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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双双谋反
    因有魏征过世之事,二月,凌烟阁的挂像仪式虽如期举行,典仪庄重,却少了喜庆之意

    若说魏征逝去是新痛,那么看着早已过世的一幅幅旧臣画像,便勾起二凤皇帝的旧哀来。

    在他定下起凌烟阁的时候,功臣谱上已有十一位过世。

    今日阁成,魏征又去,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阴阳两隔者,恰正半数。

    皇帝怀缅过已故功臣,也未忽视还在的重臣过世的功臣府上各得赐绢布一千匹,在世的则得赐了米粟一千石。

    各位尚在的凌烟阁功臣皆回府自家去庆祝去了。

    如李勣等稳重的臣子,都顺着皇帝的心意,哪怕在自家,也没有搞得吹拉弹唱迎来送往的,只是关起门来,自己反复品味这份荣耀。

    毕竟,连宫中晋王早就定好的二月底大婚,都没有过分热闹,甚至比其余王爷的大婚礼制还简了三成。

    这是晋王自己主动提出并坚持的魏侍中方去,朝失贤臣,父皇伤怀,不愿为自己的婚事大操大办。

    因晋王此举,朝中大臣们对这位年轻王爷的印象,除了仁厚纯孝和善,又多了一条敬重老臣。

    很快,低调的朝臣们就纷纷庆幸,还好上月没有在自家欢喜沸腾。

    三月,齐王李祐举兵谋反。

    帝大怒。

    “谋反真的是谋反吗不是被人诬告了或是误传”媚娘闻此信都忍不住反复跟姜沃确定了好几遍。

    她倒不是了解这位齐王,她只是震惊于真有王爷敢造当今的反

    就难以置信。

    姜沃点头道“是真的谋反了,证据确凿那种。”

    齐王李祐,皇帝第五子,比魏王李泰还小两岁,七年前封了齐王,领齐州都督职。

    因他不是长孙皇后所出嫡子,皇帝也没啥舍不得的,早早就按照规矩为他配齐属官,让其出京到封地上呆着去了。

    哪怕在王爷中,都属于比较没存在感的了。

    结果,人家一彰显存在感,就干了票最大的

    而且齐王的谋反,还格外彻底,都不留后路,直接就在封地齐州王府内自立为皇,开始册封宰相将军了。

    消息一传到长安城中,李祐的生母,后宫的阴妃娘娘就厥过去了,一病不起。

    负责管理后宫的韦贵妃是个实在人,直接令人到太史局请个吉日让人开工锯木糊漆先把棺椁备下呗,也算冲冲喜。

    人都说养儿为了养老送终,这可不,就给她送终来了。

    “齐王是怎么想的呢”朝中好多人都与媚娘一般,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虽说太子的储君位看起来摇摇欲坠,但你一个八竿子跟皇位打不着的皇子,你造哪门子反啊。

    姜沃因能纵观整个封建王朝,所以更难理解些从京外造反一路打进皇宫,成功当了皇帝的藩王,有且只有明太宗朱棣。

    可谓是不辜负太宗的庙号。

    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真的比人与猴子差的还大朱棣那是什么高超水准,对上朱允炆这种愣头青皇帝和李景隆这种送菜的大将,还要历尽艰辛才能靖难成功,而李祐

    姜沃听说过这位王爷的风评骄奢淫逸,鱼肉百姓,贪蠢妄为。

    就这,还想走王爷打进京当皇帝,这种地狱级别上位路线

    此时京中坐镇的还是二凤皇帝。

    大概皇帝也觉得此事太荒诞了,于是又等了几日,等来了齐州不肯协同谋反,逃奔回京官员的最新情报。

    原来齐王李祐一向爱搜刮百姓,前几年皇帝便斥责过他,并将他府上的长史给换了位刑部出身的刚正官员,令其盯住李祐。

    起初李祐也知道怕,但憋了两年后,实在忍不住了,固态重萌,依旧派恶奴出门欺压齐州百姓,劫掠富户钱财,搜刮民脂民膏。

    新长史果然刚正不阿,当面劝阻齐王不成后,当即表示要上书奏明陛下。

    李祐当时正处于烂醉状态,闻言一时恶从心上起,直接让人把这长史官给捆了,亲手给剁了。

    等酒醒后,再后悔害怕也晚了。

    “父皇早厌我,此番必要夺我王爵说不定连性命也难保,既如此,不如豁出去反了”

