山里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