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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正像立悟大师说的那样,老天爷杀人不用刀,看不见刀光剑影,更没有血雨腥风,空气中闻不见血腥味,但顷刻间却尸横遍野,白骨遍地。民国十八年的关中几乎每个人每天都要面对死亡,一些人因吃了过多的观音土撑死,更有一些人不等饿死已开始自己寻死。观音土是一种看起来很像面粉的粘土,手感细腻,陕北黄陵有这种土。相传遇到荒年,粮食绝收,老百姓上山剥树皮挖野菜根时发现了这种土,于是带回家煮而食之,吃后果然肚子不再那么饿了,有一种吃饱饭的感觉,大家以为这是观音菩萨不忍心看到众生饥饿而实施的善举,于是把这种土又叫观音土,在饥荒之年或青黄不接,饥饿难忍时,饿极了的人们常常靠吃观音土缓解饥饿的滋味。观音土虽然可以充饥,但却没有营养成分,更不能被人体吸收,少量吃了不致丧命,和其他食物一起食用可以缓解饥饿的感觉,但由于不被人体吸收,食后难以大便,食用过多会被活活撑死。一天中午,严裕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阵阵惨叫声,出门一看,只见王媒婆躺在地上打滚惨叫,四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趴在她身上吓得大哭,旁边围了不少人。看到严裕龙,寅旺走过来说:“严先生,我媳妇吃的观音土太多,腹胀难受,看来是不行了。”王媒婆更是爬过来一把抱住严裕龙的腿说:“严先生救我。”严裕龙蹲下身子说:“妹子,你明明知道观音土这东西不能多吃,怎么还吃成这个样子?”王媒婆说:“我太饿了,可又没东西吃,只能吃观音土,严先生,求你用刀子把妹子的肚子刨开,取出那些观音土,我实在胀得受不了了。”严裕龙说:“妹子再忍一忍,我这就让鹤寿去龙头寺请立悟大师为你治病。”

    严裕龙让人把王媒婆抬回家中,邱鹤寿请的立悟大师也到了。立悟大师看了看王媒婆,对严裕龙和寅旺说:“她吃的观音土太多,治不好了。”严裕龙说:“大师不是治好过不少吃多了观音土的病人吗?”立悟大师说:“如果是吃了少量的观音土,我可以给病人开上一些泻药,让病人一点一点喝,喝完药,病人腹中的观音土会渐渐下行,然后让家人用铜钥匙从病人gang门中慢慢往外掏,几天下来,人就没事了,可你看看这位病人,还没喝药肚子就鼓成了这个样子,治不好了。”听了立悟大师的话,寅旺“咚”的一声跪在立悟大师脚下说:“求求大师救救我老婆,我的两个孩子还小,他们不能没有娘啊。”立悟大师看了看跪在面前的寅旺,再看了看旁边哭成泪人一般的两个孩子及王媒婆痛苦的样子,随手拿出几根银针,分别在王媒婆的头上、两个手上扎了几针。不一会儿,王媒婆安静下来了,睡着了,立悟大师收起银针,对严裕龙和寅旺说:“我扎的这几针只能减轻病人痛苦,并治不好她的病,几个时辰后病人醒来会要水喝,如果不让她喝水她会渴死,让她喝水又会胀死,病人的日子不多了,准备后事吧。”说完摇了摇头,在严裕龙的陪同下转身走出了屋子。

    晚上,王媒婆醒了,她把寅旺叫过来哭着说:“娃他爸,对不起,我知道你在外面要饭不容易,可是每天回来因要不到饭还要挨我的骂,其实,你是个好男人、好父亲,你能答应我,今后不再打骂我们的孩子吗?”看着媳妇说话吃力的样子,寅旺冲着媳妇点了点头,王媒婆继续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你交代一下,我在灶房的风箱后边还藏着几个饼子,是等孩子们饿极了才给他们吃的,你去看一下还在不在?”寅旺一出屋子,王媒婆就强撑着冲到院子中的水缸边,拿起水瓢“咣咣咣”大口大口地喝了一肚子水,然后一头扎进水缸中,等寅旺回来发现把她拉出水缸的时候,已经气绝而亡。寅旺看着死去的媳妇,再看了看刚从风箱后边拿出的几个用捣碎的棉花叶子、高粱秆粉以及少量的麸皮和草根和在一起做成的黑饼子,一下子跪在地上,对着天空大声吼道:“老天爷,莫非你真要让我们全部饿死吗?”

