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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蠢笨的仙人
    规元子与明真子一路狂奔四百余里,才敢稍做停歇。

    实际上这两位大成真人境界的掌门从未对李云心掉以轻心——合三派之力雷击李云心这件事,本就是他们两牵起头的。但问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凶悍到这个地步。

    从前那李云心使用计谋、心机,然而那毕竟只是谋略而已。他们忌惮李云心的谋略、忌惮他可能设下的种种圈套陷阱,因此才试图通过最最直接的方式——纯粹的暴力来解决问题。

    只是到如今才意识这样一件事——他是个真境的龙子!

    论起“暴力”来……他的暴力竟然与他的头脑一样令人肝胆生寒呀!

    他人往往是头脑被勇猛的武力掩盖,而这个家伙,却是用头脑叫人忽略了他的武力……成康子死前那一幕叫这两位真人到如今还脊背发凉,实际上他们倒并不是特别地怕死,而是——

    那成康子、大成真人境界的修士、九霄神雷派的掌门……竟然被那凶兽一般的李云心用獠牙和利爪活撕了呀!他那神魔身足有常人身形两三个那样高大,成康子在他的身下,就如同一只野兔或者羊羔一般。两人撞到一处去的时候那龙族的九霄雷霆火就击穿他的雪山气海……妖魔最擅近身肉搏,那成康子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真要追上他去——

    这两位掌门细细想了这些、再想到他毫无尊荣可言的死法……谁会愿意那样死去?!

    妖魔!妖魔到底是妖魔!凶性一旦发起了就不能以常理度之……竟使出了那样不要命的打法……嗨呀!

    规元子顺了顺气,再转头往东边看一看,低声道:“不要在天上……去下面、往下面去——”

    明真子没有半句反驳的话,从善如流。

    他们身下亦是莽莽苍苍的野原林,树木遮天蔽日。如今这样的环境,倒叫这两位掌门觉得安全些了。他们总得调息一阵子、思虑一阵子,想一想接下来的对策。

    要知道——

    “那李云心……凶悍如斯……”明真子喃喃自语似地低声感叹,“端方,此前咱们说他会逃出咱们的地界,你看如今……他是会逃还是……”

    ——还是回来找上我们。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一旦说了……就连他自己都会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可凌虚剑派与上清丹鼎派的山门,一个在庆国的边境,一个在庆国与业国的交界处。对于修士、大妖魔的脚程而言,实际上都不能算远……

    “他……已受了重伤了吧?”规元子皱眉想了又想,才开口,“我想他刚才是发了凶性以死相搏……倘若真的还有余力,方才也就杀上天了。如今再想一想,或许只是看着凶悍、实则已经虚弱至极了。我想,咱们要不要再往回去……”

    “——那位成康子掌门,在死掉之前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这话头被人截断了——正是那刘公赞。

    先前明真子将刘公赞也带上了天。不过刘公赞乃是虚境,身躯不如真人强横。倘若暴露在天上的罡风里,大概疾行一刻钟就要被吹散了架。因而明真子以袖里乾坤的法子将他笼在袖中。

    而今将他放到地面上——这刘老道却似乎成了最镇定的一个人了。

    他不但有胆打断规元子的话,竟还有胆大摇大摆地走开几步,在如荫的绿草当中找到一根横卧的枯树干坐下了、旁若无人地喘了口气。似乎他的旧主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这件事叫他的腰杆硬了不少——再没有从前的狼狈模样了。

    规元子猛地转头瞪着他看,脑后的黑发铺散开,像是一头发了怒的雄狮——对上这老道的时候,他的忐忑担忧倒是全没了,气势又盛起来:“好你这邪道士,此刻气焰又嚣张起来了么?!说这话——难道不是怕我们去找到你那妖魔主子、将他杀了?我看,还是留你不得、就在这里将你杀了!”

    说完之后他大步走过去,抬手就要劈向刘公赞的天灵盖。

    可刘老道竟不忙不忙,连避都不避。他眼睁睁地看着规元子,脸上露出微嘲的笑意来:“这位掌门,罢了吧。已经是这种时候了。老道我不叫你们去,乃是怕你们再蠢死。你又不会真地杀我,何必要大家下不来台。”

    规元子的掌风都已经压到了刘公赞的头顶。可就在这时候,却当真被明真子拦下了:“端方,我还有事问他!”

