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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2)
    眼下心要齐,谁也不能半道上撒驴,把磨搁在一边。七十二,你先说说,那天打人谁没去?

    叫七十二的忙站起来,环顾了一眼,说,王树根没去,说好的一起上,他提前溜了,说是骆驼不吃草了。

    妈的,骆驼要紧还是树要紧,会计,把王树根写上,他狗日今年甭想浇一滴水。

    还有刘成家,他去了,可没下手,站边上看红火。

    对,我也看见了,牛根实的爹忙做证。

    刘成家来了没?胡二魁边喝边望,发现刘成家没来,气不打一处来地骂,这狗日,出点子时比谁都积极,真到了要紧处,他倒成了孙子,把他也写上,他狗日今年种的包谷最多,看他到时候要水不。

    七十二一连揭发了四个人,都是些平日为人不咋的货,胡二魁像是早就算计到了,也没多发议论。他说,县上眼下怀疑朱书记,我们得想法把他脱干净。

    对啊,不能把脏栽倒他头上,有人附和道。

    你们听好了,县上很有可能调查,谁都把嘴夹紧,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伙心里清楚,有多大的事我胡二魁一人顶着,要是捎带上朱书记半个字,我叫你们好看。

    大伙纷纷说,我们都是吃五谷长大的,不用你安顿。这时外面放哨的刘骆驼跑进来说,声音小些,村子里有人走动,看不清是谁。

    胡二魁回了一句,只要不是林县长就行,你给我看好了,要是她来,就说我屋里没人。

    这林县长,到底可靠不?有人怯怯地问。

    这人我还吃不准,不过她已经在怀疑我了,后晌吃饭我故意套了几句,她嘴紧得很,套不出啥。她对朱书记最有看法,冲这点,也不能跟她讲实话,问死就一句话,事是大伙挑的,人是大伙打的,有本事把沙湾村全抓去毙了。

    接下来他们开始商量咋个救人,村支书胡二魁显然政策水平比众人高,他说,我已跟祁律师问过了,祁律师的意见是先想办法把人保出来,一时半会上头也治不了罪,会计,每儿个收羊,一家一只,王树根他们四家收两只,要是嘴犟收三只,救人用钱哩。你们几家放心,人我给你一根毛不少的要回来,村上的事,还得谁都齐心,把话带给王树根,他是不是不想在沙湾住了。

    人都走尽后,老婆忽然不放心地问,要是上头查你头上咋个办?

    夹嘴,有问的没?

    起风了。

    人们担心的沙尘暴终于来了。此时正值四月,庄稼刚刚爬出地面,嫩绿的苗儿还经不起沙尘的折腾。沙窝的红柳芨芨草黄毛柴虽说绿了,可毕竟嫩得很,还挡不住风沙。胡杨绿得晚,此时新枝儿刚发芽,旧枝儿还没褪进,风一吹,枝儿便嘎嘎地断。这是真正的沙尘,一来便气势汹涌,遮天蔽地。林雅雯正在给村干部开会,猛听得外面吼吼作响,眨眼间天地便一片昏黑。忙通知村干部立即回村,乡上干部也分头下村。人还没走出乡政府院子,风沙便把世界彻底遮盖了。

    没想到,谁也没想到,等看到滚滚沙尘从北部沙漠狂吼而来时,全都惊得哑了。

    林雅雯跑进沙湾村,就看见地里的人往家跑,沙梁上的往草丛中跑,学生娃娃则四下里乱钻,吓得大人满庄子喊。一只鸡在草垛上打鸣,刚张开嗓子,让风嗖一下掠到空中,惊得女主人鸡呀一声,嗓子里就灌满了沙。落下来时,已刮到了几十米外。两只拴在胡杨树上的羊让风扯断了绳子,跌跌撞撞地卷着跑,一只撞在电线杆上晕了,一只卷到了井里。村里的草垛掀翻了,草舞起来,铺天盖地。

    林雅雯带着乡上一帮人,先紧着把学生娃娃往家送。狂风掀起她的衣襟,掀起她的头发,耳朵里灌满了沙,近在咫尺的强光景说话她都听不见。强光景只好拽住她,对着她的耳朵大喊,林县长你回乡上指挥,这儿有我们。林雅雯拽开强光景,她看见一个孩子失足掉进了干渠,幸好干渠没水,便跳进去抱起他,问是谁家的。孩子吓得六神无主,猛一下扑她怀里哭起来。

