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成仨,一九六四年秋,苏联红旗歌舞团到长山来,学校团委会通知隋凤桃间接参加陪同歌舞团的一些活动。
红旗歌舞团作为民间团体访问中国,并到中国演出只进行文化交流活动,但也有政治倾向的,有关方面介绍,歌舞团中个别人对中国持不友好态度,当然大多数团员对中国是充满感情的,因此,歌舞团到来要“认真”地,恰如其份接待他(她)们,所谓间接陪同。要求隋凤桃带领一批同学到车站礼节性迎接他们,要装扮成各类人物“间接”与她们靠近。隋凤桃把这一消息告知曾科林,曾科林非常高兴,他心想,他高中时学过俄语的,而隋凤桃的俄语水平很出色,能用俄语与之交谈,与她一起去能扩大眼界,增长见识,还能欣赏歌舞团的演出,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所以他就一口承应下来。
在歌舞团走出车站的路上,歌舞团团长指着月台上摆着的盆花对负责人说句什么话,负责人望着随行的翻译,翻译迟疑着,一时语塞,隋凤桃抢前一步,对那个团长说了一大段话,那个团长,睁圆眼睛,张着嘴巴望着隋凤桃,脸色像鸡虱爬着一样难受。宣传部门一行人露出微笑。
后来隋凤桃告诉曾科林,原来那团长问的是一句非常恶意的刁钻的话:“你们中国不是讨厌抽象的艺术吗,为什么要摆这么多花?”翻译因为没听懂“抽象的”一词,所以答不上来。而隋凤桃的回敬语是:我们认为抽象艺术那是陈旧的东西,就像以前叫“苏联老大哥”一样,现在怎么也叫不起来,只能以“抽象的”来虚拟一下老大哥,隋凤桃的出现,引起宣传部门的注意,第二天演出的时候,把隋凤桃安排在观众席显眼的位置,并要求她一直陪同歌舞团所有活动。
有趣的事情接连发生。歌舞团的人在大街上游览的时候,看见商店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各种各样的糖果、饼干、水果显得很惊讶。一些团员看见鲜红的橘子很想买,因为隋凤桃懂俄语,便过来跟她套近乎,一个男演员试探性地问“不是说中国人民生活很苦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出来买食品?”“不哩,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早就已经过去了。你们知道吗,正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有人逼债,那是抗美援朝时我们买武器欠下的债啊,我们用橘子抵债。他们用铁筛子过筛,太大的不要,太小的也不要,硬要不大不小的,你们说我们有多难受。”
“哎,我们来的时候,团长对我们说中国人民生活很苦,叫我们多带黑面包。”他拉开背囊,露出一堆黑团团给隋凤桃他们看。
“我叫卡琳金娜,你可以叫我卡佳。”一个女团员自报家门,“请你告诉我,橘子多少钱一公斤,我们可以买吗?“隋凤桃问了商店,并作了比价,对卡琳金娜说,“15戈比,”卡佳“啊”了一声,简直不相信自已耳朵“15戈比”,“da,da”隋凤桃点点头,隋凤桃马上跑到接待部门,五分钟后高兴地走回来,“不用买,到橘子园去我们送你们橘子,自已摘”,团员们听了像过狂欢节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汽车一直开到长山农学院园艺园内,农学院专家出来介绍,这是农学院培育出来的品种,名叫大红袍。宣传部门负责人通过翻译告诉团长,“送你们品尝,请自已摘,能拿多少送多少,”团员们听到这消息大喊乌啦,一窝蜂似的跑进橘园,馋猫似的剥了皮就吃,一口一个,大概是因为太好吃,连团长也贪了。他走过来用生硬的中国话对宣传部门负责人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吃不了蔸着走吧,”负责人对他大手一挥:“可以。”又是一声乌啦,红旗歌舞团的团员们,纷纷用衣袋裤袋把橘子填满,有的干脆把衣服脱下来,把衣袖子用绳子扎着,填得满满的,然后把两头搭在肩上,笑逐颜开地从园子里出来。卡琳金娜拉着一个女友,朝隋凤桃走过来,拉着隋凤桃和曾科林站在她们身边,拍下珍贵的一照,卡佳放下两袋橘子和隋凤桃拥抱,又和曾科林紧紧拥抱,还在他脸上留下两个深深的吻印,曾科林脸红得像张飞,农学院吴国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冲着曾科林喊“走桃花运啦!”隋凤桃用两手指头对他“嘘”了一声,吴国文全然不顾,大大咧咧地说:“反正老外一句也听不懂。”
一来二往,隋凤桃渐渐地发觉,曾科林并非全然那么书呆子气。在情感方面,他也并非是清教徒色彩,他纯朴、厚道,具有红沙河人的淳朴气质。随着专业学习的深化,他需要确定自已的观点,因而他需要钻研,这样他的社交活动面不宽,社交能力不强,这是可以理解的,大学生们都到了考虑个人问题的年龄,但是一些制度规定违背了青年的生理特点,隋凤桃推测了曾科林是还没有谈女朋友的,但隋凤桃的判断错了,当她试探地问起曾科林有没有谈女朋友时,曾科林回答:“有喽”,隋凤桃惊讶了,但曾科林随后补充一句“可那是单相思”又把隋凤桃从恐慌中拉了回来,他告诉她他一直在暗恋着一个人,不,简直不顾一切地在“追”那个人,直到两个月前,她才回过一信来,坚决地拒绝了他。这就给了隋凤桃“有机可乘”。
“如果我给你介绍一个呢?”
