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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狼与鹿(三)
    第19章

    烛泪徒流。

    李献不再劝说,他跟谢玟重新下了一盘棋,中盘告负,李老先生捋着雪白的胡子,感慨似的道“谢大人的棋风不像当年那样肃杀了。”

    “是好是坏呢”谢玟问。

    李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告辞,走前忽然又回首说了一句“怀玉先生。”

    收棋的谢玟抬起眼眸看过去。李献一字一句地道“天下万民的安宁,能救而不救,不是太狠心了吗”

    谢玟对着他微笑了一下,重新低头“您抬爱了,我没有那个能力。”

    李老先生一听这句话,再不劝说,转身离去了。他才刚走,文诚小太监便进来换香、换灯罩,沉不住气的童童也立即恼怒骂道“这帮读烂了书的腐儒都这个鬼样,文死谏武死战,为了一个正统江山,谁的牺牲都不是牺牲,谁的命都是死得其所难道你没救过吗要不是有你在,狗屁的家国天下,早他妈让萧九糟蹋了还说你狠心,当年他跟个绊脚石似的要弄死你怎么不说”

    “小孩儿不许说脏话。”谢玟挑起眉。

    “你才是小孩呢”童童气得差点要化形出来,但顾忌着暖阁里有个小太监在,才忿忿不平地道,“少拿你当老师的习惯对着我,要不是我能量不足,我长大了捏个脸比那个狗皇帝还好看,免得你对他那张脸格外留情。”

    “我不是因为他的脸”

    “那你是图他惨图他孤苦无依,图他心狠手黑反复无常还是图他器大活烂犯精神病,把你折腾到生理性恐惧怕得发抖”

    啪嗒。棋子清脆地落到地上。

    童童的话语乍然停止,她只是一时气昏了头,本来没想迁怒谢玟的,这时回过神来,后半句一下子噎住了,连忙道“怀玉”

    谢玟突兀地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棋子从掌心间溜出去,他头晕地扶住棋枰,眼前发黑连带着气息不稳暖阁里馥郁的香气一缕缕地钻进脑子里,他强撑着站起身,差点一下栽倒在地上。

    但他被扶住了,低眉顺眼的文诚小太监扶住了他的肩膀,他轻轻地道“谢大人。”

    谢玟立刻料到是怎么回事,他闭了下眼、声音微哑地道,“像你这样的棋,一旦动用就是大事,不留着刺杀谋反用,留给我用,不可惜么”

    文诚贴近他的脸颊,耳语道“不可惜的。您比陛下的江山还值得。”

    这句话谢玟没听全,便已经抵抗不住倒在了文诚的怀里。这小太监素日里驼着背、每天恭敬地缩肩低头,完全看不出个子来,这时候竟然能稳稳地接住谢玟。他一步不停,给帝师大人戴上斗笠、换了外衣,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跟上了李献出宫的马车。

    两炷香后,谢玟在马车行驶中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被一块绸缎蒙眼、遮蔽住了视线。他刚一醒转,文诚的声音就从一旁传来“离开那个牢笼,大人应该高兴才是。”

    谢玟抬起手想要扯下绸缎,结果手也动不了,他的手腕被系住了,但布料柔软、系得不紧,所以一时没有感觉到,他顿了顿,道“倒卖人体器官和拐卖人口是犯法的。”

    文诚愣了一下。他呆愣的功夫,谢怀玉却又轻轻地笑了一下,道“跟你开个玩笑。”

    他心神一摄,又是震撼、又是惊诧,几乎要怀疑这是谢玟跟萧玄谦设的局了,但他仔细一想,陛下怎么可能用帝师设局,陡然又放下心来“我们主子也是出此下策。但只要有您在,就算那是天下之主,也得低下头来。”

    “就这么确定”

    “就这么确定。”文诚继续道,“我之所以能到陛下身边伺候,不是因为我有多伶俐,而是主子告诉我,陛下对那只玉狮子的重视远超表面,我伺候小祖宗最尽心,才被挑选出来。后来我听崔大监说那是帝师送给陛下的。”

    谢玟道“难为你这么努力。你主子是算了,估计你也不会告诉我。”

    文诚凑上前来,他倒了一杯茶递到谢玟干燥的唇边,谢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焦渴的喉咙稍有缓解,他问道“绑了我还这么对我,什么意思”

    “主子也是被逼无奈的。”文诚道,“我既然行了此事,就算报完了对主子的恩。何必苛待您呢这次老宰辅入宫,千辛万苦才抓到这么个机会”

