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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只在晋江文学城 缄默污染
    早在祈行夜进入废弃地铁站之前, 这里就已经沦为了污染物的巢穴。

    尸骸,空气甚至整个地下隧道,都被污染, 异化成了它们的同类。

    绝非祈行夜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废物”。

    更像是衔尾蛇本身的盘踞,吸引来大批量高等级污染物, 已经形成了涡旋,鲸吞从四周聚集来的污染粒子。

    有来无回, 越发加固了巢穴, 使得整个废弃地铁站,都变成了人类难以抵抗的危险存在。

    刚从二维世界脱离的祈行夜,应对起数量如此庞大且强力的敌人,也逐渐显得吃力。

    一切都从长久的沉眠中苏醒了过来。

    不论是土地,洞穴,铁轨,甚至是随意散落的蛇蚁老鼠的尸体, 都被污染后“活”了过来,向祈行夜发起进攻。

    它们对祈行夜并无憎恨或愤怒, 唯一指使它们这样做的,只有污染物的本能

    “吞噬。”

    许文静微笑站在站台边缘,垂眸看向祈行夜。

    “祈老板, 生前我研究污染许久,却始终没能明白, 为什么会有一个物种,它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伤害其他种群。”

    他身上带着一种圣洁的平静感“但当我死亡,被同化为它们一员,却忽然想明白了。”

    “吞噬不是最终的目的。我们的目标, 是掠夺。”

    祈行夜倏地瞳孔紧缩,抬头看向许文静“掠夺什么”

    “一切。”

    许文静毫不藏私,欣然回答“祈老板,你知道导致战争爆发的最多的原因吗是竞争。对资源,对土地。”

    “如果条件无法共存,那就竞争。优胜劣汰。”

    许文静指了指头顶“人是这样。”

    又指向祈行夜身后“污染,也是这样。”

    祈行夜立刻反手一刀,掀翻了从背后偷袭的尸骸。

    他喘了口气,站在满地横倒的尸体中,抬手拭去迸溅到脸上的血液。

    “你说的是人与污染,在竞争同一片资源。”

    祈行夜眉眼严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土地和世界只能养活其一。

    于是污染率先发起“战争”,先下手为强,掠夺空间与资源,排斥人类,独占世界。

    甚至,那真的是污染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的不了解,而对它们粗鲁的冠名。

    从许文静口中说出的,是祈行夜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的说法。

    即便是科研院,以及世界上其他最顶尖的污染研究院,也都一致认为,污染更像一种特意化的病毒,而它的传播需要载体,因此地球上的人或物,都沦为工具。

    但污染物本身卜算一个种群。污染,更是没有神智。

    许文静所说的,却推翻了过去所有的结论,重新确立了新的观点。

    一个与人类的猜测背道而驰,却更加危险,且具有威胁性的结论。

    或许

    污染物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润物细无声的侵入世界,占领每一寸人类不曾察觉的角落。像圈地运动。一寸,一寸,领土丢失。

    直到人类像是在温室中被养废的娇嫩花朵,无法适应黑暗丛林里的原始法则,被污染抢走资源,挤占世界。

    最后一败涂地。

    祈行夜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许文静没有否认。

    “祈老板,我们都是竞争的受害者。不去争抢,就轮不到自己的名额,不用力攀登,就无法存活的社会。”

    他笑问“连人与人之间都避免不了的竞争,为什么人类会认为,人与污染之间,就可以和平共处”

    “尤其是只有一口饭,却有两张饥饿的嘴的时候。”

    说话间,祈行夜脚下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他手中的刀也卷了刃,碎裂又更换。

    污染物却仍旧前赴后继,不知畏惧与疼痛。像夏日疯狂的蚊子,明知会死,也一层层撞上来。

    祈行夜的体力在迅速被消耗殆尽。

    他站在铁轨上,但尸体的数量早已经彻底淹没了铁轨。血河之中的狼狈。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高处站台上的许文静。