    皇帝基本弄清了前因后果,便给了这个儿子一个精准的评语“何愚之甚”

    然后也懒得为这个蠢货多费心,直接在朝上点了班师回京后正在做兵部尚书的李勣“将那畜生捆了来京”

    皇帝对有儿子拉队伍造反,一点担心也没有。

    有的只是恼火。

    皇帝很恼怒,接到圣命的李勣大将军也很烦恼。

    唉,这种抓造反皇子的事儿可不好干啊万一齐王不肯被活捉,自个儿寻死了咋办到底是皇帝的儿子,若是还未进京亲代罪名,就死在他李勣平叛过程中,那他说不定就要跟着倒霉了。

    他咋命这么苦啊。

    然而圣命不可违,李勣再苦也得上路。

    很快,他率一百精兵轻骑疾出长安连兵都没带,皇帝给了他缉拿齐王的圣旨,以及调动齐王封地附近济、青等地府兵的权柄。

    对付齐王,确实也用不着真正的精锐。

    果然李勣到达齐州后,轻轻松松围困了齐王。

    唯一的难点,倒是在于劝降。

    吓得歇斯底里的齐王,以死威胁不肯出府投降。

    李勣只好拿出毕生的耐心来哄骗人王爷啊,快出来吧,你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就算一时犯了错误,可也没造成严重后果确实是,连齐州城都还没出去,就被瓮中捉鳖了,只可惜有好几个不肯追随造反的官员被他杀掉了,你只要投了,跟着臣回长安去认罪,皇帝难道会杀了你吗

    他这样边哄骗齐王,边在城外按圣旨杀协同谋反之罪逆附臣,如此刚柔并用,不过三四日,齐王心理破防,束手就擒。

    李勣也松了口气。

    臣子处置皇子谋反,最为难的一步,终于走完了。

    等把齐王交到圣人手上,他这项苦差事,就算彻底交出去了。

    当然,从齐州返回京城的路上,李勣还要格外当心,别让一想要见到父皇就开始狂哭,太过近乡情怯的齐王,心理压力过大,把自己给吓死了。

    操心的李勣再次感慨道唉,我命好苦。

    然而很快,李勣的心态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灵佑我,我命真好

    心态大变的缘故便是

    京中英国公府,派府中亲卫传来急报太子李承乾意欲逼宫谋反,事未成而败露,太子以及同党已然被扣押,东宫封禁

    李勣听闻此信,惊愕不能言。

    第一个冒出来的居然是一个很荒谬的念头这,这今年三月,真热闹啊

    再听来报信的亲信汇报过太子谋反的同党里,就有之前拉拢自己的侯君集,他脑海中就剩下一个想法了我命真好若不是此时出京平叛,那侯君集他们动手前,肯定还要来拉他下水的便是他不会跟着谋反,甭管是拒绝还是出面检举东宫,都少不了一身腥。

    于是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为转变原来以为是个晦气的蠢货,现在看,原来齐王是他李勣的小福星啊。

    于是接到消息的这一日,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变,那叫一个和颜悦色。

    齐王这一路都吓得吃不下去饭,李勣原本都是令人请齐王每日喝浓糖浓盐水的,爱吃不吃,反正保住命到京城就行。

    这日却改了作风,特意命亲卫奔骑去附近城镇,给齐王买些蜜饯糕点等精细饮食,然后亲自来劝齐王用一些。

    搞得齐王还有点感动。

    抓着李勣的手痛哭流涕“英国公一定要在父皇跟前,为我美言几句我是叫小人之言误了啊。况且父皇也知我,不过一蠢人尔,哪里敢谋反呢”

