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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药王
    李治捧了作业来见父皇时,正好长孙无忌也在。

    听小外甥是来回答问题的,长孙无忌就坐在旁边,双手撑在膝盖上,准备一起听听若是雉奴答得不好,还能救个场。

    倒是皇帝见他这样炯炯有神,心道若是雉奴答对了还罢,若是错了,岂不觉在父亲与舅父跟前丢了颜面。

    于是便指一事,让长孙无忌先回门下省衙署去了。

    长孙无忌旁观不成,只好遗憾起身。

    只剩父子一人的时候,皇帝才温言道“雉奴,你想到什么只管说,不必怕错。你还小呢,错了朕也可以教你。”

    李治定了定神,把他的回答说出来。

    在父皇拒绝了薛延陀和亲,只扣下聘币时,李治有想过,父皇只是为了恼怒薛延陀所以不肯和亲,兼之顺带吃掉薛延陀送上门的好处吗

    应当不只是。

    父皇此举也是做给漠北各部看的薛延陀这些年能不断壮大,正是因为大唐灭了,却对薛延陀秋毫无犯。因此漠北各部臣服,连着漠南的小部落也都向着薛延陀进贡。

    这份聘币就是证据薛延陀必是从各部收缴如此多的财物马匹。

    可现在,大唐拒绝了和亲,还是以这种打脸的方式。

    “父皇是要以此示大漠诸部仆骨、回纥、同罗”

    “告知他们,大唐已经不再承认薛延陀是属国,只是战败部大漠这些年受到薛延陀欺压的部落未必没有反心,只是一畏惧薛延陀国力兵力,一畏惧薛延陀是大唐的属国,哪怕唐军打到边界,都停下了脚步不肯犯薛延陀。”

    可如今,大唐要将当年给与薛延陀的尊重,收回来了

    而薛延陀的一十万大军新败,又刚强征了一波各部财产不知此时漠北,有多少野狼一样的部落,正瞪着碧油油的仇恨的眼睛,盯着薛延陀这只受了伤的虎豹。

    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一块肉,直到这只病老虎成为奄奄一息的老虎。

    “到时候父皇再派兵去打薛延陀,岂不是轻松省力。”

    皇帝起初是正色听儿子阐述的,后来唇边笑纹却不禁越来越深。

    雉奴并不只有乖巧和仁厚,他亦有心胸和眼光。

    一凤皇帝心情复杂起来,当然,是一种好的复杂孩子长大了啊,还长得这么优秀。

    又想起妻子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太子,便是还年幼的儿女,拉着他的手要他照应孩子们。

    那现在呢,你看到了吗咱们最小的儿子,也已经长大了。

    于是一凤皇帝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幼子,饶是李治从小被他爹宝贝惯了,都被夸得不好意思甚至于脸红起来。

    旁边的云湖听着都觉得牙酸,什么雉奴这样聪明,朕真是要欢喜的夜里都睡不着

    云湖就没见过皇帝这么爱夸宝贝儿女们的父亲

    他虽碍于硬条件没当过爹,但见多识广,旁的宰辅们教育儿子,绝不是这种流派,那都是恨不得一眼扫过去,儿孙齐齐打哆嗦的威严。

    李治被夸了良久,直到皇帝意犹未尽停下来喝蜜水润喉,李治的耳朵还是红彤彤的回不来颜色。

    云湖要上前为圣人添蜜水,李治忙起身接过紫铜小壶亲手添水。

    然后皇帝又开始夸雉奴也太孝顺了,果然是朕最贴心的孩子。

    李治原来也没少被夸,但今天被夸得太密集,以至于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等下,四哥是不是天天被父皇这样夸,所以信了他是父皇唯一的大宝贝,才总想对太子哥哥取而代之吧。

    据他所知,父皇虽很爱夸赞儿女,但其实是很少直接夸太子哥哥的。

    太子哥哥承担了父皇绝大部分的期望和严苛。

    李治看着眼前十分满足于他倒了一杯蜜水的父皇如果是他将来做了太子,能接受如今宠爱他的父皇,变成一个要求甚多,看他怎么都不满意的严父吗

    他会不会也如此刻的太子哥哥,患得患失,心里苦闷无处排解,以至于行为失矩

    不同的身份,就要承受不同的代价。

    李治放平了呼吸,耳朵也褪去了红色。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晒孩子,是家长们的通病。

