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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志同道合
    晋王也看向纸上,他从没见过棉字。

    宋书前,世上都没有棉,只有绵,可见唐时是没有棉花的。

    但此时大唐地界没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没有。要是姜沃没记错的话,棉花原本就是从印度等地传过来的,俱现代楼兰考古发现棉作物为佐证,或许唐时新疆等地就有了棉花。

    只是一直没有传到大唐,直到宋传入内地,于元明后棉花才成为了很重要的农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纺织御寒,实在是大大改善民众生活的好作物。

    于姜沃本人,也实在是怀念暖和耐用的贴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认得这个棉字,问了读音,又细问了些姜沃有没有梦到这花其余的特征,就细心收起了这张纸,郑重保证一路留心。

    话已说完,姜沃起身告辞。

    三人一并出了亭子。

    媚娘是第一回来兽苑。

    她到的时候,马场上原本挑选猞猁的几个侍卫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马场旁拴着空闲下来的马,和一只只蹲坐的大猫不免技痒起来。

    媚娘走去问能否让她试骑一二。

    九成宫兽苑的宫人,认不全皇帝那如云后宫,只认得出媚娘不是宫女而是个后妃打扮。于是见她要骑马,便也乖乖听从,找了个驯兽倌儿教她怎么用手势来指挥猞猁,并格外给她牵出一只未长成的小猞猁。

    驯兽倌儿原还想替媚娘牵马执鞭,让她只坐在马上溜达下就算了。待见媚娘上马姿势娴熟,这才撒手,退后几步。

    这是媚娘第一回骑专用于围猎的马马鞍做的与打马球时的马鞍不同,更宽大结实,正好适合一只猞猁蹲在人身后的马背上当然豹子是蹲不下的,只能下去跑。

    媚娘骑了一圈马,适应了新的马鞍,就试着用驯兽倌儿教的手势,命令地上蹲着的猞猁跳上来。那小猞猁抖了抖耳朵,轻轻盈盈跳到媚娘背后,乖乖蹲坐在鞍上。

    媚娘回头,只见这猞猁脖子上带着皮革做的颈带,颈带上还挂着铜牌,上头用朱笔写了它的编号五十九。

    姜沃等人出了亭子后,正看到媚娘在马场纵马,神色飞扬,身后还蹲着一只漂亮的猞猁。只见媚娘烟轻丽服,高髻迎风,身上石榴色间裙,随着她在马上的奔走,展如春色百绽,嗔眉笑眼,明丽无方。

    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充满冲击力的美。

    站在最前头的李治,甚至忍不住要眯一眯眼睛。

    似乎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亮烈光彩。

    媚娘数米外看到三人出了亭子,便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后妃与亲王、臣子当然是要避嫌的,主动会面不可。然一旦偶遇,晋王的亲王身份还摆在这儿,自然也该依着礼数行礼。

    媚娘轻盈跳下马来,马背上的猞猁似乎还没骑够马,低头嗷呜一声咬中了媚娘的衣袖一角,媚娘只好回头揉了揉它的尖耳朵,猞猁才松了口。只是依旧蹲坐在马背上,大而黑的眼睛圆睁着,耳朵竖着,上头的尖毛微微抖动,目送媚娘离开马场,来到亭子边。

    姜沃离晋王近,也留心了晋王的神色。

    果然在晋王的眼睛里,看到难以遮掩的惊艳与怔忪大概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吸引,真的是命。

    反正姜沃认识晋王久了,他看自己从来都是温和明煦,非常磊落平静。

    来不及细想,媚娘已经到了跟前。先给晋王行过礼,因知是父皇的嫔御,晋王就侧身受礼。

    而媚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晋王身上,只在崔朝面容上。

    方才远远一见崔朝,媚娘已然赞叹,此时近处一观,倒叫媚娘想起幼年随父亲在川蜀之地见过的剑阁星桥,寒山雪岭之景美人与美景一般,都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近距离观赏过刘司正等人念叨了三年的崔郎,媚娘心满意足,从容告退,姜沃趁势就跟她一起走了。