    “你们连京都的城门都出不去。”谢玟淡淡地道,“我再不回去,萧玄谦要熬不住了。”

    “我本也不是要帮您远走高飞。”文诚道,“连京中近卫被安排调换之后都走不脱,何况是这样。”

    谢玟陷入沉默,大概又过了小半刻,马车忽然停了。他的肩头被拢上了一件宽大的披风,掩人耳目地在夜中半扶半抱着领了下去。眼前什么都看不见、连手都不太动得了,他听到一重重的门响,似乎是进了一个宅院里,然后进了房屋,被按坐在椅子上。

    随后立即有个人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文诚便离开了。这个人停到了谢玟的面前,俯下身时带来一片凛冽的气息。

    谢玟转了一下手腕,道“能不能松绑”

    男人没说话,但他的手却一点点地靠近过来,真的给他松了绑带。谢玟明明看不到,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凛冽寒气扫过眼前的感触,冰冷、酷烈。

    绸缎从手腕间滑下,男人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好像这样就可以觅得些许安心似的。谢玟忽然觉得很有意思,除了有意思之外,他还疲惫困倦得恨不得立刻就一觉睡死过去,也恨不得把自己这常常留情、常常识不破他人本性的心思给彻底断了。

    否则也不必承受这种滋味。

    男人没有揭开他的绸缎,手指却开始解开谢玟衣领下的扣子。这不仅是为了春宵一度,更多的是为了侵占、剥夺,为了报复报复谁呢,不想也知道。

    扣子解开了,披风跟外衣都坠落在床上,正当男人还想触碰他的腰带时,谢玟却已心灰意冷地不想再等了他等不到对方收手的。

    “只有这样才能解你心头之恨吗”谢玟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

    “你觉得像萧玄谦一样强迫我,侮辱我,就能让他痛苦煎熬一生,让他这辈子都活在这种阴影之下,甚至可以用我的性命威胁他做任何事,可以折断他高傲冷酷的骨头,让他对曾经的事后悔,是吗”

    谢玟顿了一下,继续道“看到他后悔痛苦,你就痛快了。无论用什么办法,做什么决定,你只有这一个目的。”

    男人的动作停住了。

    “既然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言不语的装聋作哑,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子跃。”

    对方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

    在短暂的宁静之后,周勉抬手绕到他的脑后,将蒙眼的绸缎缓慢地解开。眼前的遮蔽滑落后,烛火明亮得有些刺目。谢玟回避地重新眨了下眼,才见到了他。

    周少将军脸上伤痕犹在,但已经脱离了密牢的圈禁。他穿着劲装甲胄、腰间佩剑,眼眸深深地望过来,嘴唇动了几下,到最后才出声道“怀玉。”

    “周老将军生前寄往我府上的信有很多,字字句句,忠肝义胆、英雄气概。他说万不可让你困在儿女情长、家族恩怨的小节里,要是有想不通之事,请我开导你。男子汉大丈夫,为家为国、为报效朝堂、为天下靖平,心胸广大,才能不牵累你的前程。”谢玟语气冷淡地道,“周子跃,你耗费了数年时间才在萧九身边插下一道利刃,如果图谋天下、自己要称帝,我还佩服你。但你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怀玉,”周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像是闪现血光的虎豹。“我也想图谋天下,也想反了萧家但你这样的人在他那里,你永远向着他,难道让我跟你博弈不成”

    “怎么,”谢玟道,“不敢”

    周勉却不回答,他神情压抑,握着谢玟的手臂问“我说让你不要原谅他,萧九天生忘恩负义,可你呢怀玉,我对你做的还及不上狗皇帝做得万分之一你能处处忍让谅解他,就不能”

    周勉不再说下去,他忽而靠近过来,几乎要碰到对方的唇时,谢玟躲了一下,冷冷地道“别碰我很恶心。”

    少将军的动作停滞住了,他沉寂片刻,胸腔起伏,喉咙里响起一阵沉冷的笑声,话语中几乎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杀机“他活生生地气死了我爹,我凭什么不能报复他凭什么不能毁了他最爱的东西要是你谢怀玉心狠一点,帮我杀了这个欺辱你的混账,我又怎么会舍得动你”

    他的手掌捏住了谢玟的肩膀,武将的力气大得惊人“那你告诉我,要怎么办才能弄死萧九,怎么办才能报仇”

    谢玟忍痛皱眉,他呼出一口气,语调忽然软下来“好,我告诉你。你把手松开。”

