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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正道魁首
    苦丁以为,为他们讲学的师长应当是那位看上去就十分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仙长,却没想到首次讲学,站在讲坛上的却是那位骂人“废物”的跋扈女修。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不成”女修没好气地说着,甩了甩手中的书卷,道,“你们大字不识一个,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我不先给你们夯实基础,难道让我师尊来做这种事我师尊可忙着呢,没空陪你们在这里过家家。哼,要不是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才不想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呢。”

    女修显然对此十分不满,嘴上骂骂咧咧的就没停下来过。苦丁不明白为什么她面对一群逆来顺受的闷葫芦都能挖苦得起劲,但真正开始授课时,她发现女子的讲学简明易懂,并非堆砌之乎者也、长篇大论到令人云里雾里的圣人之道,女修讲的是他们生活中最琐碎的小事。

    她的言语似有神诡之力,晦涩难懂的文字、算术自她口中诵来时便如流水般自然而然地淌进他们的脑海里。她将文卷随手抛出,那些文字便活灵活现地在空中衍化,逐一呈现出人们将所见所感的事物转变成文字的过程。苦丁是识字的,但即便有爷爷手把手地教她,苦丁也是从横竖撇那以及抄书中一点点地学起的。她从没想过学习能如此有趣,毕竟“寒窗苦读”总逃不过一个“苦”字。但在白玉京这座神奇的天上宫阙之中,知识不是枯燥无味的柴禾,而是久旱乍逢的甘露。

    苦丁听得入神,她隐约意识到这似乎也是一种术法。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多月来屡次出入白玉京的缘故,苦丁觉得自己涉过城外那片星海时,浑噩的灵台就会变得格外清醒。但大部分时候,清醒只会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痛苦,而不会有其他的益处。

    宽敞幽静的庭院里,一人一个小桌,一人一个蒲团。苦丁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等到女修阖上书卷时,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你们的灵魂强度也只能暂时先听到这儿了。”女修满脸嫌弃,以袖掩唇,“现在开始,我念一个字你们写一个字,让我看看你们学得如何。”

    女修广袖一拂,所有人的桌案上便凭空出现了纸笔。但除了苦丁以外,其他村民都不曾握过笔,写过字。他们神色惶惶,攥着毛笔满脸无助。但女修并不体恤他们的心情,很快便自顾自地念了起来。村民们没辙,只能满头大汗地攥着笔在纸上涂画,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在“画字”。

    半个时辰,女修也就教了二十个字。神奇的是,大部分村民都能将那二十个字“画”出来,虽说难免有些缺胳膊少腿,但至少能认出是什么意思。

    念完最后一个字,女修将所有人面前的纸张收了上去。半夏还未说些什么,席间却有一位中年男子突然离席。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惶恐道“仙、仙师饶命啊,俺、俺不是故意不听的,真的不是。俺只是俺只是”

    中年男子语无伦次,他朝着半夏用力磕了两个头,哭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已。

    “俺只是,俺只是太饿了太饿了”

    苦丁回头,她看见漂浮在男子身前的宣纸,上面只有几个歪曲不成型的线条。可见方才小半个时辰里,男子是半点都没听进去。他嘶声恸哭,嗓音沙哑而又无力,但苦丁知道这个枯瘦的男人真的不是在找蹩脚的借口。他注意力涣散真的是因为饥馑,苦丁这样半大的孩子都被饿得手软脚软,村里的大人只会更加煎熬。

    苦丁觉得那位跋扈的女修会发脾气,事实也是如此,但女修发火的点却不在苦丁的预料之内。

    “你们怎么不早说,浪费了我大半个时辰”女修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们一眼,转头又支使道,“阿迟,去把我练废的丹药拿出来,反正药性还没散,给他们一人一颗。本来进度就慢了,还因为这种事不好好听课这样下去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听得进师尊的讲习那贼眉鼠眼的面泥人果然是在搪塞我”

    女修骂完,又满脸窝火地在十人交上来的卷面里挑拣了一番。她目光落在唯一写出二十个字的苦丁身上,忍着怒火,沉声道“你,随我来。”

    苦丁顶着同村人担忧的视线站起身,跟随在女修身后。直到与其他人彻底隔绝开来,女修才转身道“你学得不错,字也写得好。除了原定的两枚玉流光外,你还能得到一份额外的奖赏。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低垂着头颅的苦丁突然抬头,她灰头土脸,眼底却藏有暗光“什么都可以吗”