    因而这位上清丹鼎派掌门的脸色,就变得难看到了极点——自然没有真想杀死刘公赞的。否则他一抬手就足够了、何必作那龙行虎步之态。明真子给了他这台阶下,他的脸便涨红了、盯着刘公赞再瞪几眼,才嘿了一声,猛地转过身去。

    刘老道便微笑:“明真子掌门,可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明真子皱眉,深吸了几口气。也将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才眯起眼睛道:“问题?你说说看。倘若说中了关窍,也不枉我又留你一命。”

    刘老道微微摇头,轻叹一口气:“说句该死的话。两位掌门……你们呀,在那李云心面前,当真就如孩童一般的。”

    规元子又要瞪眼,但明真子抬手制止了他。

    老道便说下去:“我曾经见过凌空子,也见过月昀子。那凌空仙子……初见的时候,气势骇人,彷如天仙。打眼看了,就只觉得高深莫测。说话行事也叫人摸不着头脑,只当是仙家的手段。”

    “可后来、如今,我再回想那位凌空仙子做过的事情……就明白了。她之所以高深莫测、琢磨不透,就是因为她的心思太单纯了。单纯得如孩童一般。可她偏又有强大的力量——这世俗中人都敬畏力量和财富。一个人有了力量和财富、那么再蠢再单纯,旁人也会猜,啊,人家断不会做这样那样的傻事的、必然是有深意的。可实际上呢?倘若能看穿……那力量也就无用了。”

    “李云心,就能看穿这一点。所以凌空仙子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到死才明悟。”

    刘公赞再叹口气,左右瞧了瞧。瞧见一颗细细长长的山姜,便伸手折过来捋去红红绿绿的茎叶、放在嘴里嚼。

    “再说那月昀子……老道我也要承认,计谋过人。可惜比李云心还差了些。他和你们……乃至凌空子,都犯了一个错。觉得那李云心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有什么见识。可惜那李云心是个天生的人魔,虽说只有十几岁,却不晓得哪来的阅历。凡是将他真当成孩童、少年的,都要不得好死的。”

    “我晓得三位仙长……觉得自己并不愚笨。”刘老道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将嘴里嚼烂的山姜吐出去,忽然笑起来,“嘿嘿。可是在老道我这里呢……唔,三位仙长在修行人当中,大概的确不算愚笨了。但在世俗人当中——”

    听到这里,明真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他平静地思索一会儿,道:“你说下去。本座赦你无罪。”

    刘公赞朝他松松垮垮地拱了拱手,可语气却斩钉截铁:“但在世俗人当中,三位,乃至道统、剑宗的诸位修士,都可以当得上一个蠢笨的评价了。”

    明真子的眼皮跳了跳,转头看那规元子一眼。规元子的脸色铁青,然而也不说话,只闷哼了一声。

    刘公赞旁若无人地说下去:“这也不怪你们。实际上事情是这样子的——修行人,仙长们,道法通玄、坐拥无数的财富。许许多多你们从未在意过的事情,在我们世俗人这里……实则是需要大大地动脑筋才能做得成的。”

    “譬如说老道我——老道我从前穷困的时候,为求个温饱,动过多少的脑筋?我要想,是第二天白天出去卖画、还是晚间出去卖画。是去城南,还是去城北。城南林家人死了小儿子,在办丧事——那林家的家主又是个吝啬人。我跑去他那里,他是会因为心情不好将我轰出来,还是会因丧子之痛发些慈悲,反而将我那些镇宅的画儿都买了去。”

    “我沽一壶酒,要想口袋里的银钱还有几许。能不能在那木南居伙计那里赊几个大钱。赊了那大钱,眼瞧着就到年关,我是不是可以说几句小话儿、趁那掌柜心情好的时候用一幅镇宅的画儿抵了。凡此种种……我们这些世俗中的穷苦人,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心事。每走一步,都麻烦缠身。”

    “那些富贵人也笑咱们,说咱们营营苟且,每日只晓得为这些事情算计来、算计去、不大气、做不成大事的。可是那些富贵人,乃至仙长们都很难体会,咱们这些人光是为活着就已经穷尽心血了……再大气、不去算计,怕是连活也活不成了。”

