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的禁锢消失不见,脚下地面崩毁，世界颠倒陷落，伴随着失重感而来的,还有弥漫在眼底、心间的撕裂般的疼痛。
那道从尸山血海上坠落的影子，残忍，决绝,连丝毫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空间转换的眩晕感终于停止。
迟明野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胸膛以急促的频率剧烈起伏。
“小灵”
嘶哑的嗓子低吼出声，迟明野赤红着眼眶,从床上踉跄着,想要站稳却摔倒在地。
像是困兽般狼狈、无助,他茫然环顾四周,看到了熟悉的家园构造。
“不是暗区”
迟明野喘着粗气喃喃自语,颤抖的指尖拂过床头柜上的一只装饰用的小玩偶。
那不是什么千金难买的限量款,毛绒玩偶顶着一头橘毛，两颗用来当做眼睛的蓝色纽扣还有点歪斜,显得这玩偶就有点不那么精明了起来。
看起来出自一位潜力极强,奈何首次尝试稍有生疏的初学者的手笔。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他紧紧将玩偶握在手心，平复下紊乱的呼吸，朝着空无一人的空间大声道“小灵在哪告诉我”
他的声音在冰冷的城堡中回荡。
无人应答。
迟明野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将有充足的理由直接动用c区榜一的权限,前往核心空间，让咱俩来一次面对面的友好交流。”
不知道是他的哪句话获得了回应。
白区意志近似于人类的柔和声音幽幽响起。
她
短促默然，身为一个高级特殊位面的规则意志，祂居然头一次地在谈话间出现了犹豫的情绪。
但祂最终还是直言道。
她自愿断开了同你们的羁绊连接,因此你现在自然无法再利用角色面板感受到她的位置
不要再试图感知了，顶级ssr级别的nc所做出的选择不是你能改变的。但是她主动提出要见上一面这是你现在可以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几乎是能想象到，这一段话的每一个字都是有多么的锥心刺骨，祂几乎是立刻地就想要继续说点什么，哪怕是刻意也好，稍微将这句话的冲击减轻那么些许。
然而，房间内的青年却出人意料地扬起了头。
呼吸几近停止，充血干涩的眼睛眨了眨，迟明野抬起眼睫，小心翼翼地颤声道“所以”
他呜咽着，用一种如释重负的哭腔低声到“她果然还活着是么”
白区意志无法言语。
头一次地，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名为震撼的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四位隶属血色地狱的玩家这一次在离开副本的时候，却被集体传送到了纯白天堂的内部。
至于现在说不上来的诡异巧合，此次的面见地点，居然和当初离开祈愿池前往虚拟空间时一模一样。
然而再度踏上这块熟悉的空间，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无法控制地陷入一种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上一次，还是将代号为死神的少女从祈愿池中召唤而出，自己怀揣着隐秘的兴奋、期待、还有无法抑制的紧张，前往空间与她见上第一面。
可现在却
冰冷的手掌轻轻按上额头，从来冷静自持的宫缡头一次感受到无论如何也理不清的纷乱思绪。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曾屡屡触及到众多杂乱线头中的关键，可只是一晃神，便又将之遗失。
寥寥的机会被他错过，为之付出的代价便是从此和他的小姑娘永远断开了联系。
究竟是什么
浓密长睫垂下，被阴影遮盖的碧色双眼浮现出恍如孩童般的无助与惶恐。
没有为他们开启传送阵，前后响起的脚步声有些许凌乱，失去了他们往日的稳重。
“到了。”
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贺兰焰轻咬住没有什么血色的下唇，伸出手，被手套包裹的指尖正要触上空间屏障。
蓦地，一股意料之外的明显排斥从无形的外壁上传来。
贺兰焰陡然睁大眼，琥珀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颤动。
她在抗拒他
他的身侧袭过一道慌张的影子，时卿箭步上前，同样被拦在外面的他将手掌紧紧按上透明屏障。
无数次地感受那道牵绊的连接又无数次地落空，不可一世的深渊魔龙垂下头，像是被遗弃的小兽一样低声祈求。
“小灵，愿意再见我一次吗”
“求你。”
短促的无声静默。
