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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三

    再说那个冬日早晨,父亲为了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维护一个二十岁长工的尊严,抡圆了铁锹,把吴家大少爷吴小天打翻在雪地里。

    他想,那一锹一定打死了吴家大少爷,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父亲牢牢记着中国这条古训,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命,他一口气跑到了湘西密林大山之中。

    湘西密林大山里,白茫茫一片,树木繁杂,别说藏一个人,哪怕就是藏下千军万马也不容易被人找到。

    父亲跑到山脚下时,就清醒过来,他晓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在这方圆几百里,也不会再容下一个二十岁的他了。在这种时候,他只有进山了。

    父亲在进山时,用手提着的那把铁锹把自己的脚印铲平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在山上过了一段近似野人的生活,那把铁锹无疑成了他的重要工具,打猎、剥皮都派上了用场。当时父亲提着那把铁锹,并没想到他手里的那一把铁锹,会在自己的以后生活中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当时完全是因为紧张,他忘了扔掉手中的那把铁锹,于是那把铁锹就随他进了山里。

    父亲狼狈地走在荒无人烟的密林大山之中,刚开始,他有些为自己轻率的举动后悔,可一想到朵儿那双眼睛,还有那笑,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终于在一个山凹里找到了一个猎人用的草棚。这个草棚是春秋时节猎人狩猎住过的,草棚呈“大”字型,用木格楞搭成,又用茅草盖着,草棚里排着一层粗细均匀的木头,用来当床,父亲发现了这个草棚,无疑遇到了救星般亲切。他三步并成两步奔过去,惊飞了一群野山鸡。

    父亲在草棚里看到了猎人留下的打火石和引火的绒线,他清理完草棚,就拣来一些干树枝为自己升起了一堆轰轰烈烈的大火来。

    大火烤着父亲,烤着雪地,父亲就饿了。父亲想到了野山鸡,他提起铁锹走了出去。那时节湘西密林的大山上,野山鸡很多,天冷,野山鸡都挤在树丛里,树丛里浓密的树枝给野山鸡们挡住了风寒,野山鸡飞不起,只能在树丛里乱窜,父亲便挥起铁锹,不费吹灰之力就拍死了两只野山鸡。爷爷把野山鸡们放到火上烤,不一会儿,野山鸡的香味便散发了出来。父亲吃完野山鸡,躺在温暖的草棚里,一时间父亲心里很空落,此时父亲前所未有地开始思念起吴家的小姐朵儿来。

    自来到吴家,前后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父亲从看到朵儿的第一眼起,就晓得自己这辈子再也忘不下这个女人了。

    朵儿是吴保长的小女,吴保长最庝这个闺女妹伢了。吴保长在省城有买卖,而且买卖做得又很红火。朵儿六岁时便随哥哥吴小天一起被吴保长送到省城读私塾,读完私塾,又在省城读中学,十几年来很少回老家。

    吴保长做着一笔大买卖,他供养着两个细崽妹伢念书不惜重金。

    这年冬天,哥妹俩正好毕业,他们决定回湘西老家,过一个热闹的春节。

    那时,父亲已经来到吴家做长工了。

    回来那天,吴少爷身着长衫、头顶学生帽,很是风流潇洒。朵儿则穿一件裘皮大衣,她不梳辫子,而是齐耳短发,圆圆的白里透红的脸上,似用笔画出的弯弯细细的眉毛,大大含水的眼睛,一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吴保长领着哥妹俩走近吴家大院时,正在往粮仓里装粮食的父亲,看见了随在吴保长身后走进来的朵儿。那件裘皮大衣,穿在朵儿身上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朵儿读过书,识文断字,思想又很解放,一双顾盼流莹的眼睛望人望景的时候,很有内容,一点也不空荡。朵儿望见了自家高高的粮仓。

    父亲当时扛了一麻袋玉米,走在颤悠悠的跳板上,正准备把一麻袋玉米倒进粮仓里。

    朵儿看见那有二层楼房高的粮仓就惊呼一声:“天哪!真高!”

    父亲被那一声惊叹,震得倒吸一口气,他转过身子,就看见了朵儿那一张仰起的脸。

    父亲站在高高的跳板上,不仅看清了那画儿似的眉眼,还看清了那件裘皮大衣下那粉嫩丰腴的脖颈,父亲看到这些,浑身仿佛突然遭电击了一下,差一点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了下来。从那一刻,父亲在心里也惊叫一声:“我的老天爷呀!”

    父亲从此忘不了朵儿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经常看见朵儿在自家院子里散步,踩着积雪“吱吱嘎嘎”一路轻盈地走过去。朵儿很会笑,笑声也好听。朵儿笑的时候,先在脸上漾起两个小小的酒窝,那酒窝似投在湖水里的第一圈涟漪,随着笑声,那涟漪一圈圈在整个吴家大院里飘荡,在吴家寨里飘荡……

    晚上,父亲和麻贵躺在西偏房的破烂炕上,父亲和麻贵都睡不着,两个人都有心地去听上房里,朵儿传出来的每一丝响动。

    “吴家妹伢简直不是人托生的,你看人家是咋长的!”麻贵在半夜有时候自言自语地讲。

    父亲望着漆黑的夜,嗓子眼一阵发干。

    “咦,你讲怪不,吴家妹伢上茅房用挺大的一块纸,自小到大我从没见过,还是红的,你讲怪不?”麻贵睁大眼睛,瞪着黑暗中的父亲。

    二十岁的父亲觉得此时自己都快爆炸了,他趁麻贵睡着的时候,他去了一次茅房。在月光下,他看见了那块朵儿用过的纸,那是城里人专用的草纸(乡下人一般都用不起),草纸中央有一朵暗红的印迹,父亲在那一刻飞快地把那块印有暗红的纸掩在怀里,后来又放到了枕头下。梦中,父亲嗅到了一股少女特有的奇异的香气。