    为了能让两个孩子不饿死,寅旺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要饭,晚上很晚才回来,有时每天要跑近百里路,可是尽管这样,由于嘴笨,有时跑上一天,却连一个馒头也要不到。这天,寅旺又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任凭他如何给两个孩子解释,四岁的儿子却一直大哭大闹地要东西吃,寅旺一气之下,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了几下,儿子哭得更厉害了。寅旺那懂事的七岁大女儿拉住他说:“爸爸,别打弟弟,弟弟是太饿了。”可想不到儿子却说:“爸爸,你打我吧,我不怕挨打,可我怕饿,只要能让我吃上一口馍,爸爸怎么打我我都不哭。”听了儿子的话,寅旺一把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流着泪说:“好儿子,好女儿,是爸爸不好,爸爸明天一定给你们要到好吃的东西,爸爸现在搂着你们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可儿子却说:“爸爸,我肚子饿,饿得睡不着。”寅旺说:“我娃闭上眼睛,一会就睡着了。”儿子说:“爸爸,我要是睡着了就再也不醒来那该多好啊,那样就永远也不会感到肚子饿了。”女儿说:“傻子,人睡着了如果不醒来,那就死了。”儿子说:“姐姐,我怕饿,但我也怕死,爸爸,我和姐姐会饿死吗?”儿子和女儿的话,听得寅旺如万箭穿心,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对两个孩子说:“不会,爸爸不会让你们饿死。”女儿说:“爸爸,我和弟弟两天都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了爸爸,明天你能让我和弟弟吃上一顿饱饭,睡上一个好觉吗?”寅旺说:“爸爸能。”说完,用被子蒙住头,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

    第二天,尽管跑了上百里路去讨饭,可是寅旺又是没要到一点能吃的东西,别说孩子,就连他自己都要饿疯了。回到龙尾堡坡下的寅旺不敢回家,他无法面对两个孩子,无法兑现昨天晚上对孩子的承诺。另外,他的身体也支撑不住了,晕倒在路边,等他醒来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新添的坟包。看到坟包,寅旺突然想到他死去的媳妇,想到了死,可他不敢死,他死了,他的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啊?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占据了他的心头。他强撑着来到县城,找了一家当铺,把自己的外衣脱了当了一块钱,到粮店买了一点白面,然后再去了一趟药铺,回到家里把白面拌上野菜蒸了一锅菜饭,看着两个孩子吃饭时香甜高兴的样子,寅旺的心在流血。

    吃完饭,寅旺给两个孩子洗了脸,穿上干净的衣服,一家人上炕睡觉,就听见儿子说:“爸爸,刚才的饭好香,可现在我的肚子却好疼。”寅旺说:“我娃睡吧,睡着了,肚子就不疼了。”女儿说:“爸爸,我想睡,但我不敢睡,我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爸爸,你是不是在饭里边下了什么东西,我的肚子也好疼,我们会死吗?我不想死……”听了女儿的话,寅旺后悔了,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原来,他在菜馍中放了从药铺买来的砒霜,就这样,一家三口,全部中毒而死。

    郭笠生的媳妇为了不让两个孩子饿死,一年来,她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还拆了那三间青砖大瓦房,可仍是让那两个孩子填不饱肚子,为了孩子,她忍辱每天到县城城西的烟柳巷中陪男人睡觉,有时一次只能换两个馒头,还常常碰上几个完事后不肯付钱,提了裤子就跑的无赖,她也只能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自认倒霉,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总不能追着那些无赖男人又吵又闹。

    在龙尾堡,像郭笠生的媳妇这样靠陪男人睡觉养家的女人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有时大家碰在一起,彼此低了头装作没看见就过去了。可是有一天,郭笠生的媳妇却看见严满堂那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月燕,被屠户牛二拉进了一条胡同,这个屠户牛二,在杀猪宰牛的同时,听说最近又开了一个包子铺,生意特好。可是这牛二的包子一直很少在城里卖,而是用车子推到各村各寨去卖,而且经常变换地方,在一个村子卖包子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听说那样更能卖个好价钱。牛二有了钱,自然就要经常到烟柳巷中找女人,尽管他出的钱比一般男人要多,但这里的女人还是都躲着牛二,不仅仅是因为那牛二又脏又丑,高大凶狠,更可怕的是糟蹋起女人像牲口一样。有一个女人做了一次牛二的生意,让牛二折腾得一连几天直不起腰。如今牛二拉着严满堂家又瘦又小、才十二三岁还不懂男女之事的小姑娘月燕,郭笠生的媳妇不禁为小燕捏了一把冷汗,于是走了过去。

    月燕来县城,是因为奶奶病了,父亲严满堂让她来城中药铺给奶奶抓药。抓完药,月燕经过一家包子铺前,被里面阵阵香味所吸引,那香味太诱人了,她于是停下了脚步,向包子铺里边看了看,可口袋里边没有一文钱。月燕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两口包子铺里飘出的香气,正要离开,就听见店老板大声说道:“姑娘,包子一块钱两个,肉馅的,皮薄肉多,便宜。”这店老板正是屠户牛二。月燕回过头,只见一个又黑又壮满脸麻子奇丑无比的男人手里拿了两个包子站在她的面前,吓得月燕扭头想跑,可牛二手里的两个热包子太诱人了,特别是包子散发出来的肉香,馋得月燕直流口水,于是再次停下了脚步。

