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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梁锦棠去庆州这一趟花了十来天,案头自然积压了不少事。

    面对堆积如山的案牍,他也只能苦笑摇头,心中骂一句自讨苦吃,便认命地坐下开始处理积务。

    正忙着,孟无忧兴冲冲推门而入。

    “梁大人,我一听说你已回京,饭都没吃完就跳上马奔过来了。”

    梁家与孟家也是世交,虽梁锦棠少在世家间走动,可孟无忧是非常热衷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

    “官厨到这北院,竟已需要骑马了?”梁锦棠慢条斯理地合起公文,双臂交叠,缓缓靠向椅背,姿态安闲,眼神凶残,“想不到我出京不过十数日,光禄府就宽广辽阔到如斯地步。”

    孟无忧惊出满头汗:“我告假了!真的!少卿大人同意的!”

    梁锦棠随即拿过光禄羽林点卯记档,不疾不徐地开始翻阅。他每翻一页,孟无忧就惊一下。

    “嗯,三月初七至今,告假四次,”梁锦棠冷冷笑了,“加上旬休,共计休假六日。”

    孟无忧见势不妙,连忙捞开袖子向梁锦棠展示自己的累累伤痕,面子也不要了:“初六那日我同苗金宝打起来,还没好全!昨日是我家老太爷生辰,老太爷亲自递帖子给少卿大人,请他放我两日在家彩衣娱亲呢。真的!”

    想着近来光禄府本无大事,众人难免怠惰,梁锦棠便轻描淡写放过了:“你至春猎前都停休吧。”

    “行行行,”这对孟无忧来说简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猛点头后,又想起自己的来意,“对了,梁大人,我的礼物呢?”

    梁锦棠一怔,对自己的耳力产生了怀疑。

    孟无忧讨好地笑着:“我可听说你天不亮就先回梁家大宅了,据说带了不少好玩意儿回来。”这么多年可头一回听说,梁大人出外办差竟会带礼物回来!此等几十年难得一遇的神迹,他自然不愿错过。

    梁锦棠暗骂梁锦和这个家主无能,他不过就去找褚鹤怀问了两句,这才大半日的光景,消息都传到孟府了。家主无能,家门不幸!

    “你想太多,”梁锦棠瞪他一眼,“并没有礼物。”

    见他是认真的,孟无忧失落了:“原想着若你给我礼物,我就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

    梁锦棠懒得理他,埋首又开始处理案头的事:“没事就滚回去继续彩衣娱亲。”

    他虽不好奇,可架不住孟无忧在他面前藏不住话:“就算没有礼物,我还是很想说。你想听吗?”

    梁锦棠想打人:“是不是还要我给你泡茶?”爱说就说,说完快滚。

    孟无忧见状,赶在他翻脸之前紧着重点说:“我就是想提醒你,近来咱们若不幸碰见绣衣卫那个傅攸宁,最好是躲着点走!”

    见梁锦棠手上一顿,却没抬头,孟无忧拿不准他心思如何,本着救他于水火的热情,一股脑的全说了。

    “今早我大嫂送大哥上朝时说,少卿大人要给那个傅攸宁做媒!反正我听着那意思,傅攸宁仿佛是少卿大人的远房堂妹,大人拗不过族中长辈嘱托,随便就把韩瑱、你、我咱们三个拣给她挑了!哎你说这少卿大人也是啊,都不问问咱们有意见没有!”

    孟无忧的大嫂,便是傅攸宁的双生胞姐傅云薇。只是孟家人并不知傅云薇有一个双生胞妹。

    梁锦棠再度停下手中的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韩瑱?我?你?”

    孟无忧不忿地狂点头:“就这破排名,它居然还分先后的!”虽说略荣幸自己能与梁锦棠一起被少卿大人纳入排名,可对象是傅攸宁,这就有点乱来了。

    排!名!分!先!后!