    “除了伤人的物件以外,旁地事物皆可商量。不过为了避免分配不均引发嫉恨,你不能告诉别人你得到了什么。这也是言契的一环。”

    “您也不会将我得到的奖赏告知带我们来的那些人吗”苦丁反问道。

    半夏不再端着那副嚣张跋扈的面孔,她静静地注视着苦丁,半晌,微微一笑“没错,除了你我之外,再不会有他人知晓。”

    第一批送来的十位村民全须全尾地回去之后,次日,王堂主便迫不及待地又送了二十人过来。

    半夏后来才知道,他们开设的讲习在白玉京中有一个名号,叫“扫盲班”,意味“使民开智,扫除文盲”。这个奇怪的称谓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原住民都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恰当。于是,半夏将自己的讲习在太微垣中过了明路,甚至还从专门负责这一项的讲师中学了不少授课的技巧。

    白玉京的扫盲班施行的制度是“老带新”,基础要求是两千个常用文字与一百以内的加减数算。表现优异者可以在结业后从门徒转为助教,有薪酬可拿。半夏给村民们授课时使用的术法是外门最基础的“醍醐灌顶之术”。这个术法本是御兽的技艺,没有太多其他的作用,只是增强听众的记忆、印象,能让听众全神贯注。同时让与双方产生共鸣,减少谬误与理解偏差。外门长老给弟子授课时基本都会用上这个术法,毕竟很多弟子年纪小坐不住,教他们习字也跟训猴没有两样。

    “以前常听人说百姓脑袋僵木,死不开窍。但现在

    看来,他们课业的进度也没比别人差多少。半夏放下学生们的文卷,不动声色地哼哼两声。不走出来亲眼看看,她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得像只井底之蛙。偶尔想起往事,半夏倒是还有些感激那个坑害自己的宿敌,要不是他们,自己恐怕不会有这样一番奇遇吧。

    当然,半夏心眼很小,她现在每日做日课时都会顺便为故人祈祷,衷心祝福他们出门被山猪亲切地问候老腰。

    半夏审批着学生的功课,转头便见林雪披着斗篷准备出门,自从林雪在云迟迟手上学了一手匿行变声的仙术后,他外出便越来越频繁。好歹也是并肩作战、共同商议计策的同伴,半夏下意识道“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

    “去跟那些人做生意啊。”林雪说话时尾调微微上扬,很有一些少年意气风发的味道。这段时日以来,半夏也看得出林雪恐怕出身良好,只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让他小小年纪便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油滑。不过林雪偶尔展露出来的阴郁深沉也只是一闪而逝,相处得时间久了,他倒是越发活泼开朗了起来。

    不过合作的这段时间里,林雪一直不肯摘下面具,也始终不曾告知他们真实的姓名。

    “这些人手头囤积大量玉流光实在太危险了,总要想个法子让银钱回流的。骗钱不,我是说做生意是我的强项。我不信他们的上位者都如此清廉正直,一心为团体着想。从中稍微挑拨离间一下,或许有奇效。”林雪朝半夏挥挥手,一手撑着窗台便从窗口处翻了出去,“帮我跟方大叔说一声,今日不回来吃了。”

    “谁管你回不回来吃你当我们这是客栈啊”半夏嫌弃道,然而林雪已经跑远了。这些天里,四人各有各的事务要忙,但因为吕川军的关系,原本性格不怎么合得来的三位奉剑者候补都变得亲近了不少。虽说彼此思想理念还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但他们已经找到了求同存异、平和共处的方法。就算是半夏这种习惯孤军奋战、不管放在哪里都称得上是刺头的存在,偶尔也会觉得,能有几位并肩作战的队友好像也不赖。

    短短十天过去了,半夏等人在推进事情进展的同时也不忘完成掌教的考校。他们走街串巷,四处查访,整理归纳白玉京的种种事务,或是查漏补缺,或是分析利弊因果。半夏擅长权衡人心纠纷,云迟迟能注意到别人不会注意到的细节,方衡则颇具大局观与远见。

