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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当空
    朝霞从云层中悄悄晕出一点光。

    整座皇城的轮廓从昏暗中逐渐鲜明立体,像是由水中倒影变做现实一般生动起来。

    太极宫正中轴的承天门城楼上,第一声晨钟响起。

    这时候若有人站在足够高的空中遥望整个长安城,就会看到,随着承天门上第一声晨钟之后,城内所有的门户次第开放,从一道道宫门到一道道坊门,似乎这庄重激荡的钟声,无形的推开了一扇扇门户。

    整个长安城醒了过来。

    而朝阳也正在此时一跃跳出云层,光芒万丈刹那光耀万土。

    此时此刻,正如初唐盛世。

    与绝大部分朝臣们白日办公夜里偶然加班值夜不同,袁天罡和李淳风夜里留宿宫中很频繁。

    毕竟星象只有晚上出现,而观测星象所需的各种精密仪器,都只能放在皇城中,禁绝私人拥有。

    于是两人一年三百多天,倒有二百天是住在太史局里的。

    袁天罡与往常一样,按时起身,此时已然在院内走了千余步,活动开了筋骨,此时正驻足见朝阳喷薄出云。

    服侍他的小宦官算着时辰,便上前问道“太史令今儿今晨要用什么昨儿姜司历送来的重阳糕和榛仁糜子卷都有,给太史令端些来”

    小宦官很是机灵,最会挑人爱听的话说。

    果然见袁天罡嘴角露出笑意来“就用这两样吧,再随意拣两道小菜,配一小锅红米粥就是了。”

    想到新收两月的亲传弟子,袁天罡就觉心里宽慰。

    年过六十,终于收到了合心意的徒弟,不但在数算解卦上很有天赋,更是个孝顺的孩子,常带给他们各种新鲜花样的点心小食。

    太史局公厨的饭菜质量不坏,只是菜色固定味道平平,且多年不变。对此朝臣们都是默认的毕竟前朝各部的公厨都是朝廷统一拨款,厨子的调配也不由官员自选,中间许多不可说的事儿。

    于是朝臣们都秉承朝廷既然赏脸管一顿中午饭,免费的就闭着嘴吃吧,没什么可挑剔的,想吃好的晚上回自家吃或是上酒楼吃就是了。

    只是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总是上夜班的人,就比较惨了。长年累月吃差不多的东西,实在也是枯燥。

    直到两个月前收了徒弟后,袁天罡便觉得大大满足了口福。那孩子送来的点心小菜并不是什么烧尾宴上鲍参翅肚的贵重,就是新鲜可口,又让人熨帖。

    袁天罡叫住要去公厨的小宦官“再拿几十个白水煮蛋回来,依着上次她说的方子做成茶叶蛋,这个时辰开煮,晌午正好拿去给他们做点心吃。”

    姜沃看到有袁师父送来的爱心茶叶蛋时,立刻放弃了太史局公厨的点心糖油饼。

    来到太史局上培训班两个多月。姜沃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原来太史局的点心不只有糖三角包,还有糖油饼。

    坏消息是只有这两种点心,每月一换。

    姜沃把茶叶蛋在桌上“笃笃笃”敲碎。还没来得及剥皮,就见又有同学拎着一包油纸密包的点心走过来“姜司历,这是我自家做的重阳花糕,请你尝尝。”姜沃放下茶叶蛋,边道谢边接过来。

    这是姜沃收到的第五份重阳花糕。

    两个月的同窗,彼此都熟络了,也常互相请教他们请教姜沃数学物理知识,姜沃则请教他们朝堂和宫外生活的常识。

    这些青年预备官员,早已知道姜司历幼年坎坷,父母因故双亡,早早入宫由宫正司司正鞠养,对宫外的事儿所知甚少。因此每每她问出些奇怪的问题,似不知世事常理,他们也都很理解,皆会细致悉数告知,让姜沃对初唐的社会尤其是官场规则逐渐熟悉起来。

    虽说自隋已有科举,但这唐初之时还未打破门阀垄断官场的大势,大多数的官员,还是原本就在官宦之家的圈子里出身的。

    这些能进太史局的官员,家中也都有人做官,除了明面上的规则,也常将官场上的潜行规则透漏给姜沃。

    如今还有几日就是重阳节了,这些同窗们想着姜沃一直不能出宫,便给她捎外头的糕饼吃,有的是从长安城各有名的糕点铺子买的,有的是自家有祖传花糕食方,叫厨下做了,都在重阳前捎进宫来。

    最大的一份是周元宝同学送的。

    没错,那位脸若银盆酷似元宝的同学,武将家族出身,真姓大名虎虎生威为周元豹,只是同窗们都管他叫元宝。

    怎么说呢,只有起错的人名,没有起错的外号。

    元宝同学起初还抗议申明自己叫豹子的豹,现在已经躺平不再纠正大家,旁人叫他元宝都直接应了。

    今日他拎了颇沉的两大包花糕给姜沃“我打小就饿的快,这两个月多亏姜司历的照拂。这些花糕是自家做的,请姜司历尝尝。”