    梁锦棠没注意手中的公文已被捏到皱,只觉心头一把无名火瞬间就烧旺了。

    “你放心,傅攸宁一向自知,定然不会选你的,”见他也是掩不住的怒气,孟无忧心有戚戚的安慰完,又偷笑,“倒是韩瑱中彩的几率更高,不过也要看傅攸宁扛不扛得住苗金宝的殴打吧?哈哈哈。”

    “韩瑱怎么了?”梁锦棠全然没在意又关苗金宝什么事,只是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寒光,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公文。

    “我方才路过中庭,见他俩在凉亭里正相谈甚欢呢,”孟无忧啧啧奸笑,“话说回来,傅攸宁武功虽差,弩机倒真使得不错,骑射又恰是韩瑱的短板……正好互相指教,共同进步。嗯,忽然觉得,这两人倒也配得一脸呢。”

    后知后觉地发现梁锦棠神色难看,孟无忧才想起梁锦棠不是适合聊闲话的对象,赶紧告辞溜掉。

    梁锦棠心浮气躁地又在公文上批了两行字,最终还是搁下笔,抬手揉着眉心。

    傅靖遥这个混账,欺傅氏嫡系无人吗?亏得傅懋安重病之际还力保他这个傅氏旁支子弟继任家主,如今竟敢拿着傅攸宁的婚事这样乱来。

    孟无忧可比她小上四五岁,又是个只知道胡闹的!

    韩瑱?韩瑱他……他是功勋卓著,为人也还勉强过得去,可他……他家世平平啊!

    梁锦棠坚信,此刻自己心头滔天的怒火,只是源于不满傅靖遥,如此轻慢对待傅懋安心心念念的二女儿。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就很想打歪韩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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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攸宁总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死于话多。

    才在梁锦棠面前摆了自己一道,后脚到前院,见韩瑱不知又为着何事,正一脸严肃当众训斥小金宝。虽说小金宝先头才毫无义气地丢下她跑掉,可见她隐着难堪,抿唇不回嘴,站直直的硬扛着,还是有些心疼。

    于是又忍不住作死多话,将韩瑱叫到凉亭。

    小金宝可怜又感激地冲她笑完就溜。解救了小金宝,却把自己架到火上,傅攸宁心里那个苦啊,却也只能忍着,索性托出傅靖遥拉媒的事,提醒韩瑱最近绕着点自己走,以免惹火烧身。

    韩瑱当场就迅速后退七八步,满眼都是“那你还单独把我叫到一旁来说话”的戒慎。

    最终双方愉快地达成共识。

    脑中乱哄哄地挨到申时放值,傅攸宁想尽快告知齐广云自己收到那张小字条的事,便打马出城,一路奔到宝云庄。

    宝云庄的应门小僮见是傅攸宁,诧异道:“今儿才十九,傅大人来早了呢。”

    傅攸宁浅浅笑应:“我明日休沐也无事,今夜就住你家庄上。”

    鸣春一向伶俐,傅攸宁刚进中庭花园,就见她趋步来接。

    “傅大人难得提早来,夜里还回城么?”

    傅攸宁笑着与她并行:“不了,正巧找齐广云说些事。”

    鸣春点头应了,吩咐厨房备餐,又让小丫鬟们去准备客房,一番忙碌后,终于得空与傅攸宁说说话。

    “庄主又把自个儿关在容与楼上,吩咐不许打扰他,”鸣春眼含忧愁地望了一眼北院的方向,“连饭也不吃。”

    傅攸宁笑道:“熊孩子不吃饭怎么办?饿他三五顿就好了。”

    与鸣春一道用过晚饭,又闲话了半晌后,傅攸宁拎着小酒坛子上了宝云庄北院的容与楼,见齐广云正在一堆杂乱的医书中抓狂。

    他听得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怒吼:“不说了谁也不许打扰我吗!”

    “跟谁说话呢,这么凶?”傅攸宁站在楼梯口,举起手中的酒坛子晃晃。

    “我饭都没吃你叫我喝酒?”齐广云将脚边那堆医书胡乱扫开,替她腾个位置,“你怎么提早来了?哎,不对,你当我这个大夫死的吗?还敢喝酒?”

    “只是梅子酒,你若多喝些,我自然就少喝些咯。”

    齐广云无奈到翻白眼,两人席地而坐。

    “季兰缃到帝京了,”傅攸宁见他吃惊,也只能耸肩摊手,“大概是前儿夜里,塞了张字条在我院门底下,说的是燕家庄的事。”她今夜急着来,怕的是他不知季兰缃已到帝京。

    齐广云举起酒坛子猛灌一口,像是生气:“管她说什么,你都不要搭理她。她就没打你什么好主意!”