    牛二看见月燕已经被馋得失去了理智,经验告诉他,他要得手了,于是笑着对月燕说:“姑娘,包子可香了,买一个吧。”月燕胆怯地看着牛二说:“我没钱。”牛二说:“没钱不要紧,我不要钱。”月燕说:“你不要钱,那你要什么?”牛二说:“我要你陪我睡一觉。”这月燕虽不完全明白男女之事,但是知道女人不能和男人接触,否则让人知道了就没脸活了,于是没理牛二,扭头就跑。却听那牛二继续说道:“傻姑娘,陪我睡觉不就是搂搂抱抱就完事了,你又少不了什么,就可以得到两个包子,完事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又没人知道,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先让你把这两个包子吃了,等睡完了觉,我再给你两个包子带回家,说不定你把包子拿回家,能救你家人一条命。”这句话说到了月燕的心坎里,一则她已经快饿疯了,实在想吃包子,另外奶奶的病多半是饿出来的,没准这个包子能治好奶奶的病,于是用迟疑的目光看着牛二说:“你给我十个包子,我就和你睡觉。”牛二犹豫了一下说:“这可是我睡三个女人的代价,不过我看你实在太可怜了,我答应。”听了牛二的话,月燕一把接过牛二手中的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牛二正拉着月燕进入胡同,郭笠生的媳妇追过来喊道:“牛二,你要带我妹子去哪里?”月燕看见郭笠生的媳妇,又怕又羞,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倒是那牛二大大咧咧地说:“干什么这不明摆着吗?”郭笠生的媳妇说:“我妹子还小,不能干这事。”牛二说:“说得倒好,不能干这事就敢吃我的包子,她吃了老子的包子,就得陪老子睡觉,臭娘们,少管闲事,快给老子滚开。”郭笠生的媳妇说:“我妹子姓严,是严裕龙家的本家,要是让严裕龙知道了这事,你牛二吃不了兜着走。”听了这话,牛二一下子软了下来,但仍说道:“那她吃了我的包子怎么办?”郭笠生的媳妇说:“我给你赔。”牛二看了看郭笠生的媳妇说:“我牛二今天非要睡女人不可,不过你这娘们也不错,虽然老了一些,但还算有点姿色,要不你陪老子睡一觉,十个包子我照给。”郭笠生的媳妇说:“我忙着哩,你找别的女人去吧。”牛二说:“如果你不答应,老子今天就非要睡这小姑娘不可。”郭笠生的媳妇无奈,只好陪牛二进了一个屋子,而月燕吓得呆呆地一直站在门外……

    回家的路上,郭笠生的媳妇和月燕在龙尾堡坡下抱头大哭一场,郭笠生的媳妇对月燕说:“好妹子,你还小,千万不能走这条路。婶婶这样做,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月燕说:“好婶婶,月燕知道了。”

    牛二的包子卖得很火,不但便宜,而且是皮薄、肉多、馅大,每天包子铺一开门,都会吸引许多人抢着来买,包子的香味随风飘散,招惹得那些饥肠辘辘的路人和叫花子们驻足观望。那香味简直太诱人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汉走上前去,伸手就去抓筐子里的包子,被丑陋刁蛮、满脸凶相的牛二娘狠狠地推了一把,老汉身体太弱了,一下子倒在地上,磕得满脸是血。众人一阵骚动,有人大声骂道:“狗日的心太黑了,没看这老汉快要饿死了,不给包子也别打人啊。”有几个男人走上前来和牛二娘理论,却看到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屠牛刀的牛二站在他娘的身后,一言不发,用一种冷森森的目光逼视着众人。

    被牛二娘推倒在地的老汉显然是要饿疯了,只见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扎进放包子的筐子里,张开嘴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牛二赶忙上前去拉那老汉,有人却趁机抢包子吃,牛二大怒,举起寒光闪闪的屠牛刀就要杀人,却不知被谁当头一块板砖打翻在地。

    牛二倒地,人群立时大乱,人们一下子拥上前来,从倒在地上的牛二和那个老汉身上踏过去抢包子吃,任凭牛二娘哭天喊地地大声呼喊也无济于事。包子抢完,人群散去,一切归于平静,一片狼藉的包子铺前,只有那个老汉和牛二静静地躺在地上,两人均已气绝身亡。看得路人不禁感叹,牛二这个泼皮无赖,一生只知刁蛮耍横,不想到头却落得如此结局,真是可悲可叹。

    牛二死后,牛二的娘就疯了,每天到处乱跑,站在龙尾堡头,时常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卖包子,人肉包子,包子便宜了。牛二儿,你跑到哪里去卖包子了,等等娘,你不能丢下娘不管啊。”声音阴森而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