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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厉瑛
    厉瑛自小就知道, 她在陈家是不受待见的。

    虽然生母是厉家的嫡小姐,但是当初执意嫁给作为陈家旁支的父亲,不顾家族里亲人的反对, 甚至还在婚前怀上了厉瑛。

    厉家人没有办法, 只能同意与陈家的这门婚事,将正正经经的嫡小姐嫁给了一个身份地位都不如厉家的陈家旁支子弟。

    陈家权势滔天,可家族嫡庶分明,一个旁支也沾不了多少光, 更何况在厉瑛出生后不久,陈家就有了嫡长孙, 一个流着望族王氏和陈家血脉的男孩,在陈家人眼中,不知比厉瑛这个女孩高贵出多少。

    哪怕是厉瑛的父亲也这样认为,若是生下的是儿子, 以后也能好好培养辅佐陈家的嫡长孙,可女儿却只能养在深闺,待到成年后一份嫁妆便嫁了出去, 没什么大用。

    在她还叫陈瑛的时候,便懂得了很多道理, 比如为什么在母亲难产过世过, 父亲反而不悲痛, 还在外留恋花楼,甚至还想给她重新找个母亲。

    母亲年轻时看错了人, 接着赔上了自己的一生,她临死可能都想不到,她拼死为心爱的男人生下子嗣,可那个男人却满身心都想着再纳个新人回来。

    陈家和厉家结了亲, 对陈家有诸多好处,而联系厉家的纽带就是厉瑛,只要她在,厉家就跟陈家脱不了干系,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父亲会娶母亲的原因,厉瑛后来亲耳在家族长辈口中知道了母亲嫁给父亲的真相。

    作为厉家的小姐,从小在边关长大,相貌自然是不同于紫禁城的贵女们娇弱的,但是母亲的身体却不好,从胎里便带着病,陈家旁支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让作为陈家旁支的父亲刻意去接近母亲,诱拐年少不知事的母亲,继而能跟厉家搭上线。

    厉瑛心里是恨陈家,恨自己的父亲的,作为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既然不喜欢一个女人,为何还要费尽心机讨她欢心,娶她过门,还让她有了骨肉。

    最后冒着身体危险生下孩子,却落得一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母亲的病若是不生孩子,其实并无大碍,好好将养着便能长命百岁,可是她却为了心爱的男人拼上了性命。

    在母亲家仆的口中,厉瑛得知,母亲总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父亲,她虽出身将门,可因为身体原因从来没有拿过刀枪,可为了庆祝父亲的生辰,母亲连夜学了剑舞,只希望能博父亲一笑。

    母亲爱得很卑微,其实她未尝不知道枕边人打的主意,可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所以厉瑛从小就发誓,她不会像母亲一样栽在任何一个男人的手上,她要靠着自己的双手拼搏出一片天地,她要证明自己并不比男人差一分一毫。

    陈家的嫡长孙三岁便能识字读书,厉瑛三岁的时候便坚持在院子里扎马步,练习基本功,厉瑛虽然没有见过这传闻中处处优秀的嫡长孙,可这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要和他一较高下。

    母亲的家仆见厉瑛有从武之心,便请了厉家在紫禁城中的旧人教导她,厉瑛小小年纪便学得很扎实,颇有厉家人不怕吃苦的劲头,家仆看厉瑛的目光中也充满了欣慰。

    小姐一生的遗憾就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传承厉家的武学,而她的女儿则填补了这份遗憾。

    在厉家,男子女子皆有一样的地位,强者为王,厉瑛的性子更适合在厉家生存。

    小姐成婚后便一直没有将真实情况告诉厉家,厉家人都以为她过得很幸福,得知小姐难产的消息后,厉家上下都陷入了悲痛之中,而忽略了厉瑛。

    害小姐到这种地步的是陈家人,而流有一半陈家血脉的厉瑛,处境也十分尴尬,但是厉家还是因为有厉瑛的存在,逢年过节都会象征性的和陈家走动。

    厉瑛原本以为自己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可是没想到意外却突然发生了,陈家众望所归的嫡长孙因为意外摔破了头,醒来后成了个傻子。