    走在无人的宫道上,媚娘才忍不住笑起来,与姜沃道“果然好人物从此后刘司正于典正她们再说起崔郎,我也不算没经过见过的了便为了这个,此次九成宫就没白来”若不在九成宫,还在长安皇城内,媚娘出掖庭门都不方便,何况跑到兽苑去了。

    姜沃见媚娘难得达成一心事,面露欢喜,也就高兴了,看着两人的影子往前走去。

    兽苑中,晋王和崔朝还未离开,而是也挑起了猞猁,顺便多说说话如今崔朝不再是他的东阁祭酒兼伴读,见面时间少了许多。

    这次李治叫他进九成宫,除了请姜太史丞起卦,也算是给崔朝送行了。

    两人在一间间兽笼前走过,步履散漫,心中各有一段事。

    崔朝仍想着方才姜太史丞为他起卦的种种,不由感慨一声“真是神仙人物。”晋王闻言却道“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不合礼数的。”

    崔朝一怔“虽说姜太史丞是女子,但已拜入两位仙师门下,且由圣人钦赐官职入朝为官,素日赞她的人应当不少吧。”且就一句神仙人物,应当也不冒犯。

    谁料晋王却是轻轻啊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嘟囔道“哦,原来你赞的是姜太史丞。”

    崔朝纳闷“不然还能是谁。”虽说媚娘是奔着看他来的,但崔朝远远看见来人是后妃打扮时,早就保持低头垂目的姿势,连媚娘的脸都没看清。

    晋王自知失言,连忙掩过“唉,你不知,姜太史丞虽是袁仙师亲挑的徒弟,本身又是女官出身,但到底占了个女子的缘故,许多朝臣都是有非议的。”

    “至今姜太史丞都只呆在太史局做事,从来没有上过朝。”

    朝廷上有常朝也有大朝会,常朝是每日参朝,是要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上朝议事,荣获每天面圣的资格,这一条姜沃自然达不到。但大朝则是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去朝上列会。

    姜沃却也没能去过。

    在男人们看来,女人有玄学天赋可以,圣人下旨给一个官职也勉强可以,但要一起站在朝上议事,就大可不必

    要知道如今朝上的大臣,大部分还是出自世家,跟勋贵寒门士人同列都鼻子眼睛向天看,何况是姑娘家。要不是太史局这个职位当真特殊,又有两位师父作保,只怕姜沃这官位都拿不到。

    “如此吗那当真是不公平。”崔朝在惋惜中想着,或许姜太史丞在朝中,就像曾经自己呆在崔家一般。

    总是格格不入,被人另眼相看。

    政治是区分男女的,哪怕很多年后也是这样。姜沃深知自己现在的实力,是绝不可能跑去抗争,要什么都是官员,我也要上朝跟你们同列议事的权利,哪怕这本就是她这个官位应得的权利。

    可世道并不是这么讲道理不是应该得的,就一定会得到。

    因为她的性别,她要小心的保全自己小心的争取。

    她的官位,就像是外头人家里绝了户,不得不立女户的无奈一样袁李两人总要后继有人才行。要不是玄学上的天赋,其余人替代不了,这样的太史局六品官位,怎么会让给一个女人

    姜沃没有做以卵击石的挣扎,她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先把户牢牢立住。

    她看着地上与媚娘并肩而行的影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这原是姜沃难得的休沐日,却贡献了半个晌午给晋王。

    姜沃和媚娘回到宫正司的时候,就见今日负责誊写文书的刘司正和于典正在并头奋笔疾书,案上的籍册堆得满满的,有些还堆成了危楼,看起来摇摇欲坠。

    听见她们进门,刘司正焦头烂额中匆匆抬头打了招呼,之后忽然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你们去兽苑了好浓的香气。”

    兽苑内打扫的再干净,也会有些动物的气味,因此兽苑的几间亭子里都焚着重香。

    于宁闻言抬头笑道“也就你们喜欢这些畜类,我便不敢靠近,狸猫我都怕的很,何况那些豹子猞猁,坐下跟座小山似的,爪子又那样尖利。”