    李勣这我也做不了主,等回了京,你跟太子殿下这一对难兄难弟,陛下到底怎么处置,谁能知道呢。

    唉,太子为什么会忽然谋反呢

    李勣震惊了半日后,忽然回转过来甭管太子为什么谋反,但沾上谋逆之名的太子,必是要废除的了。

    他不能在路上耽搁了。

    速速回京

    储位之争,这才真正开始。

    他立刻下令全员加快速度赶往长安。

    齐王多日未好生用饭,今日才被李勣劝的多吃了些,结果这一急行军,坐的马车立刻颠簸起来,给他颠的晕头转向,连忙提出想放慢行程的要求。

    被李勣冷面拒绝。

    齐王李勣这人也太善变了吧

    长安。

    虽说太子谋反之事,还未及真正行动,便已被人告发,未动兵戈未见血腥。

    但到底是一国太子蓄意谋反。

    此事甚大,大到朝上不但没有沸反盈天,反而是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主动提一句。

    朝臣们全都是把嘴巴牢牢闭着,万般谨言慎行起来。

    只等着圣人派人断明此事。

    整座太极宫全面戒严。

    原本三省六部的官员们,入皇城上朝与当值,出入熟惯,各处宫门的侍卫看着熟面孔,有时候查的便不那么严了。

    但近来却严的要命而且侍卫们全部换了生面孔,各个铁面无私,且那满身的杀气显然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兵,并非原本守宫门的寻常监门卫。

    凡入皇城的官员,各个要验过鱼符,将出入的时辰记录下来。

    不只皇城,甚至整座长安城也是外松内紧,看似没有什么腥风血雨,百姓们依旧按着晨钟暮鼓作息,但每日负责查验出入城门的兵卫,多了三倍不止,进出人口都查的极仔细。

    连姜沃和媚娘这种一直在宫内不曾出过宫门的,都真切感受到了那种,天空似乎化作一片片刀刃一样的压迫感与锋利感。

    北漪园。

    媚娘在窗前安静地看书。

    看的眼睛酸了,抬眼望向窗外时,就看到院中新架起来的几架秋千,孤零零的独个晃悠着。

    三月,原本是春光明媚,最好的打秋千时节。

    每年开春打秋千,一向是北漪园几位才人的最爱。这时节,她们会摒弃前嫌,一起凑钱请宦官来搭两个新的高大秋千架。毕竟前一年的秋千,经过一个秋冬无人管,一碰都乱晃,再打不得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才过了年,秋千就重新架起来了。

    然而现在,却再也没人敢去院中打秋千欢声笑语了,所有人都猫在自己屋里瑟瑟躲着。

    媚娘沉下心来算了算这已经是她们被关在北漪园中第十二天了。

    她不由想起了姜沃自她进宫后六年,两人还从未这么久不能碰面,不能说一句话。

    宫中出了如此大事,彼此却见不到,连书信也不通,真是悬心。

    十二天前夜里。

    媚娘是被雨声惊醒的。

    她起身取了一块手帕擦了额上冷汗,本来想继续睡的毕竟这些年,她的噩梦总是大雨绵绵,倒是也习惯了。

    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止雨声,在雨声里,还夹杂着一些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上锁片摩擦的略有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她披上衣裳,走到窗前,小心推开了一道缝。

    外头虽然下着雨,天空却有些奇异的亮色,像是被火光照亮的。

    于是这一晚,剩下的时间媚娘就一直没怎么睡着。直到第二日早晨,晨钟声响起。

    她坐在窗前静听,果然,第一批要出门去提膳的宫女被拦在了门口。

    掖庭中竟然进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北漪园中所有人被告知,无论是谁都不能踏出居所一步。