    平静,圣洁,纯白的光。

    祈行夜“啧”了一声,撕下自己衬衫一角,快速包扎了手臂上被划开的伤口。

    “许文静,你不来帮我吗”

    他抬眼,眉头微蹙时,像可怜巴巴的狗狗,让人难以拒绝“你看,它们都欺负我。”

    刚被祈行夜一个肘击摔出去的污染物“”

    谁谁欺负谁

    恶人先告状

    但许文静微微一怔,刚刚圣洁平和的表象被打破,染上属于人的情绪。

    他注视着那双眼睛,忍不住想起京郊殡仪馆的那个夜晚,祈行夜也是这样笑着,坐在他身边。

    生命终点的光,是祈行夜给予的。

    许文静的眉眼松动,人的部分突破了污染的桎梏。

    “我没办法帮你,祈老板。”

    他不忍心,却还是无奈“这条路,只能你一个人走。”

    “但是。”

    许文静顿了下,又道“我能告诉你,这条路在哪。”

    他轻轻抬手,指向那扇沉重的圆盾形大门。

    祈行夜的视线随之移动,目光微沉。

    没错。

    污染物太多了。不论他能否打败这些污染物,实际上也已经输了,他已经被拖在了巢穴边缘,难以靠近地底深处的核设施。

    祈行夜侧眸,沉吟着看向冲来的那一团黑泥。

    腐烂,黏腻,石油般蠕动。

    是衔尾蛇本体的一部分。却并非全部。

    既然污染能扩张到这种地步,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被称为衔尾蛇的污染物本身,已经占据了地底核设施,并且开始吸收了能量,滋养自身。

    但,并非不可挽回。

    祈行夜知道,如果衔尾蛇真的彻底将核设施的所有供能都吞噬,不会像现在这样用车轮战耗费他的体力,以污染物的凶性,会立刻杀死他,冲出地铁站,侵吞整座城市甚至国家。

    如许文静所说,污染物在寻找“领土”。

    祈行夜立刻做出决断,改变策略,不再与污染物缠斗,而是开始向铁门靠近。

    污染物察觉到他的动向后,立刻急了。

    本来还盘踞在远处的污染物,也毫不留恋的放弃已经占领的地盘,转而向祈行夜这边冲了过来,一副要将他留在当场,不得离开的架势。

    看到污染物的反应,就算祈行夜之前还是猜测,现在也已经可以确定。

    污染物不想让他做的,才是正确的事情。

    看着顷刻间便铜墙铁壁般围住圆盾铁门的污染物,祈行夜舌尖顶了顶上牙膛,“啧”了一声。

    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就算拉来炮轰,也要几个小时才能清理出一条路来。

    许文静如他所说,只因为对祈行夜的心软而为他指出一条路,剩下的,就只能全看祈行夜自己了。

    不过

    “祈老板,如果你死了,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吃了你。”

    许文静微笑“我不会让其他污染物,伤害你的尸体。”

    祈行夜“”

    他反手抽飞一只冲过来的污染物,无语问“你就不能趁我活着的时候,不让污染物伤害我吗”

    死了有什么用

    就算祈行夜朋友颇多,但也是第一次听说谁表达友善的方式,是吃了朋友把自己当做朋友的棺材了是吗

    许文静表示,对此他爱莫能助“严格来说,祈老板身后的人类一方,现在才是我的敌人。而污染物,是我的族群和亲友。”

    他笑道“我已经为了祈老板而背叛了我的族群,但更多的,只能祈老板自己来了。”

    许文静试图安慰祈行夜“我吃掉你的时候,会小心收回牙齿,不让你的灵魂太疼的。”

    祈行夜“”

    这在整个朋友圈里,都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在与许文静说话的间隙,祈行夜已经将挡在身前的污染物扫开,凡是想要阻挡他的,都变成了他刀下一团烂乎乎的血肉,分辨不出曾经是人类的痕迹。