    三人凑在一起交流情报时总是免不了争吵,但吵完整理一番思绪,都能发现纰漏以及自身不足的地方。

    偶尔他们交流情报时,林雪也会插两句嘴。用方衡的话来说,林雪就是“心性不坏,但剑走偏锋”的典范。林雪处世的本心与最终导向的结果是好的,但他时常不按规矩办事,能框定他的只有他心中的正义感。半夏和林雪一样是不走寻常路的人,但她虽然心机深沉,人却习惯在规矩内办事。两人行事作风南辕北辙,和而不同,也无怪乎凑到一起时总会拌嘴了。

    吕川军试图从外部腐蚀渗透白玉京,僭越侵夺道君的权威。对此,半夏提出的“釜底抽薪”便是反行

    其道,从被吕川军控制的平民百姓入手,彻底从根源上断绝对方借百姓作恶的可能;而林雪提出的“暗度陈仓”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林雪的意思是他会从外界入手,策反村民的同时通过白玉京为受困的镇民们援助与兵器。

    林雪和半夏的想法都一样,授之以渔不如授之以渔。要想杜绝这种恶行,就必须让罪魁祸首自食其果才行。

    半夏的授课看似只是识字,实际上她在寓教于乐的同时也塞了许多私货进去。有方衡作为门面,他们很轻易地便得到了百姓们的信赖,再加上有半夏在前头扮恶人嘴脸,方衡在为众人授课时,每一句话都会被奉为圭臬。半个月试行下来,效果可谓显著。

    半夏在王堂主那边的说法都是这些人不堪教化,给不出像样的反馈。但实际上,这一滩浑水已经被搅得暗潮汹涌,只待有朝一日择人而噬了。

    一月之期渐渐临近,半夏知道方衡这段时间一直在起草将要上交给掌教的文书。他思考了许多针对类似吕川军事件的策略,其中便包括扫盲班应该大规模普及,而非让入梦者自行选择修学的技艺;严厉规范官方钱庄,登记外来者信息,把控银钱流动的方向以及交易的明细方衡想了很多,斟酌了很多,但他心中也有疑虑。白玉京本就是一个绝对中立、包容众生万象的存在。方衡不知道自己以治国之策规划白玉京的想法是否正确,毕竟这很可能会影响白玉京“自由”的风气。

    而云迟迟则起草了许多民众向官方求助的渠道建设提议,以及针对各种恶性事件的处置方式。云迟迟和方衡、半夏不同,她是三人中唯一一个在上清界长大、从小接受道门熏陶的仙门弟子。所以,她看到的不是白玉京这座庞然大物的运行秩序,她看到的是弱小者的无奈,无法发声之人的悲哀。

    云迟迟和方衡都是有耐心的人,他们有道门弟子特有的宁静澹泊。他们愿意等待世人清醒,愿意守望他们逐渐站起。为此,他们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与无数的心力。

    但半夏不同,半夏没有太多耐心。说她是雷厉风行也好,急于求成也罢,还有半个月,她想要看到成果。她绝不乐意这一桩破事书于案宗之上,污浊了道君的耳目。

    “做点什么吧。”半夏将一张书卷夹在指尖,催动灵火将其点燃,“小孩,不要让我失望。”

    从那天起,每一位前来试行讲学的村民,都能在女修的手中得到一枚“练废”的丹药。

    这枚丹药的功效只能令人饱腹,并不能使人力大无穷、长生不老。即便如此,村民们依旧对此身怀感激,这世道便是如此,平民百姓所求之事不过一个温饱。若不是真的走到了穷山恶水的境地,贪求安稳的老百姓也不会铤而走险,与强权相抗。

    因此,哪怕半夏恶声恶气,嘴里从没有过一句好话。但在村民们看来,她依旧是人美心善、救苦救难的天仙娘娘。

    “也就是说,除了教书习字之外,仙师并没有再传授其他”王堂主询问道。

    一位面向憨厚的老者面色

    踌躇,但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老者是王堂主安插在辛家村镇民里的钉子,便是依靠着这些藏在暗处的钉子,辛家村的镇民们才会互相防备,不敢轻举妄动。王堂主虽在半夏面前谄媚讨好,但他真实身份实际是吕川军的“军师”。能被称为“军师”者,虽说不一定有诸葛之才,但心机手段总归不少。控制村民挣取玉流光以及借此为吕川军造势的计策都是王堂主献上的,吕川军能发展出如今这般规模,王堂主功不可没。