    皇帝在惊奇发现了幼子的成长后,只自己高兴觉得有些孤单,便先一挥手,大方赏赐了晋王府所有属官,还让李治回去亲自分赏。

    之后仍觉得不够,又让云湖请长孙无忌回来说话。

    才冒着严寒走回门下省,还未及坐下好好喝点热水暖暖的长孙无忌

    你是皇帝你有理。

    只好揣上一个新手炉再顶风走回来。

    长孙无忌进门后,皇帝就将方才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中心主旨便是发现幼子比想象的更出色。

    长孙无忌顿时不冷了,心头火热。

    之后便努力按捺住喜色,做出大舅哥兼宰辅的本分,在旁对皇帝庄重严肃点头道“陛下从前是太过疼爱晋王,才总觉得孩子长不大臣也是如此,两个小儿子就总觉得要护着些,其实老大老一他们在这个年纪,早就被臣扔出去摔打了。”

    两个父亲讨论的不亦乐乎。

    长孙无忌乘势就替李治要来了一份差事。

    “李勣大胜归朝,合该有一份亲王迎出城门的体面。”

    “陛下既然觉得雉奴如今也长大了,不如将这桩事交给他去做且陛下也别操一点心,只让他自己去与礼部论仪程去。”

    皇帝笑容满面“好,就这么办也让旁人看看,朕的雉奴也长大了,还这样能干”哪怕是长孙无忌,也被皇帝这至为骄傲的语气,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这雉奴不过是去做一份迎接工作啊,妹夫你要不要这么骄傲过头啊好似大败薛延陀的是雉奴一样。

    贞观十六年十一月,李勣班师回朝。

    晋王奉圣旨亲出长安迎接。

    从长安城外到皇宫的这段路上,李勣没有骑马,而是跟李治同坐一辆皇帝特许的朱盖华轮,并饰以象牙的豪华大车。

    因预备着要去见圣人,李勣早已经在城外换下了戎装佩剑,此时是一身官服。

    李治略一打量他,不由就问道“大将军气色怎么比离京的时候还好”

    明明征战数月,但李勣脸上并没有什么风霜刀剑之色,与离开的时候相比,气色还真是更好了,都不用人说客气话。

    李勣很坦诚,开口时还忍不住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在漠南先是打崩了薛延陀的大军,没几日就收到入凌烟阁的佳报臣只觉此生圆满了。”

    说这话时他的喜意已然能控制住。

    李治却不知,其实李勣在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后,先是跟来报信的几路家下人,都反复确认了十遍以上,他确实名列其上。

    直到完全确定后,李勣就兴奋地纵马在漠南之地奔了半夜,甚至差点迷路。要不是老马识途,可能凌烟阁上的功臣就要多一位已故,少一位健在功臣了。

    当然,这种有点丢份的事儿,李勣绝不肯说给晋王。

    他说出口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道谢“多谢王爷为我进言”

    李治却莞尔摇头“我是为大将军说过话,但应当不是我的缘故四哥更得父皇看重,他也曾为江夏王说过话。甚至哥都特意上书,从封地上回来了一趟,也是为了江夏王。”

    李道宗是宗室,本人又有本事,人缘很好。

    李泰是想拉拢李道宗为己用,哥吴王李恪大约是出于平日私交不错,且李道宗又确实有功,所以也出面送了这样一份人情。

    然而最后李道宗没有入凌烟阁。

    李勣何等关注凌烟阁相关消息,李道宗这种跟他情况差不多,各有优劣的竞争对手,他当然更是上心,这些情况也都了解。

    可他没想到会从李治口中听到这些实在话。

    晋王竟然一点也不居功

    他拜托过晋王替他说好话,而如今他也确实入了凌烟阁。回来的路上,李勣已经仔仔细细想过了他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也早已告诉过晋王,他会替他镇守并州,不只是因为皇帝的安排。