    而原本堆积得密密麻麻的污染物,也被祈行夜凭着一己之力,被迫露出了一条通往铁门的路。

    那路极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

    还有数不清的污染物堆积在那窄路两边,张牙舞爪,愤怒冲过来时模样,像是要将祈行夜在下一秒撕碎。

    祈行夜顿了顿,随即毫不迟疑的迈开长腿,穿过窄路走向铁门。

    狂乱挥舞的尸骸和血色中,他是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刀,锋利,坚韧,寒光凛冽。

    让人忍不住长久的注视于他。

    站在高处的许文静也无法抗拒。

    他深深的注视着祈行夜,目光凝固在他身上无法移开,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铁门。

    许文静不由为祈行夜捏了把汗。

    铁门可没有钥匙。数吨的重量,即便是祈行夜,也别想在短时间内迅速推开。

    可身后的污染物,不会给祈行夜留下太多时间。

    许文静眉头紧紧皱着,被污染而死亡后,心情难得再次出现了起伏。

    而察觉到祈行夜意图的衔尾蛇,更是勃然大怒,从不远处嘶吼着冲过来,那由黑液构成的身躯不仅无比沉重,还拥有着常人难以匹及的力量,看似黏腻柔软的黑液稍微撞击墙壁,沙石就会扑簌簌落了满地。

    即便是污染物挡在了衔尾蛇的前进道路上,也被它毫不犹豫的一口吞吃,化为自己的养分。

    大鱼吃小鱼,弱肉强食的黑暗厮杀。

    二十年来所有积攒的死亡,最终孕育出的,是人类无法战胜的怪物。

    衔尾蛇。

    它咆哮着,怒吼声让整个大地颤抖,迅猛冲向祈行夜,直指向祈行夜的头颅,誓要将他杀死在这里。

    衔尾蛇如同绷直了的弓,它周围的污染物也都被虹吸向它,惊慌失措的嘶鸣,但最后还是同样被衔尾蛇吞噬,成为它的一部分。

    它在迅速壮大。

    几乎眨眼之间,便吹气般膨胀了起来。

    从祈行夜初见时的一团,变成吞天巨蟒。

    其身形之庞大,甚至撑裂了加地洞隧道,地铁的通道天花板和墙壁开始发出巨响,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崩碎。

    就连站在一旁的许文静,都不由得为祈行夜深深担忧。

    祈行夜却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在铁门之前站住了脚步。

    他轻轻转身,侧眸看向视野内直冲他而来的黑色巨蟒。

    明明巨蟒的身形远胜于他,有眼睛的人都会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没有悬念,无法胜利的一战。

    可祈行夜自己,却平静笃定得过分。

    甚至那双抬起的眼眸中,也有睥睨之势。

    仿佛不是在仰视,而是在看微不足道的蝼蚁。

    衔尾蛇也看清了祈行夜的眼神。

    越发被激怒的它长长嘶鸣,不管不顾的撞向祈行夜,同时甩尾腾空,那粗壮坚硬如铁鞭的尾巴,狠狠抽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

    许文静也不由得屏息,倏地握紧的手掌中满是冷汗。

    祈行夜似有所感。

    他甚至有时间分出心力,抬头看向许文静,冲他眨了眨眼。

    像是在说“看,是我赢了。”

    许文静惊讶,但还是微微偏过头去,蹙眉不忍见祈行夜真的在自己面前被杀死,四分五裂的惨状。

    就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无比漫长,就连身边的白噪音,以及呼啸穿过隧道的风,都在耳边清晰。

    而祈行夜

    他终于动了。

    祈行夜一直安静的注视着巨蟒,直到它距离自己不过数米的距离,才迅速迈开长腿,向旁边让开几步。

    信步闲庭般悠闲,眉眼间云淡风轻,仿佛只不过是偏头避开了坠落的花瓣。

    “砰”