    等把陈喜娃的儿子送回家,黑风便涌来了。真正可怕的是黑风,到这时,沙湾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时候到了。纷纷躲进家里,门关得死死的,听黑风吼吼地掠过。树被刮断了,红柳连根拔起来,卷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村支书胡二魁急得在屋里转磨磨,他不放心的是陈家声家,老汉种树种傻了,整天除了他的八步沙,啥都不知晓。这大的风,竟赖在八步沙不走,若不是胡二魁下令叫七十二几个抬他回来,说不定就让这风给吃了。陈喜娃又抓了,一个女人顾上两个娃,到底能不能顶得住,他可不能让陈喜娃回来骂娘呀。几次要出门,都被老婆拽住了,老婆黑上嗓子骂,天大的事也得要命,你瞅这风,出去不把你活吞了。

    黑风持续了一天一夜,整个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似的,一尺厚的黄沙覆盖了整个村庄,田地不见了,麦苗不见了,绿树不见了,草丛不见了,世界一片浑黄。沙湾人欲哭无泪。

    林雅雯算是再次领教了沙尘暴的厉害。

    南湖毁林事件的调查会在流管处召开。县委书记祁茂林是在风中赶来的,车子被风堵在路上长达五小时,手机也断了信号,急得他直在车中骂娘。隔着车窗,他亲眼望见一户人家的房子被风掀翻,几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机强行关在了车内。还好,风停后他跑到那户人家,人没伤,全都躲在了水窖里。几年持续干旱,水窖全成了摆设,人畜饮水要到几十里外的沙漠水库去拉,仅这一项开支,就增加农民负担几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库竟也干涸,后来国务院拨出专款,加上联合国的支持,才从上游把水调下来。

    祁茂林一到胡杨,先是安排救灾。这次沙尘袭击给农民带来的损失可谓巨大,灾情调查了刚一天,就调查不下去了,因为农作物全部毁了,房屋受灾程度也很厉害。祁茂林紧急安排县上各部门全力支农,先帮农民把家安起来,能吃上水,然后再想办法抗灾。

    现场会是由市委跟水利厅联合召开的,市上主要领导也都来了,大家心情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时,曾跟水利厅主要领导汇报过南湖的事,当时并不知道死了人,汇报的主题便是那片林地,请求省厅重新派专家论证,对流管处的改革一定要在保护沙漠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当时省厅也答应,说是派人下来。现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个,大风中又一名推土机手医治无效死了,问题的性质一下变了,大家都不谈毁林的事,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沙湾村的村民和背后支使的乡领导,这便让祁茂林很被动。

    会议开了半天,沙湾村的村民前前后后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没一人承认乡领导在背后支使,都说是村民自发的,要杀要剐,听便。祁茂林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可另一个心里,却感到痛。村民们显然是抱了极大的敌对情绪,说话硬梗梗的,把市委领导也不放眼里。会议开到中午,也没扯出个啥,祁茂林觉得憋气,望一眼被沙尘毁了的大片庄稼和农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来。吃饭时他悄悄跟市上领导商量,能不能换个方向开,这样开下去与事无补呀。市领导恶恶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么,这比“121”还严重!

    下午再开,市领导就发了火。县长林雅雯居然没到会,说是去了救灾现场。省厅来的两个副厅长意见很大,本来下午要追究县上领导的责任,林雅雯这个组长不来,等于是向省厅示威。市领导让祁茂林亲自去叫,祁茂林走出会场,点了根烟,沿着沙梁走,所到之处,满目荒凉,厚厚的沙尘将大地的绿意全吞没了,远处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清理田里的沙土。村庄呈一派灰黄色。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杨乡当书记的时光,那时节,虽说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绿意一到春天便扑面而来,红柳、梭梭、沙刺、胡杨,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春的到来,野兔不时在其中窜来窜去,野鸽子成群结队往沙窝里飞,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这才几个年头,沙湖就成了这样子,再这么下去,胡杨乡的农民就没法立足了。一想这个问题,祁茂林就觉心被啥东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梗得他直想冲大漠吼两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