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沐天还在说:“朗措,好兄弟,我知道你在这么想,我知道。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五天之前,我们还不认识,现在我们是生死兄弟,我们就是生死兄弟。为了你的脚,我们上了大雪山,我们这些人,这些从来不认识的人,也许永远也不可能认识的人,过大风口、闯雪崩区,在五千六百公尺的高山上为你摘除坏趾,我们想保住你的脚,然后是你的腿、你这个人。我说过,我害怕,我害怕要是那样,要是我一个人活着,我走下大雪山,首长问我,同志们问我,朗措呢,你把朗措丢在哪儿了?我怎么回答。”朗措依然目光安静地看着达坂,好像很痴迷肖沐天的话,嘴角一直挂着明朗的微笑。他也多么希望和兄弟班的成员们一起走出大雪山,可他走不了,他知道自己走不了。
达坂上,所有的人都在流泪,一把一把地揩拭泪水。肖沐天太累了,有点儿站不住。达坂上劲烈的风吹动着他,他坚持着不让自己摇晃,“朗措,我们是为这个上大雪山的,我是为这个上大雪山的,我们都在尽力,已经走到这儿了,已经做到了,过了达坂就能做到了。现在,朗措,我的兄弟,我们再来做一次选择,我们一起,一起来战胜达坂——战胜它,打败它,然后我们就做到了,好吗?”
朗措脸上带着他那开朗而朴素的微笑,他是为生命轮回的抵近、为肖沐天那番撕心裂肺的话而微笑。他把自己往上拉了拉,手肘用力,靠稳在冰隙壁上,启开皲裂的嘴唇,不是说话,而是——轻声地唱起歌:
请到寺庙南边来跳舞
唱着欢乐歌曲来跳舞
敬请父亲大人来跳舞
戴着金色藏帽来跳舞……
曹仁一屁股坐了下去,哭出了声,一个汉子,哭出了声。肖沐天站在那儿,脸如死灰。郝大地站在那儿,闭不上嘴。所有的人都在抹泪,一把一把地抹。古蒙儿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她不断地把它们从脸上抹走。她推开娜叶,在冰上坐了下来,坐好,断断续续,合着朗措唱:敬请……母亲大人……来跳舞,敬请妙龄……少女来跳舞……敬请英俊……青年来跳舞……带着汉刀碗套……来……跳舞……
歌声消失了,达坂上下一片寂静,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幻觉,他们似乎听见了一声鹰的鸣叫,朗措在喊:“蒙儿姐姐,你是凡尘的白度母,是卡维囊格美。我会为你祝福,会在下一次轮回中找到你,请你不要哭泣。”他把目光从古蒙儿那里移开,移向肖沐天,“肖连长,我不害怕,也不怯懦,因为我做到了!”他把目光从肖沐天那里移开,移向众人,“娜叶嫂子,再见了!好人们,扎西德勒!”
朗措松开手,带着微笑消失在冰隙中,冰隙上只留下朗措的大衣,风将大衣的衣摆吹起,好像朗措还在那里。
(2)
黄昏的灰暗压得达坂上空一片死寂。肖沐天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盯着达坂下,像死了似的。他突然捡起绳子,一把一把,恶狠狠地往身上系。郝大地上前阻止肖沐天,肖沐天推开郝大地,郝大地再一次冲上去,肖沐天完全疯了,一拳将郝大地打倒在冰面上,肖沐天扑到达坂边上,拽住悬索要下达坂。郝大地从冰面上爬起来,嘴角淌血,扑过去抱住肖沐天,把他死死拉回冰面。所有的人都愣在那儿,看着两个人在冰面上滚动,像是要掐死对方。
郝大地把肖沐天死死地压在身下,他对年轻的兵说:“站着干什么?绳子给我!”朱天明醒过来,跑过去把绳子丢给郝大地。郝大地用绳子把肖沐天捆起来,起身摇晃着走到达坂边,拽着悬索往达坂下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