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亭不必内疚,康党等人乃是乌合之众,良莠有之,这点伎俩岂能瞒过太后的耳目?只是你不该卷入其中。所谓的废立之说,乃是康党等人的捏造之词,杨崇伊来天津,是想投入我的帐下,因不合时宜被我婉拒了。唉,谣言可畏,事至于此,如何保全皇上?我们须商议一个周全之策。”
荣禄叫袁世凯起身入座,又吩咐仆人沏茶,宽慰道。
正商议间,叶祖珪入见,这个“靖远"舰管带,在甲午海战中,作战勇敢,一度成为临时旗舰,率队击毙日军左翼司令、陆军少将大寺安纯,但北洋海军覆灭后,他被革职,待罪于天津,荣禄知他是个猛将,待之如上宾。
不一会儿,达斌也来了,几人聊至两更鼓时,荣禄教袁世凯先退下,约好明天再谈。
袁世凯走出总督署,有如在鬼门关悠转了一圈,精神有点恍惚,在荣禄的话意中,得知告密者不止他一人,也不是第一人,但他深深地为自己的告密行为所不齿。
徘徊在帝后两大阵营的他,从此背上了告密者这个沉重的历史包袱。
也许,若遇上别的总督,他会把这些机密的事儿烂在肚子里,甚至敢拍案而起。偏偏地,荣禄是自己的大恩人,又是一个颇为开明、对汉人极为尊重的大臣,出于一种感恩和敬畏的心理,在他的面前,自己永远是一个弱者。
所幸的是,自己还未完全失去理智,在荣禄的逼问下,并没有把皇上给自己密诏的事说了出来,否则,太后和荣禄必将置他于死地,皇上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待至家里,沈玉英见丈夫安然无恙地回来,喜极而泣,忙教下人上酒备菜,为他压惊。
尽管饥肠辘辘,袁世凯也没有胃口,只想用酒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正好这时,徐世昌和孟恩远回营,过来探听情况,袁世凯忙招呼入席。
席间,袁世凯把谭嗣同夜访法华寺和这两天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只是隐瞒了皇上给他密诏这一情节。
“围园杀后?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真是疯了,他们这样胆大妄为,是授与把柄于太后,害了皇上。"徐世昌愤然道。
“也害了咱贤弟,这帮王八蛋。”孟恩远跺脚骂道。
“是呵,为弟日后恐怕就背上了卖主救荣的罪名,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就怕皇上不理解为臣子者的苦衷。"
袁世凯把碗里的酒喝光,脸上扭曲出一丝苦笑。
“大帅应宽怀才是,太后昨日回宫,显然早就想发动政变,这跟你的告密没有半点毛线关系,幸好今日向荣相交代了,不然,日后有人供出,太后和荣相必不容于你。”徐世昌起身为他斟酒,安慰道。
“徐兄之言是也,看情形这帮人是靠不住的,平时牛哄哄,一旦遇事,不是变节就是撒开丫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沈玉英一边给丈夫挟菜,一边附和着徐世昌的话。
“个人荣辱得失不算什么,我现在所担忧的是太后既知围园杀后计划,必迁怒于皇上.,后果如何?不得而知。”袁世凯显得忧心忡忡,道。
“凭我在朝里当值多年,深知太后和皇上之间的感情,必不存在相残之心,或间睚眦,政见不同而已,这点大帅大可放心。”徐世昌蛮有信心地道。
“但愿如此,太后若因此废立皇上,就算玉石俱焚,我也起兵勤王的。”几碗酒下肚,袁世凯神情激昂,拍案而起。
“对,贤弟指哪里我打到哪里。"孟恩远拍着胸脯,大声嚷道。
“大帅喝多了,你也跟着嚷嚷。”徐世昌白了孟恩远一眼,又对袁世凯道:“大帅先沉住气,先看风头再随势应变,夜深了,你先休息,我俩暂且告退。”
“我还未喝过瘾,你先走。”孟恩远嘟囔着,不情愿的样子,袁世凯也指着徐世昌道:“菊人喝酒不爽,今夜罚他喝三大碗,不醉不准归。"
“哎哟,行啦,喝起马尿来就不知深浅,德性。”沈玉英嗔骂着丈夫,又转脸对孟恩远道:“过度疲劳不宜多喝,哥哥想喝,明晚妹子作东,请你和诸位将军到城里最有名的酒家喝,诸位将军辛苦了,也该酬劳一下。"
“还是妹子想得周全,那行,我和菊人先回营地。"孟恩远笑咧咧道,然后和徐世昌辞别而去。
或许是过度疲劳,心力交瘁,再加上喝醉了的缘故,翌日袁世凯晚点才起床,他还没来得及赴总督署见荣禄,荣禄已先来拜访了,袁世凯受宠若惊,忙趋步出迎,恭请入客厅上座。
看得出来,这个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昨夜肯定是睡得不好,熬得眼睛布满了血丝。
“慰亭,昨晚我想了一夜,就是想不通,皇上真的给了康党密诏吗?按情理,康某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吏,皇上只是在外面召见过他一次,如此重大使命,皇上肯付托与他?换是我,掌握京畿大权,皇上也未必敢下这样的密诏。”