    “对了,你们去便去,可要小心别被抓了才好,之前就有宫女去逗弄猞猁,被一爪子挠伤了胳膊,哭着去尚药局要药膏子呢。”

    说完后又低头抄册文。

    桌上已经被堆得满满当当,两人大概怕水壶倒了弄湿册文,于是早把水壶挪到一旁去了。

    此时她们眼前杯子里都是空的,媚娘见她们无暇自顾,便拎过陶壶给她们倒了水。

    “先喝口水吧。”瞧着刘司正唇上都干的起皮了。

    两人忙道谢“偏劳武才人了。”

    媚娘嫣然一笑“你们先忙着,晚上我再与你们说素日刘司正常常提起的崔郎,今日我总算见到真人了”

    话音刚落,就见刘司正立刻抬头“啊哈崔使节入宫了”

    媚娘点头“适才我与小沃在兽苑看猞猁,偶遇了晋王和崔郎君去挑猞猁呢。”

    刘司正立刻搁下了手里的笔,将因写字而挽起两层的袖口平平放下,然后起身出门,口中道“夜里多熬一会儿誊文书也无妨的,倒是崔郎君,再不看可看不到了。”

    说完就不见了。

    于宁执着笔目瞪口呆。

    姜沃坐到刘司正的位置上去“我帮着抄一会儿。”她如今的工作重心已经完全转移到太史局去了,宫正司这边给她保留的是典正虚职,乃圣人金口玉言长孙皇后之恩典不可改。如今已另外提了一个素日勤谨踏实的宫女做实缺。

    而于宁目瞪口呆后,便咳嗽了一声,跟着也放下了笔,随手卷了卷案上一本册子道“我忽然想起,兽苑前两天报上来,宫女络绎不绝去围观兽类,有时耽误了他们上工这有关圣人围猎的事儿可轻忽不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就去实地瞧一瞧,也好拟了定规。”

    说完也跑路了。

    这就是大唐的姑娘们,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去围观俊俏的郎君。

    只留下姜沃跟媚娘相视而笑,留下来帮她们誊抄文卷。

    刘司正和于宁是一个时辰后回来的,回来便叹道“崔郎君已然出宫去了兽苑闻讯而去的人太多,都挤不开了。”

    见媚娘和姜沃帮她们抄籍册,两人更是连连道谢。于宁不好意思对姜沃道“你如今难得休沐的,竟还花时间抄这个。”刘司正也道“今晚武才人可别回去住了,留下来,我置一桌小席请你们”

    比起掖庭北漪园,媚娘现在更像是宫正司的一份子。

    宫正司人口简单,属于宫里少有的内部极和谐的部门,常有亲厚的人于夜间或是休沐时置酒席小聚,只要不放量饮酒赌钱,陶枳也从不制止。

    刘司正、于宁、姜沃与媚娘便是彼此谈的来的,常轮流做小东道,也不要什么硬菜,就是各自选一二想吃的小菜,凑成一桌,便是丰丰富富又破费不多的一场小聚。

    现下刘司正眉飞色舞,显然欣赏完美人很高兴,痛快要做东。

    媚娘和姜沃都点头,还很不见外地点起了菜,姜沃举手发言“还想吃上回加了茱萸卤的鹅翅膀”姜沃颇喜辣,这会子没有辣椒,只有茱萸。

    可惜比起现代的辣椒,茱萸会有种特殊的苦味,因此加在炖菜里未必好吃,倒是卤味料重,调的好了,就能盖住茱萸的苦味,只留下爽快刺激的辣味。

    刘司正豪气一挥手“点上”又问媚娘“武才人想吃什么”

    媚娘想了想“这几日不开胃,想吃个酸的,李厨娘的醋芹就腌的好。”

    刘司正继续挥手“也点上”

    姜沃笑着捧场“东家大气。”