    傅攸宁点点头,笑着又将酒坛子接过来。“眼下,掌史君子之争,就在你和她之间吧?”

    “这些事你全不用管!师门之事你全不必沾手,就安心做你的傅总旗。”

    齐广云再度抢过她手里的酒坛子,跟谁置气似的,又灌了好几口。

    “我说过,我定还你一世康健,平安喜乐,”他的眼眶有些红了,笑得沉静且悲伤,“师姐,这是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

    傅攸宁不太习惯他这么悲伤,忙道:“我没觉着你欠我什么啊。”

    “你闭嘴!欠没欠的,我说了才算,”齐广云挥挥手,笑着换了话题,“对了,贵光禄府的春猎快开始了吧?”

    光禄羽林与绣衣卫皆司武职,因事务侧重不同,绣衣卫在各州府皆有分院,羽林则只在帝京。

    为保障全员战力,每年开春后,惯例会召集绣衣卫各地分院点选人员进京,与总院及羽林的选派人员一同前往帝京卫城范阳,合兵进行惨无人道的野外武训。

    名□□猎……其实被猎的就是这些被精心点选出来的倒霉蛋。

    “是的吧?再不开始都快立夏了,”傅攸宁皱眉,“一向是临时宣布出发日期的,近来也没什么风声。”

    光禄少卿傅靖遥也是个妙人。

    各地分院的绣衣卫进京参加春猎时,并不直接进城,也不住光禄府官舍,连朝廷设的客馆也不用,净安排在郊外一些耗子都找不着的地方,以方便他将总院及羽林打个措手不及的深深恶意。

    “你从前在东都时并未参与过范阳合兵,你初到帝京那年好狗运赶上春猎结束,第二年又出京办差,”齐广云认真替她盘算着,“春猎一向持续十数日,若你途中突然毒发,当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可我若跟去范阳,只怕要给你惹麻烦。”

    傅攸宁心头暗自嘀咕,怎么就确认她一定会被点选了?名单不还没出么?

    不过她并非不知好赖,自然明白齐广云是当真忧心。两人合计良久,最终也只能决定多配些丸药,让她带去范阳应急。

    “对了,我母亲忽然操心起给我张罗婚事,”往丹药房去的路上,傅攸宁忽然皱眉指着他,“是你动的手脚吧?”

    齐广云哈哈一笑,坦荡至极:“是。不过你放心,不该她知道的事我可半点也没透风。”

    傅攸宁拿起酒坛子作势要泼他:“你这恩将仇报的,当年就该由着你饿死算了。还敢给我应那么大声,以为我会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如你一直求而不得的那样,平安喜乐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齐广云笑着躲开几步,又道:“我又盘了好些日子,总觉得那个梁锦棠对你不同。你可瞧得上他?”

    傅攸宁一怔,哑然失笑:“那是轮得着我瞧得上瞧不上的人?就是光想想,我都觉得有罪啊。”她想起那盒梅子饴,忽然有点难过。

    齐广云无奈哼笑:“若我能喜欢上你,倒简单多了。”

    “喂,就说你不会做人便不要做人了,”傅攸宁哈哈笑着追上去殴打他,“不问问我是不是瞧得上你呢?”

    齐广云由得她打,也是抖着肩狂笑:“你只说咱俩彼此瞧不上足矣。”

    他年少时在同门中算得上锋芒峥嵘,傅攸宁却学啥啥不好,干啥啥不成,成了他们这一辈里最早被师门放弃的人。那时他真瞧不上她啊。

    后来他才明白,他的师姐傅攸宁,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鸣春曾问过,他会不会娶傅攸宁。

    他毫不犹疑地答,不会。

    因为他当年自云端跌落泥泞,是傅攸宁陪他忍饥挨揍,推他重振旗鼓,领着他,一步步熬着,走出那段看不到希望与尽头的岁月。

    那时他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一往无前的浩荡风骨。

    齐广云与傅攸宁,可以是亲人,可以是同袍,但绝不会是夫妻。

    因为——

    每个好姑娘,都该有一颗糖。

    傅攸宁,她值得这世间最甜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