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母亲搬过去时,李歌满已有些病了。戏班由胡麻子与父亲打理着。李歌满岁数虽不大,却已很老了,曾几何时,大家都叫他满爹了。
满爹一生一个人,只身对祖母一家人好,难免让人想入非非。就李歌满那情形搁在现在,必定要遭猜测。就父亲与李歌满无论长相气质都似一个模子刻的。父亲走出去,人都说他象他满叔,没人说他象他父亲。本来父亲也没有哪点象祖父。但李歌满与父亲是大家崇拜的“影星”,没人拿他们说事儿。其实没有血缘的人长期生活在一起,相貌气质也会很相似的。父亲与李歌满的相似,来源他与李歌满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原故。并非私生子。
李歌满病着那时期,祖父最快乐,一反从前的千岁状态,时常将个躺椅搬到禾场里晒太阳。边晒边拉着那根牵着三姐摇窝的绳子,唱着儿歌哄三姐睡觉,唱的歌是他心中想唱的:“我的孙子睡磕磕,我的孙子睡嗑嗑,我的孙子姓陈罗,我的孙子姓陈罗……”不知祖父这样唠叨为什么,难不成三姐不是他孙子,不姓陈?
门前菜地里的向日葵金黄的开着,在晨雾下如缭绕多姿的仙子。这菜园早给了二婶子。二婶子做事也是能手,菜园里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作物品类也丰富多样。只是她菜园里的草,孩子们也难吃上一根,若哪天四叔小姑忍不住跑进去的话。二婶子开口就是你们这些贱强盗,狗强盗。骂得祖母一再交代孩子们哪里去都行,就是甭往她的菜园里去,走路也绕着过。所以二婶子菜园里的向日葵长得大,朝着阳光直长成满粒粒的葵花籽。从前祖母在菜园也种过向日葵,只可惜它们从没有长大过。才一个小孩高时,就被当作打仗的工具玩死了。还有那成排的高粱青菲纤长,一看就好吃。只是孩子们一根也甭想吃到。
因为二婶子要拿它们的苗子扎扫把卖钱,拿它们的米粒卖钱。才不象母亲做成银巴子给孩子们吃。二婶子心中自有打算,大家伙靠不上,几亩田地也靠不上,就是温饱也成问题,谈什么盖房子?土墙屋也难保,更何况她心中想着杉木架子屋或青砖蓝瓦房呢?不想点办法,还真不行。那些小贼鬼们,她才懒得管,懒得给个什么?
几年后,二婶子的确盖了杉木架子屋,只不过不是用她的钱,而是李歌满的。至于青砖蓝瓦房,可是那时农人的梦想,攒上一辈子也难做得起。二婶子一个女人又有多狠呢?
说了这么多,只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二婶子家里的针看得比黄金金贵。素日,人是见不到她家的一针一线的。也吃不到她家的一顿饭,喝不到她家的一杯茶。哪象母亲针线活天天做,做了鞋子给大家穿,给祖母拿去走亲戚送人。哪象祖母的饭菜茶水随时做给人家吃喝。全家的老少都知道二婶子尖锐的为人,从来也不去招惹她。尽管这样,二婶子还是认为自己是被骗被迫嫁给二叔的。二婶子一开口就骂:“真是瞎了狗眼,才嫁你们的二叔,看他样,就是活脱脱的陈千岁……”
但二叔并不象祖父年轻时自暴自弃,也从不打牌赌博。只喜点酒,勤劳得很。从结婚后,话就多起来,口吃也好了,一坐在那里就吩半天。喝了酒更是话多,湖南海北的乱扯,一扯也是好半天。似乎要将前半世未说的话说回来。渐而的人们不叫他绰号“三两”了,而是叫他名字:章松。人一说起章松就摇头,拿起酒杯,就不知道天光日月。一天天的时光就这样被他糊涂完了。无论二婶子怎样骂,他只是悠然的不理。骂得实在受不了,就对二婶子吼。听到二叔如公牛一样的吼,二婶子便骂一句:“脑膜炎后遗症。”就此熄火了。二婶子内心其实还是疼二叔的,只道他真是脑膜炎后遗症。否则就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吼她。
人都说二叔长得与祖父一个模子里刻的,由此祖父也最喜欢二叔。就是摇孙子也不忘给二叔菜园里赶鸡子,鸭子。边用那根竹响噶棍敲得清响边在嘴里骂道:“这些该死的畜生,别把俺二媳妇的菜叼死了,别把俺二媳妇的菜园抓乱了……”这样其乐无穷,边唠叨边微笑。
时有唠叨着,就停下来对着李歌满说:“满哥,你觉得我这人的人生怎样?”
满哥不回他,微笑走进屋里,然后等会来门前问祖父:“客善弟,该进屋了,等会孩子们回来,又要说我了,没事你就不要躺在门前,天凉了,侵了风,又要咳嗽。”
祖父听罢李歌满的话,还真的一连贯咳嗽起来,咳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咳出那一包包的绿痰吐在痰盂里。这本年轻才华的生命便在这一幽暗中渐而没落死灰了去。他自藏在一个角落,大家不近身,还是有原因的,就是那痰的腥味很重且很脏,人一见了就会呕。他也自知做个千岁爷。咳嗽了好半天,终于缓过气来,又对李歌满说:“满哥,你说我们两谁会活得更久,别看我这样,我会比你活得久……”
李歌满只是微笑并不回,把祖父的躺椅搬进屋里,把门前晒的啥东西都收拾进去,把三姐的摇窝也搬进去。然后独坐在自己的房间沉思冥想。直到祖母母亲孩子们都回来。
在陈千岁不断的唠叨中,李歌满自觉得人生暗淡。没个名也没个份,一辈子算是成全了陈千岁。但李歌满就是李歌满,他心胸比人家大,他不想这些事,倒想起平时替乡亲们治的那些牛车,辗磨及黄牛,水牛。想着想着就泪水满眶,情绪感伤。他真的回想不起今生的时光了,也不知道自己今生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