    到了九成宫,地盘金贵,各处的公厨面积都缩了水,宫正司也不例外,只有李厨娘自个儿跟了来。于是她们也就多要些冷盘卤味,没要什么费时的菜,免得耽搁了李厨娘的正经炊饭。

    刘司正亲去找李厨娘安排了晚上小宴的菜肴,现结了铜钱,又回来四人一起抄籍册,并没有耽误晚饭。

    直至暮鼓声响起,各处宫门次第关闭。

    她们便也将门户关了,回来摆炕桌。

    北地一向用火炕,九成宫地势高,冬日冷更是离不得火炕。宫正司的炭火足,刘司正令人把火炕烧热,四人团团围坐在炕桌边,暖和的外头皮裘都可脱了,只穿着家常衣裳。

    刘司正开了箱子取酒。

    这会子茶还未达到国民饮品的地位,但酒却达到了。

    此时绝大多数是浊酒,度数很低,酒量大的确实可以斗酒饮下去面不改色。

    今日刘司正显然是兴致好,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酒。

    “这是剑南烧春,蜀地名酒。武才人说幼年到过蜀地,不知是否尝过此酒。”

    媚娘笑点头“家父当年藏有许多剑南烧春。”

    这会子烧酒很流行。所谓烧酒,便是须得放个小火炉慢慢热酒,保持在一个既不沸腾,又烧的热了的温度才正好喝。剑南烧春就是烧酒里的翘楚。

    听着这个名,姜沃不禁想起前世名酒剑南春来,她倒是尝过一点那个。

    不知这烧酒又如何。

    剑南烧春不愧是名酒。

    这样春寒料峭的夜里喝了,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热力像一根线一样穿下去,却又在不久后反到头上来,人人脸上都蒸腾出一片红晕。

    不过她们几人都不嗜酒,在宫里也很注意不要多饮,于是只烧了最小的一壶,一人一小杯后就收过了,换成几乎没有度数的果子酒来喝。

    姜沃就道“这回喝了刘司正的好酒,等我下回休沐,就做新得了方子的扶芳饮还席。”

    刘司正给她们斟满果子酒“扶芳饮没什么喝头”

    姜沃笑眯眯“崔使节府上的方子。”

    刘司正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哦那必是不一样的可得好好尝尝,提前一日我就不吃饭了”

    几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人喝了点酒难免话多些,刘司正就止不住说起来“崔郎君这人,是大好人啊。”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媚娘不免奇道“刘司正与崔郎熟识”

    刘司正摇头“除了偶然见面彼此见礼,别的再没说过一句话。”

    媚娘越发奇道“那刘司正如何知道崔郎是大好人”

    刘司正理直气壮“长着那样一张脸,当然是大好人”

    姜沃和媚娘双双笑倒在炕上刘司正你也太看颜下菜碟了。

    然而喝过酒的刘司正非常正经,把两人拖起来坐好,认真发表自己的观点“人长得好生的美,就跟人有钱、有权、有田地一样,是人家的长处。可那有银子的人,银子也不分给咱们,就像那有地有房的,也不叫咱们去住,都是人家私有之物,我们只好羡慕。”

    “唯有这美人,人那脸儿就直接给咱们看,看了咱们心里就高兴,就是受了人家的好处这样的无私,岂不是大大的好人”

    媚娘和姜沃想了想,一起举杯没错哎,被刘司正的逻辑说服了。

    于宁也跟着举杯,一齐道“感谢崔郎君生的好。”令她们见者忘忧,见一回美人儿可以高兴一天。

    刘司正喝了这杯,又伤感起来“可惜这样的人物,要出使番邦去了。”

    唐人都是骄傲的,他们的皇帝可是天可汗,四夷敬重

    这不,刚过去的贞观十四年,二凤皇帝又发兵数十万,把不太服管教的高昌国打趴下,直接将高昌收归大唐国有,越发扬威西域。

    因而崔朝哪怕是升了职,做了鸿胪寺的使节,要带领近百人的使团绝大部分是做保护工作的兵士去往阿赛班国,在刘司正看来还是不如留在晋王府做清贵的东阁祭酒,是倒霉催的被台风尾扫中下放吃苦去了。