    陈家的希望破灭了,而得知这个消息的父亲竟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又跑去花楼喝酒,失足掉进了河里,第二日才被捞上来,气息已经没了。

    一个旁支子弟,死了便死了,看在他曾是厉家女婿的份上,葬礼也还算是风光,厉瑛跪在灵柩前,却觉得哭不出来。

    这个死去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可也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自她生下来后便对她百般忽视,喝醉的时候还对她打骂责罚,这样的人不配做她的父亲。

    厉瑛哭不哭并没有人在意,陈家上下都在为成了傻子的嫡长孙而操心。

    以前这位嫡长孙被保护得很好,厉瑛也没资格遇见他,可是当他成了傻子之后,地位一落千丈,甚至连厉瑛也不如。

    厉瑛第一次遇见陈越的时候,正看见他被旁支的几个小孩子欺辱,那些人嘴里说着挑衅的话,还拿木棍去戳他的脸,企图让他狼狈发疯的样子。

    陈越像是没脾气一样,一直忍着,最后就连厉瑛也看不下去了,正想要出手解围,却看见坐在地上的小孩忽然发疯去咬了戳他脸蛋的人,还将对方咬出了血,院子里立马乱作一团,那些旁支小孩发了怒,抡起拳头往陈越脑袋上揍了几拳,有手狠的还拿石头往他脸上丢。

    哪怕是变成了傻子,可是陈越的脸却还是无可挑剔,一些人依旧不介意他的痴傻,上赶着往他跟前凑。

    厉瑛看见这一幕,曾经万众瞩目的嫡长孙犹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欺辱,身份如他却落到这个地步,像她这样的人,更应该付出百倍的努力,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要往上爬,要把小人都踩在脚底下。

    厉瑛放弃了帮陈越的念头,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但是她离开后却将这件事告诉了家主院子里的丫鬟。

    嫡长孙的事情对厉瑛来说,只是匆匆而过,过几日便可能忘记了。

    可是第二日,厉瑛又看见了这位嫡长孙,他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脸上是数不清的伤痕,就连手指也都破了好几处,在世家,特别是陈家这样的世家就是这样,只有对家族有用的人才能得到尊重,才能不被欺辱。

    “我看见你了你昨天没有救我,不过也幸亏你没有救我,我最后把他们都咬了一口,我要听祖父的话,做个听话的好孩子”陈越看见了厉瑛,冲着她说道。

    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厉瑛心道果然是个傻子。

    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在一个傻子身上。

    “喂你等等我,我觉得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看见你在院子里扎马步了,所以你能教教我怎么样才能把那些人都打趴下吗”陈越拦住厉瑛的去路,眼睛亮晶晶的。

    如果忽略他脸上的伤,还真的很好看,厉瑛心道。

    “小公子不用学,等以后会遇到愿意保护你的人,不必受这份罪。”

    陈越低下头,“那你能保护我吗,祖父之前也说想要送我去学武艺,可是我却变傻了,什么都学不会了。”

    “傻子也能知道自己是傻子吗”厉瑛觉得有些好笑。

    “我当然记得自己是个傻子,你是表叔的女儿,听他们叫你表小姐,那我能叫你表姐吗,你能教教我怎么学武艺吗”

    “我担不起小公子的一声表姐。”厉瑛找准时机,趁着陈越不注意,直接跑得没影了。

    “表姐,你等等我”陈越在后面大喊,他个子矮一些,而且身上又有伤,所以跑不快,还没跑多远就摔倒在了地上,手上又多了几道口子,顿时疼得倒抽气。

    但是他没哭,就抿着唇强忍着。

    厉瑛终究是不忍,原路返回把陈越扶了起来。

    陈越朝着厉瑛笑笑,“表姐。”