    蛇尾刚好与祈行夜擦身而过,凶狠砸在圆盾铁门上。

    地动山摇。

    祈行夜敏捷侧身,避开飞溅砸向他的巨大铁块。

    上一秒还属于铁门的一部分,现在已经变成了空中飞散的“花瓣”。

    满地血水溅落,模糊了视野。

    霎时间,祈行夜眼神瞬间凌厉,挑准了这一刻,趁着衔尾蛇还没有反应过来,立刻猛冲向铁门。

    被砸碎的铁门可怜兮兮的露出内核,原本坚硬而厚达数米的大门,已经一层层破碎,只剩下边缘还在勉力支撑。

    而被衔尾蛇砸中的地缝,金属碎屑扑簌簌落下,露出一道缝隙。

    就在衔尾蛇抬起尾巴,想要收回尾巴再寻找祈行夜,如果没死就再补上一击的空档里,早已经做好准备的祈行夜立刻顺着满地血水滑行。

    像传闻中的轻功,踏水无痕。

    再眨眼,祈行夜已经滑出去数米远,灵巧如燕的钻过那道缝隙,悄无声息的进入了被铁门阻挡在后的黑暗空间。

    速度之快,没有任何污染物,能从被血液碎骨模糊了的视野中,发觉祈行夜的去向。

    许文静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惊呆了。

    他站在高处,揣在白大褂里握紧的手掌,已经不自觉松开,屏息难以置信。

    但祈行夜在进入铁门后并没有立刻逃命般跑走,反而躲在缝隙后的黑暗中。

    在许文静向这边看来时,他立刻狡黠的冲他眨了眨眼。

    看,我说过了。

    许文静顿了下,随即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发自真心的笑容,沾染了人类充沛的情绪,就连眼角的细纹也皱了起来。

    祈行夜无声向他招手来啊,你不准备和我一起了吗

    许文静却缓缓摇了摇头不。祈老板,我说过,那是只有你自己有资格踏上的路,我没有窥视的资格。况且

    他转头,看向还未发觉猎物已经跑路的事实的衔尾蛇。

    况且,你还需要一个人,能为你殿后,阻挡污染物追向你。

    祈行夜身边再没有同伴。

    那么,许文静愿意做这个同伴。

    走吧。

    他用口形向祈行夜说走得越快越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祈老板,你救过我的灵魂,那这一次,就让我来救你。

    祈行夜睁大了眼睛。

    许文静却微笑,学着祈行夜的模样,冲他眨了眨眼再见,祈老板。

    你为我点亮过一束光。

    于是现在,我将太阳还给你。

    下一秒,本来站在站台上的身影消失。

    原本祈行夜站立之处,却迅速出现一道新的身影。

    褪去了微微莹白的光亮,纯白的实验服染红发黑,一身狼狈,甚至就连脸庞也满是炸开的血肉伤痕,浑身糊着血液,难以看清他原本的模样。

    仿佛是被狠狠重击之下,已经开始四分五裂。

    就像是祈行夜没有避开那一击,被衔尾蛇所伤。

    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是身为污染物的许文静。

    他假扮成了祈行夜的模样,趁着衔尾蛇还没没有反应的间隙偷龙转凤。

    藏身于铁门后黑暗中的祈行夜,惊愕看向许文静。

    许文静却一只手垂在身侧,借着身形的遮掩,向祈行夜幅度微弱的摆了下手。

    走。

    祈行夜喉结滚动,热气冲上眼眶,眼尾赤红。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许文静,毅然转身,冲着黑暗的方向奔跑去。