    “往日时候的时候呢,咱们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的确会变成市井间的精明人。譬如你看一个妇女,能说会道、人情世故都做得极漂亮。你变个脸色、说一句话,她就能觉察你心里在想什么。可你叫那妇女去做大买卖、去读书、去修道,她就变得蠢笨不堪了——世间人管这叫做不入流的‘小聪明’。我想诸位仙长,也是看不上这小聪明的。因为你们的力量太强大了……”

    刘老道感慨地抬头,又伸手往天上指了指:“凡人觉得你们在天上。想要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凡人要计较、要思索,而你们只需要发话,就自有凡人供奉了。所谓一力降十会……你们的力量,可以无视世俗人的任何心机。”

    “然而眼下……出了李云心这么个异类。他的‘小聪明’,在世俗人当中都算是顶尖了。而他却还拥有和诸位仙长一样的强大力量。这两者结合起来……两位仙长,在他的面前,你们算不算蠢笨呢?”

    “或许那李云心,再经历百年、千年,渐渐地也会因为使用力量远比使用计谋便捷也变得像诸位一样……可绝不会是现在。那位成康子掌门,是如何死的?说起来,太简单了。”

    “李云心还有些余力,然而并不想同他纠缠。因为被他耽搁了,可能会被您二位赶上。一对三,他的胜算可不大。然而那成康子竟然试着激怒他去……要知道李云心可是妖魔呀。”

    “倘若他这妖魔真是虚弱到了极点、逃不掉了——还会任由自己被活活追死么?早该回头拼死一搏了呀!这个道理……略精明些的凡人都懂。可成康子掌门却不乐意多想。因为他平时也不需要多想的吧……”

    “于是被李云心回头、瞬间扑杀了。您二位呢?在当时那个时候,倘若立时扑下去、也是有可能将李云心格杀的。老道我猜,李云心那时候当真是在虚张声势。可您二位竟然回身走了。走了就走了吧……怎么如今又打算再回去呢?”

    “难道忘记那成康子是怎么死的了么?”刘老道伸手往东边一指,“二位仙长信不信?那李云心此刻连逃也未逃,就在原地积蓄精力。只要二位仙长再回去……他已经得了这喘息的时间、已经做好了准备——二位的下场,定如那成康子一般!”

    他说了这话,将手中的那截已经攥得温热的山姜丢下、站起身来:“而我拦着二位仙长去,不是为他争取活命的机会。而是——我已向仙长纳了投名状了!那鼠精、兔精都因而我死……李云心还会放过我么?二位仙长到如今竟然还不信我,难道不是蠢笨么!”

    到这时候,规元子与明真子,似乎真的是“哑口无言”了。

    他们或许如刘老道所说的那样子,是“蠢笨”的。然而他们却不是不在意生死、成败的。刘公赞的话说得难听。但这难听的话却如同雪亮的利刃一般,刀刀见血。

    沉默了许久之后,明真子轻出一口气,抬眼看他:“姑且不追究你说的这番话。但有一件——成康子抛出那两具尸体,李云心就起了凶性……他当真那样在意他座下的妖将?可否以此……引他入瓮?譬如你?”

    刘老道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仙长又想岔了。这世间要说谁最了解李云心……那便是我了。”

    “仙长说李云心是因为见了座下妖将的尸首才忽然暴起?嘿,他倒是希望仙长这样想。但实际上……并不是的。”

    明真子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那么是为了迷惑我们、造成这个假象?”

    刘公赞沉默一会儿,叹口气:“非也。李云心的暴起是真的,愤恨也是真的。可不是因为妖将本身,而是因为自己——他并不如何怜惜妖将的性命。真正叫他的愤怒的,当是‘无法掌控他座下妖将生死’的那种感觉。这两件事看着类似,但有天壤之别。那李云心……只在意他自己。哪怕他看起来极在意别人……也是为了他自己。”

    明真子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了然地舒一口气:“你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唔……你这个人。”

    他转头去看规元子。规元子也沉默了一会儿,道:“但你要小心。这道士,也非常人。”

    世间能得到上清丹鼎派掌门这个评价的,在修士中或许屈指可数。而在世俗人当中……这刘公赞则是绝无罕有了吧。可在这种情势下,这样子的评价却不是什么好事情。这在意味着“认同”的同时还意味着“忌惮”、“提防”,以及挥之不去的、有关生死的隐忧。

    明真子就转脸再看刘公赞:“好。你这道士,也是有慧根和仙缘的。你身世虽然不清白,但本座暂就当做你从前是,被李云心那妖魔胁迫的吧。但从今后你要跟在本座的身边——一旦本座再发现你还与妖魔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立时取你的性命。”

    刘公赞深吸一口气,收敛神色。然后抬手深深地行了个道礼,肃声道:“二位仙长气度宽广、不拘一格。竟能将老道说的话听进心里去——那是李云心那妖魔做不到的。我能跟在仙长的身边、哪里还敢有非分之想。老道我惟愿,余生能习得玄门大道、远离俗世纷争,安安稳稳地做一个逍遥散人才好。”

    明真子淡淡一笑:“你从前可有道号?”