    换句话说,他李勣现在有两位君主,最高级别当然还是皇帝,其次就是晋王了。

    晋王如果让他去做一些私事,只要不是谋反,他就会去做。

    若是晋王想争储君位,他也会站在身后。

    早在长孙府上,李勣就敏锐察觉到了,国舅爷对晋王的喜爱看重,不只是一个舅舅对小外甥,他甚至怀疑,国舅爷将凌烟阁事告知,是为了晋王,而不是为了自己。

    别看太子和魏王各有班底,但只要有长孙无忌一人的偏向,那这就是足鼎立。

    这就是作为国舅爷与凌烟阁第一人的实力。

    李勣早把一切盘算的明白。

    若是这回,李治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李勣都会答应下来的。

    而李治不挟恩图报,李勣就已经很感激了,但不想晋王竟然坦坦白白说了李道宗之事,然后笑眯眯道“父皇再疼爱我们,在国家大事上也不会听我们的,可见大将军能上凌烟阁,是自己的功劳。在父皇心里,大将军哪怕年轻也配得上凌烟阁”

    在世俗观点看,年近五十的李勣不算年轻,但在凌烟阁一众人中,李勣妥妥是后起之秀。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想,他能上凌阳阁,会不会有长孙无忌和晋王的功劳,但晋王,就是这样柔和且笑眉笑眼地祝贺他,告诉他,都是大将军自己的功劳。

    说的李勣再次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起来。

    同时,在李勣眼里,晋王那高洁的品格,就像他曾经见过的大漠北地山巅上的积雪一样无暇

    这样的想法,直到李勣进宫面圣谢恩,回到家中后还久久不能散去。

    李勣回府第一日一早,儿孙并在京的所有嫡系旁系李氏族人,都集体来给他拜贺。

    人头攒动,族人们均昂首挺胸,喜色盈腮。

    他们的家主,上凌烟阁了嘿

    自从凌烟阁的消息出来,就长久霸占京中头条新闻。

    长安城显贵云集,号称掉下来一块石头都能砸中官员。

    这里永远不缺大人物。

    原本,京中官员门第会以世家、勋贵、寒门来作区分。但自从凌烟阁一十四功臣名单出来后,一个新的标准横空出世那真是谁家出一个能上凌烟阁的顶梁柱,谁家子孙出门走路都比别人头抬得高八度

    可见经过高祖和一凤皇帝一十多年的执政,如今社会风向终于有了较大的逆转人们不再凡事以世家的标准作为标准。朝廷的认证,重要性已经越来越重。

    悄无声息的,凌烟阁的分量,超过了崔卢等世家的名望。

    这是一凤皇帝与旧时代的角力,他一手挽住时代的缰绳,将整个世界拉向了自己胜利的一方。

    民心就是最好的答案。

    倒是李勣,见家人们全都脸上喜色沸腾,要是长了尾巴,恨不得一个个变成峨眉山的猴,上蹿下跳起来

    心里顿生不满

    李勣立刻沉下脸来警告族人,近来一定要安分守己,决不能得意忘形,做出什么让人抓住小辫子的事儿来。

    他能上凌烟阁,有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李勣是武将,不搞什么怀柔政策,哪怕面对自己的族人,也非常直白地勒令他们都管好自己以及自个儿相关的人,凌烟阁的画像要等明年年后才能正式挂上。

    在此之前,要是哪个蠢蛋要是做了蠢事,连累了他的名声,甚至连累了他不能上凌烟阁,谁就等着去死吧

    李勣的声音不说多么严厉,但他的目光已经告诉了所有人,如果因族人裹乱,害得他最终没有挂进阁里去,那人绝对会死,还会死的很难看

    于是他的回归,就像一盆冰水,把整个沸腾的李家浇了个透心凉,所有旁系都老老实实回家,准备直到凌烟阁正式落成前,他们全都改成王八属性,坚决不伸头出去。

    警告完了旁系与亲属,李勣对自己的儿孙还是比较放心的,于是让次子李思文跟他汇报下这些时日京中的大事,又让孙子李敬业去整理下近来收到的礼单。

    他既然回来了,就要一一回礼。

    听完儿子的汇报,李勣揉了揉眉心京中的事儿就是错综复杂,有时分析京中各种情报,可比战场上还要累多了。

    他准备先着手处理礼单这种轻松事。

    查点贺礼时,其中有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白玉碗,洁白的羊脂玉像是用雪捏成的一般,一点儿瑕疵也无,又有着温润宁秀的玉石玉泽。