    王才人等还以为是从前彻查掖庭宫人之类的事儿,于是撑着体面挣扎道她们是宫嫔并非普通宫女,每日要去给娘娘们请安的。

    得到的只有沉默的拒绝。

    见有想仗身份,硬要出门的才人,侍卫们也并不出言相劝,只是沉默地拔刀,刀出鞘一半寒光闪过很明显,要是有人要硬闯出去,剩下那半刀一定会出鞘。

    王才人等彻底被吓到,这才脸色惨白各自退回自己屋里。

    而媚娘连自己屋门都没出。

    只是站在窗口,从一线缝隙中沉默看着。

    宫里一定出了大事

    起初三日,不但有侍卫守门,所有人的餐食还都是固定配给的,只有两顿干粮,非常硬的干饼。险些给北漪园其余几位才人吃吐了,当然也是心理压力巨大,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关了起来,简直要疯。

    到了第四日,一直负责北漪园的严承财,才再次出现,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东宫谋反,太子封禁,朝中同党已尽数被压入狱中

    接下来,要彻查宫闱中其余各处,有无人与东宫勾连之人。

    诸人闻之变色凡涉及谋反事,甭管真相如何,都是腥风血雨,譬如汉武帝时,怀疑太子刘据谋反,酿成巫蛊之祸,各处搜寻关联之人,最后连坐而死之人乃至过万。

    于是一听此事,有两个才人当场就吓哭了,只道我们不过掖庭小才人,如何能与东宫勾连

    媚娘心道这种事,若是皇帝意在株连,总有由头。

    比如她们这北漪园里,若是有个扫地的小宫女,曾经跟太子宫里哪个宦官说过话,都可以算作通东宫的罪证。

    只看皇帝想不想彻底血洗一遍了。

    媚娘倒是比旁人镇定些圣人不似这等大肆株连之人。

    大约这彻查,就真的只是要查清楚,东宫除了勾结朝臣,有无勾结内宫之人。

    接下来的两日,便是殿中省的宦官来彻查北漪园。他们并不管这些才人们有没有什么姑娘家不想被人翻到碰到的物件,全部翻了个底朝天才走。

    媚娘倒是无所谓,她这里几乎只有书。

    宦官们认字率远不如宫女,见她两箱子书,也只是倒出来翻了翻,里头没有藏着什么就罢了。

    从那后,北漪园虽然还是不开门,但总算恢复了一半正常的生活想来宫中各处也恢复了正常运转,起码她们一日三餐又有着落了,当然想点菜是别想,只是不用啃干饼子了。

    严承财每日都坐在门里侧,负责看大门,并从外头接过送来的餐饭与日用物。

    门外还有两个带刀侍卫守着。

    因而严承财也觉得无聊,有时候就跑去廊下,跟媚娘隔着窗户聊个天儿,说说外面的情况别看媚娘总往宫正司去,但她是个周全人,从没忘记与北漪园管事严承财的走动。

    逢年过节都有红封送上,哪怕是在九成宫那大半年,她几乎都没有回过九成宫的北漪园,但到了节庆,该给严承财的节礼,可是一点儿没少过。

    比起旁的找了后宫妃嫔做靠山,就不怎么理会这位北漪园管事的才人,媚娘这六年来未曾疏忽的周到,就换来严承财现在只愿意跑来跟她说说外头的事儿。

    “武才人看见外头那两个侍卫没每天人都不同呢。听说圣人是把左右骁卫、威卫乃至长安城外头的虎豹骑都调进长安了。跟原本的监门卫可不是一回事,跟这些兵说话,都要吓死个人。”

    严承财边说还不忘小心看向门口,生怕叫那俩侍卫听见自己说他们吓人。

    之后又悄悄跟媚娘讲“听说三司已经在审问侯将军等人了,估计等都审完了,圣人有了决断,咱们这儿的门就能彻底开了吧。唉,原先每日到处走不觉得,如今一被关起来,才知道这日子真难熬”