    而这时,身形庞大笨重的衔尾蛇,才终于逐渐从刚刚的攻势架势中脱离出来,缓缓移动着身躯,垂头看向身下的地面。

    衔尾蛇对自己的攻击强度很有自信,绝不会有人类能从它的攻击下生还。

    没有看到身份交替的那一幕,只看到了铁门前血肉模糊身躯的衔尾蛇,非常满意。

    看,就算再难搞的人类,也已经被污染,同化为它的同类了。

    浑身是血,自毁容貌的许文静,却勾了勾唇角,在被衔尾蛇俯身张开大嘴吞吃的时候,只是回眸,平静的看向被自己挡在身后的铁门。

    祈老板

    跑。

    跑得再快些。

    直到污染追不上你,直到跑赢时间,世界的毁灭来不及降临。

    如果真有神,请把我所有的生命与灵魂,都燃烧成为祈行夜引路的烛光吧。

    请允许,我以我的生命与来世,祝福他,为他永世祈祷。

    神啊

    许文静叹息着,终于还是放开了手。

    坠入黑暗。

    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祈行夜只能凭借着直觉,摸索着向前跑去。

    他一秒钟都不敢停,用许文静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衔尾蛇。

    即便衔尾蛇只是吞吃了一小部分核设施的外皮,但其膨胀后的力量,也不是祈行夜能够抵挡得了的。

    况且,他独自力战污染物许久,长时间没有休息又身带负伤的情况下,体力下滑严重,只是咬牙在靠着意志力硬撑。

    他已经离得很远了。

    将声音和光线,都远远的抛在了身后。隧道里,只剩下了黑暗,以及老鼠跑动过时的杂音。

    他甚至听不见许文静的声音,就连铁门外的污染物,似乎都平息了下来。

    祈行夜终于能够松一口气,缓一缓。

    但却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许文静转眸看向他的那一眼。

    平静,坚定。

    走向归处的坟墓。

    祈行夜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感受不到光亮和声音,人很容易就会陷入癫狂,失去对空间和时间的判断,直到精神崩溃。

    对祈行夜,却是难得可以安静下来,重新回想与思考。

    许文静一直在向他强调的,必须记起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他的思维逐渐飘远,拉回到自己从有记忆之初,努力试图从中找出许文静说的那件事。

    也因为太认真,所以祈行夜没能察觉,自己正在缓慢发生着变化。

    疲乏感如潮水般退去,属于人类的情绪在下降,心跳趋于平稳,缓慢安静得像是不曾跳动,拉长成一根直线。

    对四周的感知能力开始上升,每一缕风的去向,每一声杂音的来源,一滴水的落下与老鼠的奔跑,向远处传递到一朵花的开落,一片树叶的凋零

    即便仍处于黑暗中,祈行夜的步伐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平稳,就算被蒙住双眼和耳朵,也能轻易分辨出挡在身前的障碍物,从容越过。

    黑暗再也不能屏蔽他的感知,欺瞒他的判断。

    那双漂亮明亮的丹凤眼,却彻底暗了下来。

    像被黑暗吞噬。

    或是,他吞噬了黑暗。

    祈行夜看不到,现在的他自己,有多像商南明冷肃下眉眼时的威严,不怒自威。

    所行之处,莫敢不从。

    他只是感受到了奇异的平静感。仿佛不论世间如何,新生或死亡,人类或污染,都再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不久前还笑着对菲利普斯骄傲说,自己是情绪充沛之人的年轻侦探社老板,现在,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微弱的光亮忽然在视野的尽头闪烁。

    就在长路的尽头,通往另外一个空间的隧道口,有微弱的光亮洒了满地。

    不够明亮。

    却足以令长久身处黑暗的人,感动到热泪盈眶,迫不及待奔向尽头。

    祈行夜却在踏足光亮之前,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来了。

    被他遗忘,甚至连遗忘的这个事实,都被遗忘的最重要的事情。

    祈行夜的脑海中,有模模糊糊的画面升腾而起。

    路灯。

    记忆中那盏落满了灰尘,光线微弱的路灯,和眼前黑暗中的一点光亮重合,唤醒了已经沉眠十八年的记忆。

    昏暗的路灯,小巷,携手并肩的年轻男女

    祈行夜甚至能够清晰的回忆起,女人在走过时,微风中会落下幽幽的无花果香气,夹杂着折断枝叶时的清新气味又糅合了奶香,温暖又干净。

    那是,足够温暖,并令人安心的怀抱。

    所有生命最初的眷恋。

    他的母亲。

    祈行夜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在自己的记忆中,眼睁睁的看到那对年轻男女说说笑笑着,挽着手一起向小巷走去。