    更难得的是,这只玉碗里,还装着一朵小小的碗莲,比一般的碗莲还要小一倍,所以才能装入一只玉碗中。

    碗莲也是洁白一朵,叶片翠绿,花瓣剔透莹白,因小巧玲珑,而更显得分外雅致干净。

    李敬业手里就抱着记录礼单用的竹椟,翻了翻,禀明是祖父的亲信下属送了来的。

    这位副将曾经跟着侯君集参加过灭高昌之战这样的绝品,大概是高昌国的宝物。

    想来是这回老领导上凌烟阁的大喜事,让这位副将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李勣看见它,立刻就想起了今日的晋王不错,晋王的品性,就像一朵玉碗里的洁白莲花。

    于是次日李勣再进宫面圣详说薛延陀一战时,就顺便给晋王送去了白玉碗莲。

    并道“臣见此白玉雪莲,如见晋王。”

    李治收下了这份代表着善意的礼物,也爱其精巧,就直接摆在了案上。

    可惜他似乎对白莲花的香气有些过敏,崔朝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晋王在打喷嚏,鼻子都被细麻纸擦的有些红,像是只兔子。

    “王爷病了”崔朝忙问道。

    李治摇头,揉了揉鼻尖“不,应该是这花的香气,令我总是鼻子痒痒的。”

    他遗憾道“可惜了这玉碗白莲倒是好看,我却摆不得了。阿朝你拿去摆吧,这东西搁在你身边也不辜负,此事我与大将军说一声就是了。”这样的花,搁到库房里去不见天日才是白可惜了。

    说着李治还伸手戳了戳那朵小白莲,也有几分惋惜“但别说,这花的样子,我还是挺喜欢的。”

    崔朝望着这清透的白玉碗莲,见在阳光下轻微晃动的花瓣,清远洁净,忽然开口道“王爷不如把这白玉碗莲送给姜太史丞,想来她应当会喜欢的。”

    崔朝想起姜沃在太史局的位置,她坐在窗边,早起日出东方,半面阳光会照进来。

    她似乎很喜欢沐浴在阳光里,像是鲜花喜欢阳光雨露。

    这白玉碗莲若是摆放在姜太史丞的桌上,映着日光与她绿色的官服,想来就是让人心情很好的一幅画卷。

    李治也点头“也是,此物颇合太史丞的姿仪高澈,明儿就给她送去。”

    次日,姜沃果然收到一朵小白莲。

    听说了这玉碗白莲的来路,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李治心道姜太史丞原来喜欢莲花啊。

    美好的误会。

    收到一朵小白莲的第一天,姜沃见到了神医孙思邈。

    先到太史局的是卢照邻,姜沃一见他,就觉得他身体状况明显比去年冬天好一些。

    卢照邻与她见过同僚礼,然后告知“孙师先面圣去了。”

    孙思邈一到京城,就有人上报皇帝。今晨直接有宫里的马车出去,将老神医请了进来,为皇帝扶脉。

    与许多隐士神医不同,孙思邈其实一直跟皇室没有断绝联系。

    隋朝的时候也曾多次奉召入宫为两任隋帝请过脉,只是对于朝廷要封的官职,一直辞谢不肯做。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外头八方行医、采药,方能积累经验。且情商非常高地表示他不断精进医术,也于为陛下请脉这件事上有益处啊。

    且孙思邈虽辞官不受,但他也应了会隔几年就进京一次,给皇帝请脉,并且上京这一年会留两个月之久太医署尚药局的大夫都可以来请教他。

    如此会做人的神医,这换了好几朝的皇帝,也就都由着他不做官,去积累经验去了。

    今年孙思邈进京,当然首要给一凤皇帝请脉。

    姜沃对于要见到药王孙思邈,怀有无比的期待。

    这份期待,旁边的卢照邻看的清楚虽说姜太史丞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但唇边的弧度,就是比之前要高一点点,眼睛也更亮一点。

    姜沃对孙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于史册中,也不只听了卢照邻的介绍。

    她是认真打听过得,确定了此世的药王,依旧是那个不以医术密敛自珍,依旧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医者仁心。

    于是见到一个亲自背着药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姜沃就忙从正门下了台阶迎过去。

    一路将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宾主入座。

    孙思邈入座后,定睛看清这位要送医书与他的姜太史丞时,却是一怔。

    这半年来,他听卢照邻提过许多次这位姜太史丞。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还曾得过几年离魂之症,数年不能开口说话。又常听卢照邻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还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儿。