    当然严承财知道的也不多,媚娘甚至怀疑,他絮叨的好多话,怕不是自己瞎猜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掰给自己听。

    不过,有件事是跑不了的。

    太子肯定是有谋反之举。

    而这谋反,又是完完全全没有成功只看这宫中一切虽然压抑肃穆但井井有条就可知,显然一切尽在皇帝掌控之中。

    媚娘翻过一页书。

    被关在北漪园的时间,她基本都在看书。

    看的最多的是汉书高后纪。

    其实看了很多遍,她都能背下来了高皇后吕氏,佐高祖定天下1

    汉代出身微末,最终成为皇后、太后的女子不止一个,后宫干政的女子也不少。但媚娘还是最喜欢吕后无他,别的皇后、太后也没能跟帝王一样待遇,混上个单独的本纪。

    媚娘熟练跳过几段诸如惠帝继位,吕后为太后惠帝崩,取后宫美人之子立为少帝封吕家诸人列侯等几段,边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边看起吕后废少帝的一段。

    少帝得知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子,朝政又被太后把持着,不由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太后直接将少帝关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诏废帝。

    那封诏书,媚娘自然也记得烂熟,也跳过不看。

    她今日想看的就是群臣不得不奉太后诏那段

    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顿首奉诏。”1

    每次看到这段,媚娘只觉得像是夏日饮冰一样,激起一阵冰爽却畅快地战栗。

    这大概是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权力了吧。

    能够废立帝王,群臣尽皆俯首

    从前,媚娘只是很喜欢看这段,就像也很喜欢曾经跟姜沃讨论过的张仪复仇记一样。

    但此时再看,媚娘又有了不同的体悟。

    史书寥寥数笔,只是记载皇太后下诏,群臣俯首如被风吹过的蒲草。

    但今年的两位皇子接连谋反事件,这十二日宫中的风声鹤唳,带给了媚娘不同的感悟。

    大话人人能说,甚至只要舍得一身剐,人人都能把自己当成皇帝来下诏比如那远在齐州的齐王李祐,就敢下诏给自己手下封宰相,可不过是个大笑话。

    如果说齐王是一句笑话,那么太子就像是一句警世恒言连国之储君的太子,要行谋反事,也会立刻被皇帝无声无息地镇压。

    这十二日宫中的兵戈严整,就给媚娘上了绝佳的一课夺权这种事,是要掌控力的。

    皇帝对军权的掌控,对皇城内外的掌控,都注定了结果。为什么他的政变能成,为什么其余人的政变连水花都没有激起。

    就像吕后废少帝,这史书不过寥寥几笔。

    然而那时的漫长岁月中,不知那位吕皇太后,又花了多少精力去掌控群臣,掌控朝政。

    从前,媚娘在史册里看到了吕后废立的大权,看到了权力施行的过程和后果。

    但这一回,她真正的看到了刀锋。

    看到了,要保证权力能施行下去的至为重要的根基。

    媚娘读到“皇太后崩于未央宫”时,院中传来了声音。

    是严承财站在院中朗声道“这月的衣料,尚服局已送来了,请才人们按例取了去。”

    可见外头诸事基本平定,晚了几日的衣料都已经按数送来了。

    几处屋门陆续打开。

    有三四个才人,带着小宫女来院中长案上挑选衣料。每人两匹的例,虽说花色都大同小异,但早来挑,总能挑到自己更中意的。

    媚娘在屋里慢悠悠收拾书她是习惯了最晚出去的。她一向懒得在这些吃穿小事上与人发生口角。

    当然,如果有人故意想夺占了她的份例,也是不可能的,媚娘不跟她们斗闲气计较小事,可不会由着人欺负。

    她边收拾书,边听外面几个才人闲话。

    “没想到这月虽送晚了,花色竟还不错。”