    不过刘司正也很有责任感,很快叹道“就得这样的人出去才显出咱们上国的人杰地灵呢”

    说到番邦,刘司正忽然又想起近来朝中一件大事。

    于是她举杯道“说起这件事,咱们得先敬贺小沃一杯,之后再罚她自己喝三杯”

    于宁茫然“啊”

    刘司正对于宁解释道“圣人册封了文成公主,定下要与吐蕃和亲。这样的大事,将测定公主出嫁吉日的重任交给小沃了。”她语气转为嗔怪“真是的,这是你头一回不在袁仙师的照看下,独自挑大梁的大事,怎么也不回来与我们说。”

    “我居然是从尚衣局知道的她们近来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文成公主不日就到九成宫拜见圣驾,她们负责预备公主远嫁吐蕃的大嫁衣、公主服制、四季家常衣裳、各色绣品故而消息比旁处灵通,还来私下问我,姜太史丞算出来吉期没有。我竟然比她们知道的还晚。”

    于宁闻言也嗔着姜沃不说,姜沃端起杯子来“这原也是太史局的本职,只是师父病倒了,我勉力担着罢了。生怕做不好,哪里敢到处告诉人”

    说完一饮而尽。

    刘司正和于宁见她喝了这杯,就笑着过去了。

    又让媚娘陪饮“武才人一定知道了你们两个是最好的”媚娘也只笑而不语喝了这杯。又顺带扯开话题,因问道“听闻文成公主是江夏王的女儿”

    八卦小能手,全知小达人刘司正摇头道“不是,公主并非江夏王的亲生女儿。”

    说着便与她们科普起来“江夏王是先帝的堂侄,也算亲近的宗室了。”刘司正这便是正话反说了,这先帝的堂侄,放在如今真算不得什么硬牌子宗室要知道先帝退位后,化悲痛为力量,又给当今添了几十个弟弟妹妹,亲弟妹圣人都未必记得过来,何况是这种隔了房的堂弟。

    但江夏王李道宗地位超群,靠的并不只是姓李和宗亲身份,靠的是他本人乃一员虎将,颇有战功,打东突厥吐谷浑都有他一份功劳。

    李道宗对吐蕃上下君臣也很熟悉,因此得了这个总领和亲的差事。

    “那吐蕃王松赞干布求娶大唐公主好几年了得从”刘司正想了想“从六七年前就开始了,起初圣人是拒绝了,谁料那松赞干布倒是好大的气性,只道咱们大唐既许了公主给吐谷浑,东突厥,为何不许给吐蕃,竟还发兵打了吐谷浑,甚至还打到了咱们的松州”

    大唐之前是许过公主给吐谷浑,但那是战胜国对败国的赐婚,属于赐下弘化公主,吐谷浑得把公主供起来免得得罪大唐。

    但吐蕃不一样,吐蕃国力强盛,一直野心勃勃。

    吐蕃要求娶大唐公主就是另一重意义了。

    松赞干布与其说是要公主,不如说是在以公主为退路试探着进攻大唐若是吐蕃能胜过大唐军队,那他保管不要什么公主,而是要大唐天下当然,要是大唐实力雄厚,吐蕃以此为借口出兵,还能及时撤退,顺便留下后路求和起初吐蕃也只是想要公主,请大唐赐下公主,自然止戈。

    大唐的实力注定了是第二种结局。

    大唐与吐蕃和亲,对天下对大唐都是好的,只是对文成公主来说,却是一个女子注定远嫁不安稳异族的一世了。

    刘司正就有些疑惑,问道“说来,高昌和吐蕃都是寻衅咱们大唐来着,不知圣人为何这样坚持打高昌,几十万大军走了五个月也要去打高昌。可对吐蕃便只用了五万兵力不说,吐蕃一退,竟也就算了,还许给他们一位公主”

    确实,以和亲为结局,似乎总不如摧枯拉朽灭了敌国有威风。

    在许多人眼里,由二凤皇帝庇佑的大唐,是可以打败所有来犯之敌,做到虽远必诛的。

    姜沃就知道刘司正是喝的有点上头了平常的刘司正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但极少吐口议论贵人们,更何况是圣人。