“谁?”
“你先回答我行还是不行”
“可以”
“我的同班同学”。
“同学?”
“样子和我差不多,年纪也相差无几。”
曾科林这个大孔夫子,根本就不懂谜语和哑语,就是懂他也不会想到就是隋凤桃自已,因为省里大干部追她,都不看在眼里,还能看上他这个乡里伢子穷书生,好就好在曾科林这个乔太守巧点了一句鸳鸯谱:笑说:
“好,如果介绍不来,我就拿你作人质!”隋凤桃密而不答,笑而不语。
后来的顺水推舟那是隋凤桃的事情。
隋凤桃与曾科林交往的次数多了起来,曾科林的室友们谁都明白,曾科林在搞地下工作(恋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叫曾科林的同乡同学们都知道,当然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曾科林最要好的同乡同学,政治系的徐富伯,这里插一句,徐富伯在矿子校发恶交之后,转学到红河中学与曾科林同班同桌,一直到毕业,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徐富伯又拉了黑眼镜先生王志成和农学院吴国文和一些曾科林都认识的同学一起,对曾科林召开了秘密的“斗争会”,叫曾科林坦白交代恋爱的经过,本本份份的曾科林只好老老实实地,罐子抖豆子地一五一十地承认。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有人给曾科林贴大字报,标题帽子大得吓人,“反动学术的孝子贤孙,白专分子曾科林”隋凤桃一次在街上碰上一大队人,专剪别人的长辫子。那些被剪了辫子的人成了尼姑头。好在隋凤桃躲的快没被发现,回到宿舍躲了一个星期没出门,她实在舍不得呀。曾科林劝她躲也不是办法,迟早是会碰到,由别人剪不如自已剪,隋凤桃在镜子前面,左看右看,她的辫子足足一米二、三长,有时搭在肩后,莫说别人赞叹,自已也觉得很欣赏的,她想剪,把辫子解散开来,长辫就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又是一番风景,她拿剪刀的手举起,手又软了,她多么希望背后有个勇士大喊一声:“刀下留情”,可是没有勇士出现,街上“尼姑”的狼狈相又出现在恼际,她闭上眼睛,举起剪刀,咔嚓一声,心里惊颤一阵,长辫变成一头短发,只是多了个留海而已。
隋凤桃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睡在床上,蒙着被子。
雨还在下,秋风更紧了,从窗玻璃缝里灌进来,钻心地凉,隋凤桃打着寒颤。曾科林明天就要走了。她好孤单,甚至有点害怕,这时的她,多么希望曾科林出现在她面前。无巧不成书,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而是想曹操曹操就来,曾科林在窗子外面叫她,她开开房门,曾科林进来,放下雨伞。隋凤桃冲上前一把抱住他,脸贴他耳根上,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曾科林慌了,他看看房内,急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隋凤桃没有回答,只是偎依着他,久久地。“到底出什么事,你说呀。”
隋凤桃觉得刚才的确有点失态,松开点手说:“没什,只是,我有点怕”。
“有什么好怕,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男人不懂女人心。
“我是在看电影。”
“电影?”曾科林觉得莫名其妙。
“是的,我把我的身世和我们之间的相识相知到最后的交往像电影似的过了一遍,我觉得我们是幸运的然而又是不幸的。”
“我看你是多愁善感吧,其实呀。”想不到太多的话来安慰她,“还是那句话,残也不堪残,何须自寻烦。”
“是,我也不去多想,听天由命去”,隋凤桃说:“时候不早了,今晚上我有点孤单,你就在我这里陪我吧,反正……”隋凤桃有点激动,冲曾科林一抱,第一次给他深深的、长久的、甜蜜的一吻。曾科林却异常冷静,他轻轻地松开隋凤桃的双手,平静地说:“凤桃,请别冲动,我是爱你的,但我对天发誓,在没有履行手续以前,我是绝不会动你的,同时,你意识到吗,隔墙有耳,到时,别有用心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帽子都扣得上,我们不能受人以柄啊。”
隋凤桃不让,楼着曾科林不放,“这个我不管,我是自愿的。”
曾科林严肃起来,“你这个憨宝,你知道吗,如果那样,人家会相信你吗,说我们是不正当的关系,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他们会把你赶出医院的,我也会发配什么山旮旮里去,永世出不来。”
隋凤桃全身发抖,啜泣着,她曾听母亲说过,知识分子常常自已瞧不起自已,这一点在她身上应验了。
曾科林替她抹去眼泪,心里酸酸的,滞呆地,默默无言地离开了她。腥风淒雨,把曾科林雨伞吹得东倒西歪。一声闷雷,在秋夜的医院的上空炸响,隋凤桃彷彷佛佛中被惊醒,痴呆地模到床边,卷缩在栖身的被窝里,让黑暗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