    “咱们也快能出去了吧。”

    “唉,果然咱们的份例里是没有棉布的,听说尚服局已经有十来个巧手的宫人能织出一种细滑的棉布来了听说用来做贴身的衣裳最舒坦。”

    媚娘是这时候走出去的。

    然而见了媚娘走过来,几个原本都在挑衣料的才人,忽然脸色大变,然后退开两步,有一个还特意堆笑道“武,武才人来了,你先选,我们再选就行。”

    比起之前的态度来,可谓是大变。

    媚娘只做不见。

    她知道这些人在怕她。

    北漪园的才人之所以怕媚娘,起因还是在殿中省来搜查屋子那一日。

    其实搜北漪园,殿中省是最手下留情的,到底不是普通宫女,这些才人也都各有依仗。

    于是速速搜完后,首领宦官就站在院中进行最后的例行询问“这些时日,北漪园中有无宫人行迹鬼祟,常私下外出若有,各位才人一定不可替之隐瞒”

    旁人都摇头,唯有王才人忽然站出来道“宫人倒是都本分,只是武才人,她常不住在北漪园中,就是公公说的那话了,常私下外出行迹鬼祟”

    媚娘回头,眼睛盯着了王才人。

    以往王才人屡屡言语刻薄她都可以不当回事。

    但这次,殿中省是在彻查太子谋反事王才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甭管是蠢的不知这话的严重性,还是坏的故意想看她被抓去严刑拷打,还是两者兼有,都彻底碰到了媚娘的底线。

    果然,那殿中省的宦官本来都要走了,此时立刻驻足“武才人是哪个你可有话要分辨”

    这也就是两个才人,要是寻常宫女,早不容人自辩,立时将举发人和被告人一起拿下带走了。

    王才人被媚娘寒光凌然的一眼看的居然有些害怕,甚至退了一步,但还是努力壮着胆子道“你瞪我作甚,你明明就是隔三差五就不在这北漪园住嘛虽说你每回都称往宫正司去,但我们又不能跟着你,谁知道你到底去了哪儿”

    殿中省宦官皱眉“怎么又扯上宫正司”

    媚娘站出来,冷静解释道,自己不在北漪园的时间,都在宫正司,不止一人可为人证。

    旁边严承财是得过陶枳嘱咐的,又拿了媚娘多年好处,连忙也上前堆笑帮着作证,又拍胸脯道“武才人不在北漪园的日子,我这里都是册子记录的。想来宫正司也有。”

    除了九成宫那段时日,媚娘每回去宫正司过夜前,都会在北漪园这里留下记录。

    有时候严承财还觉得她太小心较真了。

    这会子却发现,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那首领宦官一边叫严承财拿册子,尤其是近一年的,一边点了身边一个小宦官“去隔壁尚服局请两位宫正司的女官过来对证她们正在查尚服局宫女才是。”

    见到来人恰好是刘司正和于宁,媚娘就更放心了。

    果然刘司正三言两语就给媚娘作了证,还道“什么王才人你说武才人夜里也不跟我住,我怎么能作保好吧,那不如去前头太史局请姜太史丞回来再细证”

    那宦官闻言忙摆手“不必,很不必惊扰姜太史丞了。刘司正的话自然就是铁证。入夜宫门落锁,人既然在宫正司,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说着就摆手,准备带人离开北漪园。

    然而这回换武才人请他留步了。

    领头宦官只好停步这还没完了。

    只听武才人开口了,她声音冷静,口齿清晰道“贞观十四年六月,王才人第一回得往阴妃处拜见。”

    “十四年腊月,王才人得阴妃赏赐两匹绢。”

    她一条条数下去。

    “十五年九月,王才人与我炫耀,阴妃单独留了她赶围棋,并赏赐了齐州特有的鲁墨两方。”