    于宁酒量也平平,这会子被刘司正这个问题绕的头晕,正两眼微微发直,看着酒杯“是啊,都是这几年的事儿,为什么圣人只打高昌,不打吐蕃呢还要赔一个公主,真是可怜了好好的公主”

    姜沃跟媚娘对望一眼行啦,今儿这酒喝到这就够了。

    于是她们起身,一个把酒壶收了,一个拿起两根醋芹,给刘司正和于宁各喂了一根。

    酸爽的醋芹喂到嘴里,刘司正连连皱眉,不肯往下咽。

    姜沃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据说房少师最爱的一道肴”房相房玄龄爱吃醋芹是出了名的。虽说房玄龄身上还有梁国公的爵位,但他在朝上举足轻重,去岁又刚拜了太子少师,外人还是会称呼他的官职而非爵位,固姜沃有此称呼。

    将醋芹分而食之,姜沃和媚娘就从刘司正屋里告辞出来。

    出门就见满天星斗。

    如今姜沃刚开始跟着李淳风学占星,一见不由站住了,凝神看起来。

    星辰漫天,皆有轨迹。

    还是媚娘拉着她回屋“才喝了热酒,从热屋里出来,人身这样热让夜里冷风一吹易生病。”

    姜沃回头,就见媚娘眼瞳清亮如水,似乎倒映着整个星河。

    原本在宫里,宫正司的女官都配有刚入宫的两个小宫女,帮着做些端饭烧水等日常活计。但九成宫人少,就都要自己做事。于是姜沃去给炭炉加炭火,烧上热水,媚娘则去把床褥铺开。

    “我觉得圣人做的没错。”

    姜沃正拿了铁夹拿木炭呢,听身后媚娘这么说,不由回头“武姐姐说什么”

    媚娘铺过床褥,过来跟她一起夹炭火,火盆中跳动的火苗映在媚娘脸上。

    “我说圣人起兵灭高昌,却与吐蕃和亲的圣意没错。”

    姜沃好奇道“姐姐为什么这么觉得”

    对姜沃来说,她是从未来知道二凤皇帝做的没错或许千载难出的明君就是这样,他的绝大部分决策,哪怕是被人反对的决策,放到历史长河中,由后人来评定,都是高瞻远瞩的。

    正如刘司正的疑惑一样,如今朝上不乏有反对之声。

    尤其是如今高昌被灭,二凤皇帝坚决要把高昌收为大唐一部分,直接设立安西都护府,朝上反对声浪极大,尤其是魏征,直接上谏道这是个馊主意。他认为,高昌又穷没什么良田沃土又是异族,收了很没用,还要拖累大唐的兵力去镇守,不如就扶植一个新王傀儡,当个属国就是了。

    之前东突厥和吐谷浑都是这么处置的。

    然而这次二凤皇帝连魏征的话也不听,坚持设了安西都护府,与此相较对寻衅大唐多次的吐蕃却选择了接受和亲。

    不少朝臣都是不解的。

    放好炭火,盖上熏笼。

    媚娘与姜沃走到桌前。

    “自上回你提起崔使节要出使阿赛班国,我就找了之前画下来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

    媚娘取过纸笔,在纸上简略画了几条线,标注了丝绸之路经过的国度。

    舆图属于军事机密,媚娘知道的并不是大唐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而是汉代的。

    那书也是姜沃从李淳风处拿了借给媚娘的,媚娘记性甚佳,抄过得书虽不至于一直不错过目不忘,但都会记得大体内容。她还给自己抄过的书分了类,想找什么很便捷。

    虽说媚娘手里的路线图并不全,但大唐的丝绸之路也是在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只是又添了新的支线。但无论怎么添,或是怎么分南路北路,高昌都是绕不开的节点。

    高昌是大唐到西域间的必经之地。

    “圣人出兵数十万,远征西域打下高昌,从此丝绸之路定矣。这是造福后世子孙千秋万代的一战。”媚娘将简略图摆在姜沃跟前“要不定高昌,只怕以后别说商队,使团出使西域都要多带兵马。”