片刻，屏障顺着弥漫开的裂痕破碎消散，熟悉又陌生的地狱之门朝两边洞开，刺骨的阴风平地而起，迅速冻结下周围的温度，吹刺得人无端感受到一种从骨子里蔓出的寒冷。
他们所祈盼的神明就在这样一片如墨的虚无中缓缓现出身形。
一如最初相遇时那般，少女完好无损地独身屹立在半空，如瀑白发徐徐飘荡，踩踏着虚空的脚下缭绕暗黑色的浓雾，周身煞气漫天，精致如画的一张脸上淡漠如雪。
“对不起。”
空灵的声音一出口，却还是和副本里一模一样的道歉。
“先为副本里擅自的举动说声抱歉，当时情况紧急，还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员在场，没办法缓和下来研究计划的可行性、向你们说明商讨什么的。”巫九灵一板一眼地解释。
“晨昏之境的副本是幻想乡以不正当手段，强行提取我的能量和记忆生成的一处不稳定位面，里面的鬼怪近似于我全部的负面和恶意的具象，除非我出手自毁源头，否则没有任何办法终结。
祂作为位面意志违背约定，为了摧毁你们、沉痛打击暗区战力、最后达成把我收编过去的目的，不惜赔上自家nc这种行为不合规则，两大区的意志已经联手对祂进行成功讨伐。
幻想乡也差不多该改名了，但关于那么一大群的nc该如何安置，这个大问题我并不清楚。你们如果好奇，可以询问白区意志，祂应该并不介意。”
面对她心中最重要的四人，再度同他们讲话，巫九灵周身惯常的寒气似乎淡化了那么一点，那种疏离漠然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些许。
听完巫九灵的解释，其他三人的眉头还紧皱着，只有迟明野啪地亮起眼，无形的耳朵和尾巴好像通通支棱起来了。
她把他们算作“相干人员”那不就是还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玩家的意思吗
那不也就是说明现在的情况可能只是由某些误会造成，因此一切还有挽回和商量的余地吗
迟明野越想越觉得没错。
平日的第一商会会长，此刻实在是慌了神。
最重要之人的突然变化带来堪称地震般的冲击，现如今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开始为自己寻找一个支撑心神的理由。
像是可怜的大型犬一样，迟明野眼巴巴地仰望着他的神明，希望她能读懂他的眼神，并且给予一个哪怕微不可察的颔首肯定。
巫九灵看懂了。
她怎么可能一眼看不出迟明野的想法。
但她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道
“还有就是，我委托白区意志将四位召集过来是有一事相告。”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他们的心脏，甚至来不及出声，来不及自欺欺人地捂上耳朵，去拒绝接受接下来的这一残酷真相。
“我已经不适合再作为你们的nc共同战斗了。”
少女神明平静地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缓缓地道
“我已经向两大区的最高意志提及此事，祂们后续会给出其他安排。因为是我单方面结束羁绊关系，某种程度上理解为你们人类世界中的毁约也并非不可。如果你们有所不满，需要我补偿，可以，说出你们的要求，不是太过分的我都会满足。”
“为什么”
不等巫九灵再继续说完，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怒吼就打断了她。
巫九灵一怔。
从来寡言少语的贺兰焰最先猛地上前一步，“为什么不愿意再在这里为什么不肯再和我和大家一起为什么”
他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盖住眼瞳中几乎满溢出来的绝望，唇瓣颤抖，却不敢将那句话破碎着拼凑而出。
为什么你不要我了
“为什么”
巫九灵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将视线移过去。
在那道短促的愣怔后，那双秾丽惑人的眼睛中再也没有出现属于人类的情感波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疑问，但如果非要解释的话，幻想乡的举动给了我一个警醒，我意识到，倘若封闭全部的能力库依然没用，我的存在不再是庇护而是刺向你们的尖刀时，那么我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远离。”
“这里的生活很好，你们也是，我很喜欢。”巫九灵坦诚地回望贺兰焰，不躲不闪，“但是它太过平静，太过让人沉溺，以至于让我忘记了我原本的身份。”
她一字一顿地开口“死神不能和人类为伍，起码这句话，幻想乡说的是对的。”
“什么意思”宫缡眉头蹙的更深，同时又有种一直以来困扰心头的迷雾陡然散开几分的直觉，“小姑娘，告诉我，这就是你当初选择将刀尖刺向自己的理由吗”