    “年前,王才人再次与我道,阴妃单单赠与她嵌猫眼石镯一对,亦是齐王送与母亲之物哦,好像就是王才人现在手上带着的这一对。”

    满院寂静。

    人皆骇然。

    这些细碎的事情,有些连王才人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只是呆呆看着媚娘一件件说出来。

    殿中省领头的宦官听完,面色凝重一摆手,几个人围过来“王才人得跟咱们走一趟了。”

    王才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哭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就算是阴妃娘娘私下赏赐于我,又怎的”

    殿中省的宦官都觉得这人太蠢了,懒得多说太子谋反虽然要紧,但齐王谋反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了哇。哪怕阴妃自己不病倒在宫,现在她的宫门也是铁锁锁住严密把守。

    有嫌疑的人肯定要带走细问。

    不过三日,严承财就悄悄来跟媚娘说了王才人的下场事关掖庭才人,又查过只是与阴妃来往过密,不干太子与齐王事,圣人哪里有空理会,只让韦贵妃自行处置。

    且说王才人最开始是投靠韦贵妃的,韦贵妃还真举荐过她,结果见这才人竟然是因为跟阴妃来往过密被抓的,心中很不高兴,干脆利落就给王才人发落到西掖庭去了去吧,跟那些没入宫中为奴的罪臣之家女眷一般干粗活去吧。

    严承财跟武才人说完这个消息,就见武才人并不吃惊。

    也是,武才人只说王才人与阴妃交往过密事,半点不涉旁人,想来开口时就都想过了。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严承财再次心中感慨可惜武才人没摊上好时候进宫,那要是早十来年跟了圣人,这样的品貌和聪慧,说不定今日就是贵妃杨妃这般位份了。

    经此一事,北漪园剩下几位才人,都对媚娘惧怕起来。

    她们原本觉得媚娘是一只羊,很是离群隐忍的那种。除非惹急了她比如抢她的份例,她才会亮出锋利的角来顶一顶人。

    但这次事儿之后,她们忽然发现,不对,这不是羊啊,这绝对是一只在草丛里潜伏着,找准时机一口把猎物脖子咬断的虎豹啊

    剩下的小才人们再见了媚娘,立刻后退怕了怕了,大佬先挑。

    媚娘还与她们客气了两句,见她们缩成一团坚决不敢越过她,媚娘自己其实还有点纳闷当日她状告王才人也是有理有据,又不是什么持刀行凶现场,这些人怎么怕成这样

    却不知,她当时揭露王才人之果决镇定、口齿清晰,以及面对王才人怨恨痛骂那种毫不在乎,除去王才人如拂去衣上灰尘的态度,才让她们害怕。

    她们下意识觉得,在那种场合能从容做出这种事的武才人,以及一直看似隐忍离群,实则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有理有据一一道来,直接把人钉死的做派,实在太可怕了。

    何况她们早忘了这些年有没有什么言辞不当,以及具体的把柄落在武才人手里了。

    所以还是惹不起就好好敬着您先请,我们特别愿意用您挑剩下的

    不光北漪园的才人,其余旁观者亦有心惊肉跳的。

    “说来,武才人此番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让我有些害怕。”说这话是于宁,她当日从北漪园亲眼看了此事就颇吃惊,过了好几日,思来想去还是叫上刘司正一起,跟姜沃说了这事。

    “为何”姜沃从书中抬起头,好奇问于宁“又不是武姐姐害人,不过是有人害她,她才反击,说的也都是实情殿中省和咱们宫正司不是都审过了半点没有冤枉过王才人。”

    于宁想了想“可是原本武才人,都是很容让谦和的性情,怎么忽然这么”

    哦,这位是把媚娘当成老好人大善人了。

    姜沃正色道“于典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倒觉得武姐姐所做没有任何问题换了我,也会如此做”