    那些日子,父亲总觉得自己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那个下雪的冬日早晨,吴小天当着朵儿的面踢了他屁股一脚,他便再也忍不住了。

    父亲躺在猎人草棚里思念朵儿,日子转眼过去了几天。

    那一天,父亲正坐在草棚里望着满山的雪时,他看见有一个黑点正在一点点向这里靠近。

    父亲一下子缩紧了身子,他无声地摸起了身边的那把铁锹。

    四

    父亲坐在草棚里,看到山野的雪地上,有一个人正一点点地向他移近。

    父亲操起了那把铁锹,隐在草棚门后盯着来人,当他看清了走近的来人是麻贵时,他扔掉了手中的铁锹,喉头一紧,叫了一声:“麻贵——”便再也讲不下去了。

    麻贵见到了我父亲,他向前跑了两步,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张大嘴巴喘息了一会儿,瞅着吃惊又感动地立在那里的父亲,他说:“你跑得真远!”

    麻贵是来向父亲报信的。

    父亲一跑,跑出了几十天,麻贵惦记着父亲,麻贵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两个人在几个月的长工生活中结下了深深的情谊。他放心不下我父亲,他知道我父亲只能往山里跑,其它的没有父亲的活路。

    麻贵的到来,使父亲晓得,他一铁锹并没有拍死吴家大少爷,吴小天的头骨被打塌了一块,左肩也被父亲那一铁锹拍成了骨折。

    吴小天当场晕死过去,急坏了朵儿和吴家老少,父亲提着铁锹仓惶地跑了,吴家当时并没有顾得上派人去追赶我父亲。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吴少爷抬到屋里,千呼万唤这才使吴小天苏醒过来。

    醒过来的吴少爷两眼痴呆,半天才讲出一句:“疼!”

    吴保长派人找来了湘西著名的江湖郎中,精心给儿子调理。

    吴小天被打上了石膏吃了药不再喊疼了,可是两眼仍然痴呆。有时他能认出站在身旁的人,有时认不出。

    朵儿没日没夜地服侍在哥哥的床前,哭天抹泪。望着眼前残废了的亲人,朵儿咬着那两颗小虎牙,咬牙切齿地说:“穷小子,莫让我逮住你,逮住你我活剥了你的皮!”

    那时的朵儿绝对想不到,我父亲在发疯地暗恋着她,他打伤她哥哥一切都缘于对她的那份爱。

    吴保长请江湖郎中调治儿子的伤,几日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好转,便套上马车送儿子去省城医治,朵儿自然也随同一道前往。

    送走儿子的吴保长,这才想起了我的父亲,他花钱雇请了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明查暗访我父亲,抓到者,赏大洋一百,知情通报者,赏大洋五十。

    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发财的机会,于是这些人明查暗访我父亲的下落。但他们这些人谁也没有想到,我父亲会躲到冰天雪地的大山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这些人自然找不到我父亲的踪影。

    吴保长着急上火,眼睁睁看着一个穷长工把自个的儿子给废了,长工又逃之幺幺。这无疑对有钱势的吴保长是一种嘲讽。吴保长接受不了这种嘲讽,几天下来,吴保长急得脖子上生了好几颗浓疱。后来,他又发动了自己家的人,包括麻贵这些长工在内,四处打探我父亲的下落。

    麻贵自从看着我父亲跑出吴家大院,就为父亲捏了一把汗,他不担心父亲会被吴家抓住,而是担心从此失去一个相互依靠的朋友。

    我父亲比麻贵大两岁,对麻贵的生活无疑产生了重要影响,麻贵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我父亲的出现,使麻贵在心理上有了一种依赖,有一段时间,那种心理是晚辈对父辈式的。

    麻贵在没有接到吴保长的命令前,他没敢擅自去找我父亲,他不是怕东家砸了他的饭碗,而是怕自己的轻举妄动暴露出父亲的蛛丝马迹。

    麻贵在接到吴保长命令的当天,他就离开吴家大院。为了避开吴家的视线,他先在其它村寨里转了一两天,然后才绕路走进山里。

    山里很大,父亲并没留下脚印,他找到我父亲完全凭的是一种感觉。他感觉我父亲应该藏在这里,于是他找到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躲在山里几十天了,他见不到一个人,没有人陪他讲一句话,白天晚上他只能和那些野兽为伍。父亲见到麻贵时,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听麻贵的述说。

    麻贵述说完,父亲止住了眼泪,望着远山上的白雪说:“看来吴家我是不能回了,一时半会儿我也下不了山!”

    麻贵瞅着我父亲一双伤感的眼睛说;“那就先在山里躲一阵再讲吧!实在不行拉上几个人上山,占山为王!”

    我父亲听了麻贵的话,心里一亮,眼下的情形,他只能如此了。天天在荒无人烟的山里与野兽为伍自然不是个办法,要是能拉起一伙人来占山为王,日子也许还不错,他想到了那些历朝历代落草为寇的,不都是被逼无奈么?为了生存为了性命,还有那份爱,他对占山为王不能不考虑一下。

    麻贵走了,父亲坐在草棚里在想麻贵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