    “且高昌往西就是西突厥,圣人灭高昌也是大大震慑了西突厥,据说咱们天兵到达高昌时,西突厥王果然畏惧了,直接不敢见高昌求援的使臣。”

    有此一战也算威陲西域。

    媚娘将图倒过来“但吐蕃又不同了。吐蕃与咱们之间离得远,且还隔着吐谷浑,那才是打下来也接管不了。何况吐蕃地广,远非高昌小国可比,兵力自然也强壮许多,只怕硬打才是一场艰苦硬仗既然松赞干布肯以和亲止戈,自然是和亲来的便宜。”

    “虽然公主远嫁苦楚,但军士的命也是命,真要与吐蕃打到底,代价实比一个公主大多了。”

    媚娘说的句句切中要害,姜沃都有些怔了,不光因为媚娘看得准,更因为她那种极其清明冷静的分析态度。

    优秀的政治家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在感情深处有一种绝对的冷静。

    不会让情绪干扰到决断。

    而且要为人心志坚定,不怕背负内疚感毕竟,许多时候,上位者的决断并不是都在救人利国利民,而是要冷静的葬送一些人一些事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太善良温柔的人,在决断的时候会被自己背负的沉重代价打败,被内疚感折磨。

    而媚娘却具有这份冷静。方才酒席上她亦感叹文成公主远嫁的漂泊,这份感叹和同情是真的,但姜沃也能感觉出,若是让媚娘来做这个决定,她也会毫不犹豫送文成公主出去,换大军回来。

    “怎么”媚娘见她看着自己。

    姜沃便道“我觉得武姐姐见事比朝上许多大臣都明白”

    媚娘莞尔“我不过是每日闲得发慌,瞎琢磨的。要不是跟你聊起来,我也不敢说这些话。”

    灌好汤婆子后,两人便吹熄了灯烛,到被子里去继续聊天。

    又聊了许久,算着时辰再不睡,明儿要起不来床,这才约定了不说话了都睡觉。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她们明明见面时候很多,但总有说不完的话。

    屋内安静下来后,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姜沃忽然久违的泛起思念。

    她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

    因她大部分时候在医院,当她状态好些回家的时候,妹妹总喜欢半夜溜到她屋里来睡觉。两个人叽叽咕咕说话,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些妹妹学校里的朋友、生活、烦恼,这样细致的琐事。

    姜沃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们一直聊天,被妈妈敲门警告了赶紧睡觉。

    妹妹只好不说话了,然后靠近她搂着她的腰小声道“晚安姐姐。”不等姜沃回答,又笑嘻嘻道“晚安海绵宝宝。”

    那是她们常一起看的动画片。正好那天姜沃又穿了一件黄色的睡衣。

    姜沃也回头搂着穿粉睡衣的妹妹,小声道“晚安,派大星。”

    如今想来,那也是她与妹妹最后一次同屋同眠,随着年纪长大,她病的渐重,妹妹学业也渐多,再也没有机会并头夜话。

    姜沃一直记得那一晚。

    那让她知道,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与妹妹也会是聊得来的朋友。

    人生在世,遇到聊得来且懂对方奇奇怪怪梗的朋友实在难得。

    黑暗中,姜沃忽然靠近媚娘,小小声道“晚安,小猞猁。”眼前浮现出今日媚娘纵马带着猞猁的画面她就觉得媚娘本人就很像猞猁,明明很漂亮很优雅,却也拥有着充满生命力和野性的美。

    媚娘在帐子里睁开眼睛,不禁一笑这几年姜沃随着两位仙师求学,在外一发的气度渺然如闲云野鹤,只有与亲近人在一起,会见到这样有几分孩子气的言谈举动。于是她略侧身,虚松揽住姜沃的肩背“晚安,小仙鹤。”

    姜沃闭上眼睛祈祷希望她不在了以后,妹妹也能遇到投契的朋友。

    因为,她已经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