    “你既然知道我昨日没有救你,为什么还要对我笑,你算了。”厉瑛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帮他擦擦脸上的灰尘,终究是心软了。

    无论如何,她和陈越都是可怜人罢了。

    厉瑛没有教陈越防身的武艺,而是自己充当了保护陈越的角色,而王氏见有人保护儿子,对厉瑛也越发好了起来。

    做父母的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而且世家的规矩就是这般,无论如何也轻易改变不了。

    厉瑛有时候觉得陈越并不像个傻子,他总是追在自己身后喊表姐,模样也并无异常,但是在对上那些欺辱他的孩子时,表现得却像个小狼崽子,被惹急的时候总是想咬人,厉瑛没少给他收拾过烂摊子。

    也许是以前听了太多关于陈家嫡长孙的传言,让厉瑛觉得这嫡长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可是陈越却喜欢爬树,书本里都是他的涂鸦,甚至连弟子规也能背得磕磕巴巴,整日里只想着去玩,还有吃东西。

    若是陈越没有痴傻,会是什么样子呢厉瑛不止一次这样想,作为女子,她有着超于常人的好胜心,期盼能与优秀的人较量。

    厉瑛将陈越保护得很好,陈越的母亲王氏看着这两个孩子,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按照陈越的情况,将来若是想要娶门当户对的妻子怕是很难,厉瑛虽比他大上几岁,但是却懂得照顾人,而且也是陈家人,知根知底,不如就让这两个孩子在一起,也好能让陈越有个依靠。

    陈越不懂得这些,他只知道,旁人都觉得他可怜,一边可怜他一边又暗地里说他是个傻子,可是瑛表姐却不一样,她说自己是傻子,但会教自己,不能总是期待别人的拯救,要学会坚强的站起来,就好比,他咬那些人的时候,瑛表姐从来就不会干涉。

    他喜欢和瑛表姐在一处玩,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好朋友了。

    曾经,厉瑛也觉得,自己会接受王氏的安排,成年后会和陈越成亲,她学得一身武艺,起码能保护他不会再像那日一样满脸都是伤。

    陈越的额头上有一道小小的疤,若是不将头发撩上去,根本注意不到,厉瑛每当看到陈越对这个疤痕满不在乎的时候,她心里都会莫名的揪痛。

    若是她那日出手帮陈越,他是不是就不会被打得那么厉害了但是,如果像她母亲一样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最后的下场定不会好过。

    陈越的容貌的确是一绝,厉瑛站在他旁边,二人乍一看并不像一个世界里的人。

    厉瑛随了母亲,皮肤没有那么白皙,身材却比同龄人都要高挑,厉瑛不爱穿裙子,喜欢穿男装,练武的时候都穿着男子的装束。

    经过两年的相处,厉瑛清楚的知道了陈越实际上就是个像棉花一样的孩子,心底里像是藏着一个无法倾诉的秘密,总是将伤害吸收起来。

    就在王氏打算给厉瑛和陈越订下婚事的时候,厉家派人来了陈家,说要将厉瑛接回去,这是厉瑛的祖父临走前的心愿,厉家应允会给陈家相应的补偿。

    陈家不愿意得罪厉家,就将选择权交到了厉瑛的手中。

    厉瑛在陈家唯一牵挂的,便是那个软萌可欺的嫡长孙了,可是陈家绝对不会同意她将人带走,厉瑛只能在留下和离开之中二选一。

    厉家男女平等,只要能创下功绩便有可能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如果留在陈家,虽然可以和陈越在一起,但是却只能被困于内宅,围着他一个人转。

    厉瑛毫无犹豫的选择了去厉家,不光如此,她还改了姓。

    陈家人说她忘恩负义,但是厉瑛丝毫不惧怕这些言论,她唯一舍不得便是陈越。

    其实他不知道,在他教训完那些欺辱他的人之后,厉瑛亲自拿着刀又去警告了一番那些人。

    离开紫禁城的那天,陈越给了厉瑛一朵紫鸳花,这是他亲手在后院里摘下来的,他踮起脚尖将花放到了厉瑛的手心里,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表姐,以后你一定要来看我,不能忘记我。”