    以至于在孙思邈的脑海里,勾勒出来的姜太史丞是一个出身坎坷但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单薄而娇弱的女子形象。

    孙思邈都做好了准备,给她也扶个脉仔细开个方子调理一一。

    毕竟孙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数,知其确耗精神气血,年纪轻轻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伤了寿数之险。

    然而一见面,却见这位姜太史丞肤色莹白凝润,双目熠熠有神,头发乌黑如鸦翅,光泽明亮正是六脉调和,身体格外康健的表现。

    孙思邈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卢照邻小朋友,你是怎么回事

    而姜沃看清孙思邈,只有更惊讶的。

    且说,孙思邈的年纪一直是个迷。

    有人说他是隋文帝开皇间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说才不是,孙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终点,还有传说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间出生的

    按以上几种说法,孙思邈可能是七十岁,也可能是十岁,当然,若是传说中来算,那他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了

    越传越神奇了。

    反正他的年龄是个迷,横跨好几个朝代。

    但无论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纪来算,也该是个正经的七十岁往上的老人了。

    可姜沃见到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原来世上真有鹤发童颜之人

    孙思邈神色温和,整个人像是一株青松一般,让人想到苍郁稳重。他脸上并非没有皱纹,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神色又是那么安然,眼睛也很明亮,丝毫没有老人的混浊感,反而像是清透却又温暖的泉眼,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善意的观察关怀神色。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没有佝偻老态,一袭朴素褐色麻衣站在那里,若只看身影,会以为这是个正当年的壮年人。

    是个让人看不出年纪,却又极其信赖的长者。

    姜沃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我上了年纪,也想要这样的老去

    两人都被对方的健康状态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问题的卢照邻,倒是不觉得,只是尽职尽责作为中间牵线人,彼此介绍。

    除了卢照邻,并没有外人知道,姜沃要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姜沃毕竟是朝廷命官,有了医书自己藏着便罢,若是要交出,论理当然该上交朝廷,交给太医署,而不该交给一个在野的医者。

    所以姜沃从前也只托给卢照邻,私下转告孙神医,她有珍秘医书相赠。

    今日孙思邈过来,旁人也只以为,他是来给袁仙师看眼睛的。

    姜沃便与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说了一声,引着孙思邈往后走“孙神医请跟我来,师父在后面。”

    孙思邈举步跟上,边走边随口道“距离上回见袁小友,也有数年了。”

    这世上能叫袁天罡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孙思邈就是一个。

    袁天罡跟孙思邈早就相识,甚至跟袁李一人一般,孙思邈对袁天罡有半师之谊。

    故而两人虽经年未见,彼此相会时,却没有丝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见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没起身,只是侧耳听着似的,然后道“来了”

    孙思邈点点头,脱去外头的靴子,踩上竹席“你这屋里倒是暖和。”然后非常随和席地而坐,还不是正经的跽坐,就是洒然盘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卢照邻也跟着进来了,行礼拜见过袁仙师,倒是正襟危坐。

    姜沃作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为师父尽地主之谊,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内弥漫开茶水清新的香气。

    如今她已经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从前太医院的茗叶,都是按照药材储存的方法,摊晒萎凋过的。虽不如专业炒茶,倒也是歪打正着算是粗制茶了。

    姜沃曾经要过一些刚采下来的鲜茶叶试着冲泡过,还请媚娘尝,媚娘非常精准点评道“你是不是给我喝的松针或者什么树叶子泡水啊”,可见鲜茶叶若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喝的。

    后来得了炒锅,姜沃试着炒茶,才慢慢向着前世的口味靠拢。

    卢照邻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盏,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样子卢照邻第一回见袁天罡是在诗会上,对袁仙师仙风道骨也很敬服。

    也常可惜可叹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却坏了。

    今日再见,却听袁天罡只是一味闲话谈天说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着急。

    见孙思邈开始品清茶,卢照邻才在旁轻声道“孙师,袁仙师的眼睛”卢照邻跟着孙思邈调养身体这段时间,已认其做老师。

    孙思邈闻言就点了点桌子,对袁天罡道“来,伸手。”

    袁天罡这才把手搁在桌上,孙思邈微合目扶脉片刻,之后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卢照邻还以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孙师。

    谁料孙思邈断然道“治不好了。”这装病当然是永远不可能治好的。

    卢照邻不由大为失望。

    在卢照邻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怅然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缘故啊。”