    “仙师还讲了一些别的什么。但是,俺听不懂,其他人应该也听不懂。”老者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谄笑,但不管怎么看都显得笨拙憨厚。

    王堂主讽笑“听不懂就对了。白玉京换来的仙书连我都参悟不透,你们这些地里刨食的泥腿子怎么可能听懂”

    老者并不反驳,只是连连陪笑。王堂主又问道“所以真的没有人得到另外的褒奖学了这么久了,依旧是一节课两枚玉流光。”

    “这”老者微微有些迟疑了,他嗫嚅道,“仙师每堂课后都会进行一次考校,但考校完后总会大发雷霆。她会将人逐一叫进内室,外头时常能听见骂声。仙师仙师甚至有时还会跟一位两鬓发白、仙风道骨的道人争吵,之后便会摔门而去。在那位仙师消气之前,那名叫阿迟的女修和自称仙师师弟的少年会代为授课。”

    王堂主沉吟,听老者这一番话,那位和他们合作的女修应当是被迫接下这门苦差事,甚至还屡次与师长发生争执。仅观对方这一番情态,便可见其在师门中受宠的程度。那位讲师之所以将习字授课的任务交给她,恐怕也是抱着打磨她心性的想法。

    以对方的身份地位根本没有在一群凡人面前做戏的必要,那对方每次见面时的怨怒便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真不知道这些仙门弟子都在想些什么。”王堂主摆摆手,“行了,你退下吧。若他们之中有任何异动,随时禀报。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是,是”老者憨笑着应答着,离开房间时,老者微微犹豫了一下,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他其实想说,仙师的考校一开始确实只是简单的习字,但后来渐渐的,仙师讲学传授的便是一些不敢细思的实例与道理了。老者隐约觉得仙师传授的心术有些危险,但贫瘠的见识与言辞却让他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再加上言契的限制让他无法复述讲习的内容,老者思忖一番后,还是选择作罢。

    反正就如王堂主所说的,一群泥腿子能听懂什么仙师之所以将那些话挂在嘴边,是因为她本就身居高位,从未想过平民不应学习这些吧。

    再则,那位仙师其实也并不是对谁都恶声恶气的。比如他,好几次随堂小测都考得不错,仙师单独传唤他时会夸赞表扬他一番,并给他额外的奖赏。老者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有得到奖赏,但他得赏的次数不少,那个叫“苦丁”的女孩恐怕也没少得赏。

    但不知道为何,仙师从不向王堂主提及村民的学业近况,偶有提及也都是一副不满的模样。老者见状也不

    愿多嘴,一来比其他,王堂主肯定会更相信仙师。他揭发村民得赏之事不仅可能会遭受质疑,吃力不讨好的同时,王堂主肯定会猜到他也得过赏。

    以王堂主一贯的行事作风,他肯定会威逼利诱让他们交出奖赏,然后用三瓜两枣打发了他。仙师出手大方,又是黄金又是丹药,相比起连月车都不准他们乘坐的王堂主,谁的“好处”更值得贪图,老者心里还是门儿清的。

    这怪不得我。老者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他自取一点人事钱,那也是应该的。

    和老者拥有同样想法并不止他一个,以恐惧为手段桎梏人心,自然无法令人心悦诚服。

    事实上,半夏将所有人分隔开来,逐一唤入室内,便是为了营造一种安心感。很多时候,人并非没有贪念歹念,只不过因为会暴露在他人面前,所以才无法遵循自己的本心罢了。人会被他人的目光桎梏,对苦丁说过的话,半夏也一字不改地对所有学生都阐述过。

    然后并不令人意外的,所有参与讲学的人,最终都选择将得到的奖赏悄然昧下。

    不管这些人昧下奖赏是出于积蓄力量准备报复,还是见他人都缄默无声故而不愿当着出头鸟。总而言之,林雪提议“暗度陈仓”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你确定他们会在这个月月底发动反抗吗”半夏一手托腮,这般问道。

    “我安排的人已经混入其中了,费了一番功夫。你要明白,一群羔羊在无人统帅时便只是待宰的家畜,但若有一只黑羊站出来跨越围栏,羊羔们便会有样学样。”虽然看不清林雪的面容,但半夏能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并不温存的、冰冷的笑,“有些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等不了太久。你不也看好一个孩子,试图让她去做些什么吗”