    他说的照拂,就是课间发的点心,姜沃那一份几乎都被他吃了。

    比如今天,元宝同学送完礼,又拿走了今日的糖油饼他打小就饿的快,学数学费脑子,饿的就更快了,哪怕中间加了一顿点心,到了午饭前也常饿的两眼发直。

    姜沃盘点下收到的花糕,想着明儿休沐,分给武姐姐吃。

    想到媚娘,姜沃不由一叹重阳快到了,也就是媚娘这两三个月来一直惦记的圣人会去亲观的马球赛要到了。

    姜沃知道媚娘为此多么努力,甚至舍出了一大半身家来买通殿中省。

    可

    姜沃之后又自个儿为媚娘起了好几回卦,都是潜龙勿用的卦象,只怕这一回媚娘不会如愿博得圣人的青眼。

    想到这儿,姜沃习惯性点进系统。

    太史局司历的月工资筹子是一月五根,加上典正的工资,她现在也是一月固定入六根筹子的人了。

    不是她不愿意花费一根筹子用权力之骰给媚娘占一回吉凶,而是她目前只能占卜跟自身有关的事态。

    她问过小爱同学什么时候能占卜别人的吉凶,小爱同学热情回答“等您累计获得超过一千根筹子包括已花费数目,就可以开启为旁人之事占卜吉凶的功能了。”

    姜沃看着自己的四十八根筹子告辞

    这就像月入三千,去问房价一样令人伤感。

    要不请两位师父帮武姐姐算一卦

    “背的不错。”

    重阳前一天,姜沃通过了袁天罡和李淳风的阶段考试。

    两人随意画了些六十四卦中的卦象图来考弟子,见她能将卦象、卦辞以及相应解挂的大小象传、彖传都背的滚瓜烂熟,颇为满意。

    “如此也算是入门了。”

    若是用现代教育来比喻,六十四卦就像是汉语拼音的字母表,姜沃如今算是一年级刚刚学完汉语拼音的小学生,将来靠着拼音才能去进一步认识字,学读书。

    如果说姜沃算是一年级毕业,那么李淳风和袁天罡就相当于院士,随手就是一篇sci论文的水平。

    姜沃尚且路漫漫其修远兮。

    “先喝点果子饮歇一歇。”袁天罡递给她一只古朴粗陶杯。

    “谢谢师父”

    姜沃捧着乌梅汁喝着。

    刚精神紧绷地考完试,能喝上一盏用凉凉的井水浸过的乌梅汁,实在沁人心脾,姜沃觉得自己要是个卡通人物,这会子就应该舒服的头顶冒出小星星了。

    此时三人处在太史局的一处单独的屋舍内,算是袁天罡的私人工作室。里头几处架子累累都是书不算,连地上的麻席和矮桌上都凌乱堆放着各种竹简、玉简和纸页。

    袁天罡是直接坐在了一摞书上,而姜沃则学着李淳风,推开到处散落的书籍,在下头铺着的竹席上坐了下来。

    小宦官送上一壶乌梅饮后,熟练地关门退了下去。

    从他吃力的关门举动来看,这间屋子的门厚度与重量惊人。而姜沃一路走来,已察觉这间私人工作室建在太史局最角落的屋宇里,再加上这厚门,便隔绝了所有声音。

    相当于一个密室。

    姜沃观两人神情,放下空杯子,乖乖跪坐在席子上“两位师父还有话对我说吗”

    袁天罡和李淳风对视一眼,袁天罡开口了“如今咱们也做了两个多月师徒了天地君亲师,你既幼年失怙,我们两个师父便与你亲人一般。既然要教你本事,有些事我们便也不瞒你,只是今日以及日后在这间屋里说的话,你只可自己记在心里,切不可与外人去说。”

    李淳风补了一句“便是你视为亲姑姑的陶宫正也不可说。”或许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硬,李淳风又放轻了些语气道“也是有些事,陶宫正知道了也于她无益。身在玄门,这天命卦象算的准不准是第二要紧的,第一要紧的,是要知道什么话得一辈子留在自己心里。”

    姜沃郑重应了是。

    袁李两人点点头,由袁天罡开口道“你还记得第一回见我们时的事儿吗”

    姜沃点头“记得,当时两位师父在为一事争吵”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师父是要告诉我那件事”

    袁天罡颔首。

    他雪白的长髯,连带身上的广袖宽袍,让他看起来像是庙里的一尊神像。

    “我们夜观星象,六个月前,星象忽有一隐动。”接下来的话大概实在骇人听闻,哪怕袁天罡也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李唐王朝竟有三代而遇危之兆。”

    就在袁天罡说这番话的同时,李淳风已经在桌前挥笔写就数句谶语。写完后,他将手里的纸页递给姜沃“这半年来,我反复推演了无数次,最终只推出四句谶语,其意暂时不明。”

    在两人看来,小徒弟如今的水平自然是完全看不懂星象的,就像刚学了加法的小学生根本看不懂高数题干一样。于是李淳风也不解释占星过程,只把解出来的答案给让她看一眼。

    天机未到,这谶语他虽推演出来,但也暂不解其真意。他跟袁天罡都只能推算到这一步,自然也不指望姜沃能看懂,之所以写给她,只是为了给小徒弟长长见识罢了。

    然而姜沃拿过来看清这四句谶语后,却觉得像是冬日里有人照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惊得她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白纸黑字。

    力透纸背。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1

    曌

    武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