彼此寒喧几句后,荣禄说出內心的疑虑,袁世凯忙道:“恩相睿智,皇上虽说年少,但自幼饱读经书,尚辨是非,以孝为本。当夜谭某给我看的密诏,固然模仿了皇上的口吻,然不是朱谕,也非皇上手笔,故卑下判定,必是康党矫旨,犯上作乱,危害宗社。″
“若皇上没有密诏外传,有我和庆亲王从中调和,皇位应可保,唯有康党围园杀后的事儿,乃是谋反之罪,须向上实报,方见我等忠心。”
荣禄左手托茶杯,右手用盖子轻轻地拂去茶沬,略呷一口茶道。袁世凯一听,“扑通"一声跪下道:“此事和皇上毫无干系,望恩相明察秋毫,皇上若获罪,卑下唯有吞药而死。”
“慰亭且宽心,此事牵涉到皇上,虚实不知,一时难以决断,本督自有开脱之法,晚上请移驾督署,候听朝迋折简。"
荣禄扶起袁世凯,抚慰一番,然后辞别,起轿回署。
晚上,袁世凯依约来到总督署,在座的还有从京城赶来传递消息的杨崇伊,荣禄向袁世凯出示了太后训政之电。
袁世凯听后捧茶的手禁不住地哆嗦,荣禄见状,抚茶杯开玩笑道:“此非毒药,慰亭可饮之。”
袁世凯自知失态,坦言道:“卑下耿耿于心,寝食不安,恐累及皇上失位。”
“莘伯,你把朝里发生的事说与慰亭听听,免得他心病难除。”荣禄笑着对杨崇伊道。
于是,杨崇伊眉飞色舞,把初四日太后回宫的原因及今早训政、饬令步军统衙门以“结党营私,莠言乱政”的罪名,缉拿康有为兄弟等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见杨崇伊摆出大功臣的姿态,袁世凯心里甚为厌恶,耐着性子听完,便问道:“今早抓了多少人?"
“康有为昨日可能闻到风声,已畏罪潜逃,听步军统衙门崇大人说,今早捕到了康有为幼弟康广仁,还有康有为两个弟子,一审讯,这个康广仁什么都招了。估计不日内,太后会加大缉拿范围。”杨崇伊洋洋得意地道。
“太后训政,杨大人功高至伟,日后必是青云直上。”
袁世凯出语讥诮,杨崇伊听出弦外之意,也反唇相讥:“哪里哪里?杨某仅是逞三寸舌头之能,袁大人告密有功,自是垂名青史。”
文人口刁,不提那壶偏提这壶,这句话正戳着了袁世凯的痛处?
他脸色泛青,双眼射出幽绿的凶光,令杨崇伊不寒而颤。
此时若是在军营,袁世凯肯定把他的头拧下来当夜壶踢,但这是总督署,何况他又是荣禄的座上宾,袁世凯只得按捺着怒气。
荣禄见气氛不对头,火药味够呛,怕他俩争执起来,忙找个困乏的理由,中止了这次的晤会。
慈善太后训政后第二天,军机处军机大臣刚毅致电荣禄,说康有为已潜往天津,饬令天津衙门通缉,勿教其漏脱云云。
荣禄接电,不敢怠慢,偕同袁世凯,派遣精兵悍将,在紫竹林、塘沽一带搜个底朝天,结果无功而返。
康有为确实是从京城潜往天津的,不过是清迋动作慢了半拍,于初六日晚他已乘“重庆号轮船赴沪,然后在英国大使馆的帮助下,搭上英船逃向日本,摆脱了清迋的追捕。
按理说,康有为的逃跑路线是秘密的,清迋为何摸得一清二楚?一路追赶过来。
究竟是谁泄露了其的行踪?有人说是康广仁被捕后招供的,若是,那么维新党人的“围园杀后"的计划,也是他招供的吗?除了他和袁世凯外,还有没有第三个告密者?
在近代史的教科书上,作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康广仁,被捕入狱,谈笑自如,宣称“若死而中国能强,死亦何妨?”
这是何等的豪言壮语!壮怀激烈!其视死如归的精神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十二年后,汪精卫因为刺杀摄政王载沣被捕,正好关在这间牢房,两年牢狱的生活,使他和老牢头混得烂熟,天天听讲他讲故事。
汪兆铭出狱后,便将狱中见闻写了《南社诗话》这本书,并对友人说:“所闻字字实录,出自狱卒之口,俗语土话也不做任何修饰,比文人写的史书还可信。”
老牢头名叫刘一鸣,戊戌政变时看守过谭嗣同等六人,他对汪兆铭说,谭嗣同在狱中,泰然自若,终日在房中行走,有时捡起地上的煤渣,在墙上乱写,问他干什么,他说写诗。
林旭俊美,在狱中总是微笑着,而康广仁则用头撞墙,痛哭失声的喊叫:“天哪,哥子的事儿,要兄弟来承当。”
忽有一日,狱卒呼叫犯人出监,康广仁以为要受刑,哭得更是厉害。
刘光第曾是刑部官员,知道这里的规矩,便安慰康广仁:“这是提审,不是赴刑场,别哭了。”
当狱卒领着他们出西角门,刘光第觉得不对劲儿,因为只有绑去菜市口砍头的犯人才出西角门,倏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大骂道:“没提审,没定罪,就杀头,你们也太昏聩了!”
刘光第估猜得不错,慈禧太后认为这些人结党私营,莠言乱法,毋须公审,直接拖去菜市口公开斩决,以儆后尤。
从老牢头刘一鸣的口述中,康广仁明显是一块软骨头,第一个被抓的他,在审讯中招供出维新党人的秘密,自在情理之中,恐怕这不仅仅是人们的一种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