    “世俗间的恩师曾赐下道号,混元子。”

    明真子想了想:“我凌霄剑派的辈分……唔,你这道号也还合用。世俗间的师也是师,就留你的道号吧。只是我这剑派,倒没什么适合你修的法门。但眼下你还是戴罪之身,非得要剿灭了李云心那妖魔,你才能将自己洗刷清白。到那时,自有你可修的法子。只是如今——你既说你最了解李云心,依你看,该如何做?”

    刘公赞听了他这话却摇头苦笑:“仙长,小道见识有限,又不晓得如今道统、剑宗的情况究竟如何。这譬如主将新领了一军,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哪里能想得出高明的法子呢?”

    “但真要说……就只有一则——以力破巧。对付李云心,绝不可与他斗智。倘若能集结得起天下道统、剑宗的力量,齐心协力去搜捕他、不叫他得片刻安生,大概才能尽快除掉他的。”

    明真子真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去。他沉吟一会儿,微微叹口气:“何尝容易。那成康子,此前门下弟子没有折在他手上的,本人也未见过李云心——因而轻敌大意。有他那想法的又何止一人。且如今的道统、剑宗……”

    说到这里,规元子低咳一声。

    于是明真子也收了声:“先离开这里吧。既然情势如此了……哼。总要为门下弟子报仇。这就将李云心重伤遁走的消息广布天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言毕,一挥大袖,三人又紧贴着野原林、往西边而去了。

    而在他们的身后,天边的黑云越来越浓重——野原林的火势也越来越大了。眼下已是秋季,虽说这森林看着还是深绿的,但树木的枝叶已不像夏季那样丰润饱满。可怕的高温先将火线附近的枝叶炙烤干了水分,而后更多的燃料便助长火势、叫它更加飞快地扩散开来。因为高温而升上天空去的气浪同时卷走了大量的尘埃,那些尘埃又在高空中汇成了厚重的浓云。

    于是有白色的灰烬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就仿佛冬天提前到来,天上下起了雪。

    这……广袤无际的野原林,几乎占据了大庆国十分之一面积的野原林、生长了数十万年的野原林,当中生存的生灵何止数以亿万计?而今这些生灵们,或者在滔天的火势中死去、或者还在惊恐奔逃、或者浑然不知远方的红色死神正在迫近。

    这从原始森林中央蔓延开的大火,火源便并非凡火。这森林又苍莽,凡人的官府、村镇在一时之间也难晓得发生了这样的灾祸。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到十日之后……已变成一场庆国百年、千年都不曾遇过的大劫了。

    这滔天的火焰,最先烧到庆国北方的边陲小镇,长治。

    庆国的北边是业国。庆国与业国之间有一道天然的地理分界线——图兰江。长治镇坐落在这图兰江的南岸,与北岸相隔不过十米,这也是图兰江的中游宽度。

    在这个世界上,这算不得一条大河。

    长治镇的人依靠野原林讨生活。镇中人是有**从事采伐业——从野原林中伐倒参天的古木,而后拖到江边编成木排、叫奔流不息的江水将原木运到下游去。

    如今入了秋,已是九月末了。在长治镇这意味着还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第一场雪就要落下来。而后图兰江将上冻,他们则可以冬歇。而在此之前,他们可以再往野原林深处去一趟——长治镇存在了百年,虽说伐了之后也会补种,但渐渐地附近已没什么像样的木材了。

    这个“像样”,当是指五人合抱粗细。北方的富贵人家管这种树木的木材叫“五宝材”,唯此才是卖得上价钱的高档货色。

    往林中去的汉子们在八日之前出发。照理说,总要过半个月,才有人运第一批木料出来。然而这一年——庆历仲元十一年,长治镇的男人们破天荒地提前回来了。

    于是,这些惊慌的男人们也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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