    “不要说得我好像在挑拨她去送命一样。”半夏抬头,与林雪争锋相对,“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懦弱站在原地哭泣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走。她既然有想要守护的,想要得到的,那就只能自己去挣,自己去抢。”

    林雪耸了耸肩膀“我只能告诉你,她不会孤军奋战。不过你不知会你的两位同伴吗”

    “方大哥大概能猜到一些,但他没有阻止,便是默许我去做了。”半夏叹气道,“迟迟不会认同我,但她这样的道门弟子会尊重众生做出的选择。那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撑死也只是推波助澜罢了。迟迟不会怪我的。”

    “你跟他们真不是一类人。”林雪也忍不住叹气,“但你也不是孤军奋战。说真的,有时我还挺羡慕你的。”

    半夏敷衍道“对对。说起来,林雪你是孤儿对吧”

    林雪“我不是。虽然还在喘气的亲戚都很令人生厌便是了。”

    “那你有兴趣另谋高就吗”半夏竖起一张空白的名帖,又叹,“我实在想不出名字了,想了想,干脆把你填上去好了。”

    苦丁睁开

    眼睛,从梦中苏醒。她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6,便是飞快地将含在口中的丹药咀嚼咽下,然后将一个不起眼的小瓶子藏进草垛里。

    监视他们的士兵将铜锣敲得震天响,苦丁顺手在炉灶旁抹了一把黑灰抹在自己的脸上,垂头做低眉顺眼状。

    苦丁走出了栖身的小屋,那是一间破旧漏风的砖瓦房,许多人和她一样从隐见破败之色的屋舍中走出。在铜锣刺耳的催促下,他们如待宰的羊羔般走上山路,被驱赶着聚成一团。他们这些原住民被驱赶到村外的牛棚羊圈中居住,村里的房舍都被吕川军征用了去。远远的,苦丁还能看见村里升起的炊烟与炉火。

    又是一天辛苦的劳作,苦丁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气力,做了很少很少的活。鞭子落在身上,苦丁便只是哭。她瑟瑟发抖地流泪,苦求官兵们多给一口吃的,哪怕只是山里难以下咽的野菜。但这些比山匪还蛮横无理的官兵却只是将泔水倒在地上,又将碗里的黑豆洒落在地。他们看着苦丁狼狈拾捡的模样,乐得捧腹大笑。

    笑吧,笑吧。苦丁低垂着头颅,她身体止不住的轻颤。官兵以为她在害怕,但苦丁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咬牙忍怒。

    日落了,劳作一天的羔羊们再次被驱赶回了棚舍。看守他们的士兵也终于换岗,去城里寻欢作乐。苦丁背着手,站在暗沉沉的夜幕中,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在她背在身后的掌心中缓缓地写了几个字。

    苦丁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头。那人得到了答复,很快便离开了。只剩苦丁一人,默然地凝视着自己的手。

    苦丁尚且不知事的时候,她那十里八乡都有慈名的医者爷爷会抱着她坐在竹椅上,指着庭院中晾晒的草药,将草药的药性一一告知于她。那时,爷爷总会念一首诗,他总说医者仁心,心正药真,滥则不神。他会摸着苦丁的脑袋,对尚且不明事理的孩子语重心长道“苦丁啊,以后,要当一个善良的人。”

    那时的苦丁懵懵懂懂,不明白如何当一个善良的人。但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爷爷,是十里八乡最善良的人。

    “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这是爷爷毕生唯一的心愿,他希望六合八方之内,再无贫病之人。

    学医者须有仁心,切记,切记。爷爷总是这么说。后来,苦丁见惯了豪门大院中的内宅隐私,才知道医者若是将自己的知识用于害人,那便是一场没有声息的灾祸。

    “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苦丁喃喃道,“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这世道病了。不下一剂猛药,如何根治这沉疴日重的病灶如何才能疗愈这冻伤饥馑,令天下再无贫病之人

    天载子午二十六年,胥州,大成国。已成天下分合之势的吕川军内部发生暴动,鹤林城外辛家村水源遭污,后起兵乱,死伤者众。

    后世人称“慈心毒师”的怪医,事迹起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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