    周勉反应过来,猛地卸下力,但手掌还是扣着他的肩,整个人如一把淬冰的刀“你要骗我我不信你会帮我杀了萧九。”

    他话语未落,谢玟便被一股极大的力气硬生生地推到了床榻内侧的墙上,他的脊背疼得发麻,几乎有一种快要吐血的感觉。周勉将他死死地压在了冰冷的壁上,他心中警铃大作,那股深刻的情事后遗症涌上心头,比一刀劈了他还更怕几分“子跃我教你我教你,别急你这样我会死的。”

    周勉冰凉的眼珠看着他,犹豫地松了下手,就在他稍微懈怠的这一瞬间,谢玟被解开的那只手猛地一动,锵然一响,在电光石火间抽出了周勉腰间的佩剑

    而他的正经主子、当今圣上,正将帝师大人揽在怀中,毫不忌惮他人的看法。萧玄谦盯着张则为老师处理伤口,呼吸稍顿了一顿,忍不住捂住了谢玟的眼睛,低声跟他道“不要看。”

    谢玟纤长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动,蹭得发痒“眼睛见不到,就不痛了么”

    萧玄谦心中愧疚烦躁,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闷闷不乐地道“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弄伤自己。”

    “你反而来问我。”谢玟挪开萧玄谦的手,“我为你流得血还少吗”

    萧玄谦一时理亏,驯顺地低下头任他教训,看他的手包扎好了后,才将对方的手腕抓回到眼前,对张则问道“用不用再开一张补方”

    张则躬身道“谢大人前日的内伤未愈,今夜又失血,不好好调养恐怕会落下病根。待臣回去跟诸同僚商议过后,再给谢大人斟酌用药。还有就是”

    他抬眼悄悄地看了谢玟一眼,观其气色,为难道“陛下,帝师大人平日里看起来康健,但依臣薄见,谢大人郁结在心,长期以往的话,怕是”

    他不敢说寿数不长这几个字,但谢玟早就料到了,这些话童童偶尔也讲。

    萧玄谦眼皮一跳,冷冽地抬起目光“什么意思”

    张则擦了擦汗,战战兢兢道“这病是生不得气的,忧思萦怀最是伤身。”

    萧玄谦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阴云密布,随后却忽然泄了气,他一边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额角,将那股对自己无能的怒火压抑下来,一边道“退下吧。”

    “是。”

    张则退出殿内。小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面沉如水地无声片刻,随后又披着衣服重新点亮烛台,坐到谢玟身侧,像是颇受打击似的。

    “谈谈正事”谢玟好像没听见张则的话,他不是很在意地道,“趁你脑子还清醒,不在我面前发疯,我问你,简风致关在哪儿”

    萧玄谦很不理解他这不大在乎的态度,但忍了又忍,回道“我让沈越霄看着他了。”

    “小沈大人”谢玟愣了愣,想到沈越霄毕竟是萧九的人,掌管密牢那么久,套话摸底的本领有一无二,但还是追问一句,“他俩在后殿那儿商量怎么喂马呢”

    萧玄谦道“也可能是驯马。”

    “好。没有缺胳膊少腿,还行。”谢玟期望不高,叮嘱道,“那孩子人很好,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要折腾他,查清楚就放走他。”

    萧玄谦看着他,听得牙根痒痒,沉默了半晌。而谢玟似乎像是慢慢摸清他的阴晴不定似的,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你要是再动我身边的人,就要气死我了。”

    小皇帝果然不敢,甚至还由衷地感觉到一些委屈,闷不吭声地听着。

    “周子跃这件事”

    “不许这么叫他。”萧玄谦忽然抬头,眼眸如寒星,“不许叫他的字。”

    谢玟话语顿住,一时没明白对方在意的点在哪儿。本朝的语言习惯是彼此称字以示亲密,谢玟对周勉毕竟曾经也是真的当过朋友,所以才没改过口。

    “老师很久没这样亲密地叫我了。”萧玄谦低声喃喃道,原本平稳的语句中忽而满溢出森寒的杀意,“他不配您这么待他。”

    这两人对彼此的攻讦几乎一模一样。

    “好。”谢玟继续道,“周勉虽死,但老将军的旧部已回京述职,因谋反罪名,这是一桩大案,他们暂且不敢妄动,你这么冷着几日,想必那些武将会有些许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你是只格杀周勉一人,还是连那些功臣旧部都要带累。他们要及早打算。况且那群人闹起来”谢玟说到此间,忽然一停,思索着道,“我数年未在朝中,不知道你待百官如何,又是怎么摆布他们的,这些事原本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我其实早就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