    与他擦身而过时,他还能看清女人裙子上盛开的大朵花纹,男人瘦削有力的腕骨和青筋。

    但他们看不到他。

    仍旧在讨论着不久前一起读过的诗集,谈起孩子的教育,谈起明天的早饭。

    你说,我们家行夜,等长大了会做什么

    诗人吧,那孩子内向又害羞,不爱交朋友,却唯独喜欢读书。他才几岁,就读遍了他老爸我十几年的藏书。他应该可以成为优秀的诗人,悠闲安静的生活。

    诶可是,如果行夜不喜欢怎么办前天我还看到,他和城里高中的物理老师相谈甚欢,那老师还不赞同说我这么早就教孩子太深奥的物理。

    哈哈,那就等行夜长大了,让他自己选吧。不管他选择什么,我都很高兴。他一定会是个善良温柔的人,毕竟他和你这么像,温柔又漂亮。

    去你的。

    这对外形优越的年轻夫妻,连眼角眉梢都写着幸福的笑意。

    祈行夜怔怔注视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恍惚意识到,自己竟然,连他们的脸都不记得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过于追寻真相,却遗忘了事件本身。

    本身

    祈行夜皱了下眉。

    许文静向他提起过,“本身”。

    灯下黑。

    是什么东西就藏在灯下,他苦苦寻觅多年,却忘记了回头看一看自己

    祈行夜缓缓垂眼,看向自己伸出的手掌。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带着常年不懈怠训练留下的薄茧,白皙却有力,腕骨分明,青筋蔓延,漂亮得像是艺术品。

    却唯独有一点。

    人类在彻底的黑暗中,本应该是无法视物的。

    却对他毫无阻挡。

    祈行夜愣了下,随即,沉睡的意识慢慢苏醒。

    十八年前的那个车祸的夜晚,他也像这样伸出手,伸向某个人。

    他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拽住那人手臂,将他拉向自己时撞在胸膛上的疼痛,记得他将那人牢牢护在身下,而温热的鲜血顺着自己的额角流淌。

    啪嗒,啪嗒。

    落在那人的脸上。

    他记得,那人问他你流血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对不起。

    祈行夜有些恍惚,不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会向被自己保护的人道歉。

    但他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出现在侦探社的怪物最初将他拖进污染这片黑暗水潭的怪物,那并非他第一次见。

    而是在十八年前,那个小镇的夜晚。

    昏暗的路灯下。

    刺鼻的汽油味,血腥气,汽车翻滚倒悬后徒劳转动车轮,染血的长裙,散落的砖块,从砖石下无力僵硬伸出的手臂。

    记忆一帧帧闪现,像接触不良的屏幕,艰难的试图向他展示画面。

    这是什么

    祈行夜在微微发抖。

    长时间深入自己的意识最底层,像自己催眠了自己,让被封锁的记忆毫不留情的释放。

    于是以为早已经遗忘的记忆,顿时如开闸泄洪,汹涌冲击进自己的脑海中,涨得他头痛欲裂。

    祈行夜缓缓蹲下身,像受伤的小兽般呜咽颤抖,发出可怜的气音。

    一个声音在说,停下吧,你无法接受真实的记忆,你会为此而崩溃。

    另一个声音却越发清晰和坚定。不可以,追寻真相多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人的大脑有自我保护机制,当遇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残酷事件时,应急保护机制就会启动,改写并封锁记忆,让自己通过遗忘,获得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人是,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太多的生物。