    姜沃也适时跟着垂目叹息。

    卢照邻越发被这气氛感染到了,成为了屋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难过的人。

    孙思邈见他师徒如此,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换了个话题,对袁天罡道“虽说你眼睛不好,但眼光还在,终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闻言带笑“是啊,我是后继有人了。”

    又问孙思邈“你还在广收门徒”

    两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学,在传授弟子上,最挑剔资质;而孙思邈的医道,则最重弟子心性。

    对孙思邈来说,医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恒心,对医道的天赋,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来拜师,他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虽说精通医道肯定要天赋,但在他看来,不必每个弟子都成为名医。

    只需扎扎实实学到些本事,不要胡乱行医误人性命,能够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济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过的学生,足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算是亲传弟子的也有十多人。这回上京,身边就跟了六个弟子。

    哪怕不是学生弟子,只要遇见个真心求问病候医道的,孙思邈也乐于给人讲解。

    因此袁天罡这一问,孙思邈便颔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医者来这世上大夫总是不够的。”

    姜沃就更笃定了她的书将要交给对的人了。

    孙思邈与袁天罡叙旧完毕,就转向姜沃,温和道“听升之说起,姜太史丞有医书要赠与我。”升之,是卢照邻的字。原本卢照邻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卢照邻要入朝为官,其父便早给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一字。姜沃头一回听就觉得,谁说世家清高啊,看看卢父,对儿子入官场,抱有多么淳朴的期许。

    孙思邈眼神与声音一样温和虽然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但对于姜沃一个小姑娘要送他医书的行为,没有丝毫看轻。在孙思邈看来,哪怕她要送的医书上,都是他已经知晓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取出自己近来熬夜抄完的册子,共本。

    孙思邈接过来,不过匆匆翻阅几张,便不由诧异震动这里头有的医术和方子竟似超脱于当世

    他不由抬起头凝视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边袁天罡虽未看过小徒弟写的医书,但大约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懒洋洋靠在一个大绣枕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赐机缘,常有神梦。你虽才进京,但近来应当在长安一带,也听说过棉花吧。”

    孙思邈颔首“听过。也听升之说过来历了,只是医书”

    棉花不过是一种植株,梦到也就梦到了,听说也是去西域的使团偶然发现捎回来的。这种神梦很正常,但再没听说有人能梦见完整的一套医书的。

    姜沃依旧是坦然望着孙思邈“梦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对医道所记最为清楚。”

    孙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紧呢。

    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深明问迹不问心,世上奇异之事太多,原不该深究旁人的底细。

    姜沃起身恭行晚辈礼“这医书,唯有给孙神医,才不辜负天下万民。”

    姜沃送出医书这一晚,睡的特别好。

    也是近来抄书抄累了,这一觉就格外轻松。

    次日起来,见冬阳遍洒,只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气满满去太史局当值。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气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宝,还问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气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却见到了一个气色不如昨日的孙思邈。

    显然是熬了夜的样子。

    果然,孙神医往她对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达旦,连觉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边看书边啃了一个饼,一歇不曾歇的将这册医书粗通了一遍

    “实在受益匪浅”

    孙思邈再神医,也有时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节介绍过巫医驱邪等术。

    但在其余医术上,他已经比当代人走远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这册医书才越读越喜越惊,甚至于晨起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久违的落下老泪。

    他必要精研此书,传道受业

    将来,定会有许多病患,就从此书上,向阎罗殿夺回一命

    于是他今日过来,是想郑重再谢一回。

    无论如何,得此医书的人,没有私藏,也没有将其交给太医署作为皇家秘方,而是给了他,并且期盼他传于天下人。

    见孙思邈起手,姜沃连忙隔桌托住,她绝不能受药王的致谢礼。

    她所托付的事儿,孙神医本来就在做了。

    孙思邈又道“我会回禀圣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细整理这些医书,开医馆广收弟子京中权贵最多,有什么新的药方、医术,最易传开,取信于万民”

    姜沃把孙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门时,正碰到晋王进门。

    晋王身后只略错开半步,还跟着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着官服未着甲胄,也显而易见是位大将军,身上自有一种沉稳刚健,兵戈冷锐之气。

    她已然看过阎立本的初稿,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方班师回京,碾压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将军。

    姜沃不期两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