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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1)
    办完买矿手续,田家明做出一个自己都吃惊的选择,他要让麦肥当麦家山煤矿的新矿长。

    麦肥慌慌张张跑来,问麦荞,咋办?

    麦荞从哥哥脸上,一眼就望见掩不住的喜悦,不过她没急于回答。她问麦肥,苦儿呢,苦儿的事你咋打听了?

    麦肥摇头,他这才想起来,应该花些心思打听下苦儿的下落,咋就偏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脑后了呢?怕妹子不开心,紧着说,妹子,苦儿一定很好,你不用操心,瞧瞧田家明,坐的那车,使唤的那些个人,县上的老爷们拥前呼后,那架势,哟嘿嘿,能把人吓死。这么大一个财主,能亏得了苦儿?

    是亏不了。麦荞也这么想,所以看见哥哥摇头,她并没生气,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段日子,只要一想起苦儿,她的心就跳,有时欢乐地跳,有时忧伤地跳,二者之间,她宁愿让心跳得欢乐些。

    她把屋子彻底地收拾了一遍,将婆婆连同小妖精水珠儿的东西全扔进了垃圾道,两张床也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收破烂的,她甚至做好计划,打算将婆婆住的那屋重新粉刷一番,买一张新床,床上铺上有水纹状的床单。不知为何,她认定苦儿会喜欢水纹状的东西,不只床单,还有窗帘,被套……总之,屋子里的一应用品都要跟水有关。她要把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重新拉回来,让绵绵细雨永远飘在这个家里。

    这个家将迎来新的生活,这个家将是她和儿子的乐园。

    一想儿子,麦荞的心哗就烟雨茫茫了。

    二十年,麦荞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咋就走进了这样一种人生。二十年前那个雨水冲断山路的夜晚,她狠下心丢下刚刚满月的苦儿,来到羊下城,那时心里只有一个誓,这辈子,说啥也要挣出一份脸面来。是的,脸面,在老家麦家山,脸面是比活人更要紧的东西,是人一生最重最值钱的东西。要不,她能忍心割断那么一份情?没有脸面啊——可真等到了羊下城,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麦家山人眼热的一切,才发现,有些东西,硬挣是挣不来的,况且,日月这东西,是能给人的心上打下烙印的,心一旦有了烙印,再怎么折腾,也还是原来那颗心,不,再也回不到原来那颗心。原来那是早起亮在山里麦苗上的露水呀,晶莹,逷透,比夜晚的星星还馋人。一旦碰碎了,便成掉在地上的一个水珠儿,有了泥,有了草,而且很快会坠入泥土,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的,深渊。麦荞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坠入深渊时,就再也找不回曾经那份透亮,心上的烙印变成茧,她成了带壳的虫,这还不算,等嫁给路宽,走进神秘叵测的路家,这壳就万万不能破了。人能经得起几次撕裂?同样的刀子架你脖子上两次,你的头还能伸那么直?还是公公说得对,荞儿,人这一生,说穿了就等于一棵树,种子撒在悬崖上,它就得在悬崖活,撒在沟谷里,它就得使足了劲往沟谷外冒。话又说回来,哪种活不是个活,你真就以为那些长得茂盛粗大的树真就活得滋润么?当时她是解不开公公这些话的,她也挣扎过,悄悄的,不露痕迹的,比如她尝试着跟路宽交流,在床上,在他摇晃着试图将她撞击成碎片时,她暗暗使出女人的小伎俩,想跟他找回麦家山小学那间潮湿的小平房木床上的那种感觉。可他用牙齿锋利地咬住她的肩膀,完全把她当成一头母猪,她的努力便成了射向自己的箭。比如她亲手为婆婆端上一碗麦家山有名的酸刺汤,想主动而殷勤地搞好跟婆婆的关系,婆婆却阴阳怪气说,酸汤还是留给你吧,酸儿辣女,我喝了糟蹋了,这酸汤便成了她熬给自己的毒药。也还是公公说得对,荞儿呀,闲的,这个家,就是专长怪树的一条谷,比麦家山的野狼谷还深,你就甭指望着逃了。

    那就不逃!其实当有一天,夜半起来小解,撞到仓惶不及偷听她房事的婆婆时,她便懂了,公公的话,是有含意的,那含意,不只一个逃字能说得清。

    她暗自流了一场泪,便把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流走了。

    她真就成了一头猪,一头不敢有思想不敢有情感的猪。

    后来她发现,在这样的家里,做猪比做人更容易。

    做到后来,她的思维包括行动已完全跟猪没有了两样,如果不是突然地听到田家明这三个字,兴许这辈子,她都要这么浑然无觉地做下去了。

    麦肥惦着矿长的事,又问,去还是不去,你倒说句话呀,妹子!