    或许在很多年前,年仅七岁的小祈行夜,也无法接受自己看到的残忍场面。

    于是,他封锁了记忆。

    直到现在,祈行夜才忽然记起来都是错的。

    有关于他父母车祸的档案,都是错的。

    他没有睡在家中,出事后被人叫醒,才在小巷的封锁线外模糊看了一眼现场。

    小祈行夜当时,就在现场。

    他就站在巷口的那棵大树下。

    因为午睡得太久,醒来时家中漆黑,年幼的孩子害怕,于是跑出去,等在了父母回家的路上,想要第一个看到他最喜欢的父母,扑进父母的怀抱里。

    可以撒娇索求安慰,也会被父母温柔耐心的安抚。

    却没想到,因此而看到了自己父母死亡的瞬间。

    车子在安静的燃烧。

    父母的尸体,和司机的尸体。

    车玻璃后面满脸是血,死不瞑目的脸。

    咕噜,咕噜地面在蠕动,汽车融化,司机的尸体被拽向地面,一寸一寸陷落。

    像是踩进了陷阱的猎物,在被分尸吞吃。

    直到柔软起伏如有生命的地面上,只剩下一滩鲜血,再没有司机的尸体。

    在站在巷口的小祈行夜眼中,一切对于世界认知都被推翻,天空也随着父母的死亡而塌陷。

    整个小巷都活了过来,黑漆漆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向他扑来

    祈行夜抬手按住太阳穴,死死压制着神经传来的疼痛,紧皱着眉试图剃掉记忆中年幼自己的惊慌,只剩下对记忆的复现。

    污染。

    血红色的线,不仅游走在侦探社地底,同样也出现在了车祸小巷的地面和墙壁,翻开土壤,迅速涌动,冲向巷口的年幼孩子。

    乱糟糟闪现的记忆深渊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祈行夜,祈老板。”

    那声音磁性而平静“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你知道的,天总是不遂人愿。如果有可能,我更愿意与你做生意,而不是成为你的敌人,那太不明智。”

    “可惜你已经深入得太深,无法返航了。有些秘密,我不能让你带回到阳光下。”

    那声音像一盆冷水,让祈行夜运行过载而发热的大脑恢复冷静。

    他抬眼,看到在尽头的那一点亮光中,照亮了男人的轮廓。

    “抱歉,祈老板,如果有可能,我很愿意与你做生意。”

    枪上膛的声音传来。

    “但是现在,你只能带着秘密,死在地底。”

    抬起的枪口,已经对准了祈行夜。

    没来由的,在这样的距离和昏暗下,祈行夜就是知道那人每一个哪怕最细微的动作,也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陆晴舟。”

    祈行夜平静说出对方的身份“久仰大名。”

    陆晴舟讶然,没想到祈行夜在被枪口指着的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丝毫没有畏惧。

    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敬佩之意。

    “同样。我对祈老板,也是仰慕已久,听说过太多有关于你的传闻。”

    陆晴舟颔首,惋惜道“我们应该再早些碰面的。或许那样,事情还有转机。不会落到需要我亲手杀死你的地步。”

    祈行夜却笑了,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你是指,你想要用钱收买我,让我放弃对衔尾蛇的追寻”

    “不会的,陆晴舟。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金钱买不到我。”

    陆晴舟点点头“抱歉,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你,和你相处。”

    “不过”

    他像是在叹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祈行夜缓缓站直修长身姿。

    那一瞬间,枪声响了。

    “砰”

    “砰砰砰”

    实验室已经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翻倒的尸骸和血浆,在枪炮的火焰中猛烈燃烧。

    商南明却突然抬头,目光迅疾投射向某处。

    余荼挑眉“听到什么了”

    “祈行夜。”

    商南明的声音像冰封的雪原。

    “我看到了祈行夜。”

    不是他更熟悉的,已经可以谈笑间杀死敌人的俊美青年。

    而是要更为年轻的,小小一团的孩童。

    年幼的孩子站在昏暗的大树阴影中,茫然而恐惧的目光看向他,漂亮的大眼睛里蓄着泪,要落不落的可怜。

    像雷击,瞬间击中了商南明的心脏。

    让他心脏抽痛了起来,不由抬手捂住胸口。

    “祈行夜,他在哭”

    商南明的声音很轻,无意间柔和了冷意“他很害怕。”

    小小的祈行夜仰起头,拉住了他的衣角,唤着他哥哥。

    哥哥,我的父母,死了。

    哥哥,你看到了吗,地面在动,它在吃人。

    你快走

    小祈行夜忽然急得落泪。

    商南明,你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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