    于宁不禁有些尴尬。

    姜沃刚开始做典正的时候,于宁正是带她的前辈,所以哪怕后来姜沃去了太史局,已经做到了官位比她高的太史丞,但对她一直格外尊敬些,与待刘司正等长辈差不多。

    于宁没想到,姜沃今日会这样正色驳回她。

    见气氛有些凝重,刘司正便居中道“于宁,武才人一贯容让谦和,是咱们都问心无愧一贯对她和气的缘故。那王才人却不同要命的时候,故意说出要命的话,就是其心可诛”

    于宁连忙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跟刘司正一起走了,出门才红着脸道“司正,我并不是要只是觉得武才人似乎变了。”

    刘司正摆手叹气“阿宁,另一位司正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这两年写文书越来越吃力,她本人也有意去九成宫做个清闲管事养老。故而我一直看好你接替司正位。”

    她曾与陶宫正提过此事,然而陶宫正却道于宁还欠磨练。

    刘司正今日也觉出来了“阿宁,在看人上,你的确还差些。”

    “你觉得武才人谦恭柔善,大约是因为她总是不计较的帮咱们写公文,且你我觉得算不上好处的事儿,她都记得,会一丝不错的跟公厨送饭菜钱,给咱们送上亲手做的针线但你如何不明白,记恩的人当然记仇”

    “她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今日这些话,好在未当面说给她,否则要冷人心的。”

    刘司正就很明白,这种人的心,不能冷,不能伤,否则再难回转。

    于宁低头认错“是我想差了。”

    刘司正也不由扶额头疼她原以为于宁叫她来说武才人化险为夷事,是想要宽慰小沃呢,谁成想竟然说出方才的话来。

    早知道怎么会放她来得罪人哟

    送走刘司正和于典正后,姜沃将手里的一册史记随手翻着,看到一页停了下来。

    那是史记里关于伍子胥复仇的故事。

    伍子胥出身楚国,其父为太子之师。

    楚王昏庸无道,废太子后,还要诛杀所有太子近臣,伍子胥全家因此而灭。

    伍子胥为复仇,逃往吴国,辅佐吴国公子坐上吴王之位,然后随吴王一起攻打故国楚国。哪怕此时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楚王已死,伍子胥也没有罢休,做出挖坟笞尸之事。

    正因此举,历来关于伍子胥争议颇大,有人赞他智勇深沉,恩怨分明有人骂他勇而无礼,为人刚暴。

    那时候,媚娘跟她在灯下一起看书,姜沃将伍子胥之事与她看,媚娘便道“我与司马公之意相同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如此深仇如何能不报”

    姜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里头有这样一句话“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让我者生,挡我者死。”2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武才人。”严承财在外头轻轻叩门。

    媚娘打开门,就见严承财拿了册子请她签个名字“尚服局送来的料子,才人可都拆了看了没有短缺或者夹杂织坏的料子吧”

    都确认无误后,名册要再交回尚服局去,证明这些才人们已经验过了本月衣料无误。

    媚娘写字的时候,严承财却又迅速递上一个小小的信封。

    她不动声色收下,关上门一看,见封口处印着一个熟悉的月印。

    媚娘便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日印,印过确定是姜沃送来的信无疑,这才连忙拆开这会子特意送信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

    媚娘看清信内容的时候,不由笑了。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幅画。

    画上一只猞猁,居然动作神态像人一样,一手拎了小鞭子,一手举了块牌子。线条很简单,却很生动。

    媚娘一见便知王才人之事,她已经知道了啊。

    所以才送来这样一封哄她高兴的信。

    小猞猁举的牌子上是三个字“诸事安”

    媚娘推开窗。

    天放晴了。

    春日的风穿过窗子,拂过她的衣袂,也似乎吹走了这些时日北漪园沉闷的气闷。

    她落笔。

    “诸事安,勿念。”

    李勣回到长安时,正赶上太子之案的终审。

    他奉命至大理寺,见到了就在一月前,还与他一并图形凌烟阁的侯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