    “这朵花是我最喜欢的紫色,我记得也是你最喜欢的。”

    这是厉瑛关于紫禁城的最后一点记忆。

    那朵紫鸳花被她风干随身携带,她十五岁便领兵上了战场,命悬一线时心里总还记着,紫禁城还有个小傻子等着她回去。

    小傻子没了她可怎么办,她一定要回去。

    她并没有走母亲的老路,军中的男人都说她眼中只有功勋,她是军中最年轻的女将军。

    就连主将都说,她是厉家最出色的女人。

    如果这些能让她赶快回到紫禁城就好了,厉瑛一直在等回去的机会,可是等来的却是陈家小公子入宫为皇夫的消息。

    他这个小傻子居然入了宫,宫中凶险万分,他这样的性子只能沦为牺牲的棋子,又如何能得善终呢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晚,厉瑛在帐外吹了一晚上的风沙,等到第二日,她依旧是外敌畏惧的女将军,没有任何软肋,没有任何破绽。

    女帝召厉家军回紫禁城的圣旨一下,厉家军的人都忍不住怀疑女帝的用心,只有厉瑛一个人站了出来分析利弊。

    按照局势,厉家军必须回去,而厉瑛也必须回去,她想看看那个小傻子过得怎么样。

    女帝秘密召她先行,在到达皇宫的那一刻,厉瑛忽然生了后退之意,她怕不知道以何种面目再见陈越。

    是跪在他面前,尊称一句皇夫吗

    君臣有别,两个人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厉瑛只能在心里说服自己,要把过去的事情慢慢忘掉。

    等到真正见面的时候,厉瑛发现自己几乎要破防,看似镇定,实则声音颤抖的都稳不住,也不敢再抬眼看面前的人。

    曾经围着她转的小傻子现在却满眼都是别人,看着她的眼神好像总是少了些什么,厉瑛不敢问他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她害怕听到他又被别人欺负,自己却远在边关无能为力。

    外人都说女帝很宠爱陈越,厉瑛看来,也是如此。

    她心服口服的跪在女帝面前,请求她最后一件事,用厉家军永世的忠诚,还有她的性命保证。

    “希望陛下能够好好待皇夫,他自幼便痴傻,总被旁人欺负,臣作为他的表姐,希望他能幸福安康,如此便安心了。”

    女帝听了,盯着她的脸,却笑出了声。

    “厉爱卿,你的眼神骗不了朕,虽然你很努力的在掩饰,但是试问,你真的甘心吗”

    厉瑛愕然,“陛下”

    她甘心吗其实是不甘心的,袖子里的紫鸳花几乎要被她捏碎,这无能为力的感觉一如在她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时。

    “朕给你一个机会。”女帝望着窗外,“朕也希望陈越能够幸福。”

    后来,厉瑛亲手给了陈越假死的药物,这是陈越求她的最后一件事。

    女帝允许她将陈越带离皇宫,而且会对外宣布皇夫薨逝,这世上再也没有陈家的嫡长孙,女帝的皇夫陈越,他只会是他自己。

    厉瑛不知道陈越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如此悲伤,求她要了假死药。

    她抚了抚陈越的发,看着他悠悠醒来。

    “若是后悔,现在还有时间,你还可以回去,若是晚一些,死讯传了出来,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表姐,我想去看看大漠风光。”陈越虚弱的笑笑,他低头抿唇,“再说,我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待在皇宫也只是死。”

    幼时的意外本就伤到了他的根基,哪怕是用最名贵的药物治疗,他也躲不过命运。

    “表姐,塞外有紫鸳花吗,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厉瑛将泪水憋在眼眶里,轻声颤抖道“好。”

    陈越依旧笑得很好看,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杂质。

    他这一生太长了,可又无法持续爱着一个人,也无法回应别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