那决绝的一幕仿佛又重现眼前，他深吸口气，平复心头剧烈的绞痛。
“从始至终，你都是在为我们考虑所以会选择提前给出坐标将我们送出，然后自己一人歼灭百万恶鬼我不确定你在最后那刻是否有百分百不会死亡的把握，我只知道，在面对二选一的抉择时，倘若天平那端赌上的是我们四人的性命，那你必定无疑会优先选择牺牲自己。
小姑娘，我们也是有办法终止天平的倾斜，只不过会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而这恰好是你所不想看到的，对么”
青年灼灼抬眸，眼底一片如水的澄澈明静，直直望向她，誓要讨到一个答案。
“不，宫缡先生，请不要将我说的那么伟大。”
巫九灵说道。
“我是隶属纯白天堂的战斗型nc，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风险交给我来承担才能最大程度地为整个队伍获益。从虚幻的空间中降临觉醒，保护你们是我的任务，是我一以贯之的使命和原则换哪个nc过来，都会是一样的抉择。何况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因我而起，我更没有逃避的理由。
退一万步讲，哪怕我不是死神，甚至不是ssr，只要我是白区祈愿池中的nc，那联动角色就是比养成玩家具备更多的冒险成本。”
毕竟，不触及那个“底线”，nc们的生命就不受到不可逆转的威胁。
“但是你的”
宫缡话音未落就被巫九灵摇摇头打断。
“你想说魔纹是吗”巫九灵盯着他，依然慢悠悠地解释，“死神如果能被一个那么明晃晃的弱点束缚住，那也不配被称为死亡之神。”
她的指尖拂过自己的心口。
心脏死神巫九灵魔纹的所在之处，但这并不足以构成一击毙命的弱点。
但也确实如宫缡说的那样，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巫九灵主动选择的赌注。只是在她眼里，最为失败的结果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性命。
那就够了。
在亲眼目睹了神像碎片中的景象后，巫九灵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简单来说，刺穿我的心脏根本不能完全杀死我，就这样，但我可以借此除掉它们。”巫九灵说到这，眨眨眼，终于有了分曾经活泼狡黠的影子，“好吧，你们这下也知道了，现在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了。”
巫九灵重新收起神色，片刻灵动的表情仿佛只是他们的错觉。
“相信会有更适合各位的nc角色亟待出现，他们会比我更加适合，更有担当，能和各位携手共战。”
“我会离开这里。不要再来找我。”
她咂咂嘴，照例解释完后归于沉默，像个好脾气的老师一样静静环视了一圈。
她今天实在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习惯性嘲讽那些鬼怪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
底下站着的换做其他人，她早就拂袖走掉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以及，有要求的，现在可以对我提了。”
至高的神明终于降下了她的宣判。
“想要通关的副本，想要获得的宝物，想要让我帮忙解决的仇人如果四位厉害的榜一真的有的话，都可以当然，除了彼此，这个不行哦。”
巫九灵摇摇手指。
可她在四张熟悉的面孔上看到了更为陌生的神色。
巫九灵脸上终于浮现出不解的情绪。
她不得不带着自己的疑惑，从虚空中缓步走下，凑近点，再凑近点，像是初临世间的孩童般，懵懂又茫然地打量。
失落、迷茫、好像有些许的愤懑，还有一些悲伤。
嗯他们这是不开心吗是她给的条件不够好吗
巫九灵短暂思考，几乎没有犹豫就要再追加一些许诺。
猝不及防，她的手掌被一把握住。
神明的预判没有让她意识到这突然的举动，巫九灵下意识地朝后退，没意识到自己的能力还在，只想要单纯地把手从他们的掌心中挣脱出来。
可她没有成功。
触及的肌肤和布料都是出乎意料的冰冷，仿佛比她的体温还要低上些许。
巫九灵不禁快速地皱了下眉，还是习惯性地去看她的玩家们的身体情况。
再一抬眼，她却被那几双眼眸中从未有过的浓烈情绪瞬间席卷。炽热强烈的情感洪流几乎是刹那间朝她汹涌而来，根本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
“留下来。”
他们这样呢喃，不稳的声线几近哀求。
“留在我的身边，这是我只此一生唯一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