    麦荞惊了一下,惊的感觉真好,她已好久没有这么惊了。包括听到水珠儿要死的事,她都奇怪自己能不惊。去,咋个不去。麦荞丢下这句,便又沉浸到她的妄想中去了。

    妄想便是一种开始,至少证明你还有所想,有所望。

    麦肥刚走,路宽来了,进门就说,麦荞,帮帮我,帮帮我啊,现在只有你能帮我……说着便朝她扑来。麦荞一看见路宽扑的动作,立时惊得跳起来,你别过来,我手里有刀!路宽果然看见一把刀,明晃晃的,在麦荞手里发光。

    路宽僵住,片刻后他扑通一声,麦荞啊,然后就泣不成声。

    麦荞把玩着刀,不阴不阳地说,水珠儿,很年轻很好玩,是不?

    不——

    屋子粉刷一新后,麦荞将门上的锁换了。这下,她算是把过去的日子连同路宽一并赶了出去,将要开始的,是她幻想中的新生活。麦荞精心为儿子选了一张床,那床柔软、温暖,一坐上去,便有涛涛不息的爱意涌来。麦荞也为自己选了一张床,走遍了羊下城,最后才从一家废旧家具店找到这张床,窄小,破旧,床头的颜色已让岁月夺走了,看不清它来自哪个年代,麦荞心想它一定跟那个雨季有关,重要的是它还会发声,一坐上去,床便叫唤,咯咯吱吱,听上去就跟那个阴雨绵绵的秋季扯在了一起。麦荞爱死这张床了,她躺上去,把自己剥个精光,然后在床上做一种扭动,很痛苦很兴奋的那种,木床发出的呻吟刺激了她,让她变得越发疯狂。大汗淋漓地在床上挣扎几个小时,虚脱了一般,麦荞会冲一个凉水澡,凉水的感觉再次让她想起那个雨季,想起麦家山。麦荞从洗手间走出来,身披黑色浴衣,这时候的她是美丽的,充满了冷艳,充满了凄绝,乍一看,简直跟艳鬼没啥两样。可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就是晚上独享空间的美意。太美了,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把一切都不放眼里,再也用不着看谁脸色,再也用不着听谁支使,只管想自个的事,只管变着法子逗她的苦儿。

    麦荞现在有很多苦儿,细一数,十二个,麦荞还是嫌少,还觉不够,她下决心再去逛商场,一定要把那儿的苦儿全买回来。麦荞照这些布娃娃的身高,量身定做了许多新衣,将苦儿们打扮得光彩照人。晚上,她会将苦儿们按年龄大小排放在床上,借着柔和多情的灯光,仔细地打量每一位。这时候她的眼睛是湿润的,蕴孕着苦涩而又甜蜜的泪。看着孩子们一天天变大,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既痛又痒。有时会忍不住扑过去,搂住其中一个,美美咬上一口,这还不行,她必须把他们一个个搂过来,温柔的手掌抚遍他们每一寸肌肤,然后坐床上,发久长的呆。

    现在麦荞只有两件事,一是不停地打扮她的苦儿,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给他们,吃饭时那种热闹,是这个家十六年来从没有过的。餐桌四周围满了苦儿,仿佛都在伸出小手跟她抢好吃的,麦荞很像会事地为他们盛饭,告诉他们不要抢。望着苦儿们馋丢丢的样子,麦荞幸福的泪水会将餐桌淹没。晚上,她将苦儿们一一安顿睡下,然后回到木床上,带着几分忧伤地等田家明电话。田家明答应过她,闲下来的时候,会打电话给她。可到现在为止,田家明也没打过来。麦荞实在等不下去了,恨恨地将木床弄出断裂的声音。她在床上跳了几跳,然后扑过去,扑向苦儿们的卧室。苦儿——她这样叫了一声,就死死地抓住手边的苦儿,然后疯了一样搂怀里,用嘴,用牙,用腿,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发泄心头积攒了二十年的爱恨。

    二十年呀,麦荞真不知道这二十年是否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