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是老二的妻子,按说,我该叫她嫂子,可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叫过。
大安嫁给老二那年,我正在读大学。那时母亲还活着,她在电话里说,小三,老二要结婚,你要不要回来一次?我说听母亲的。母亲想了一阵,有点犹豫地说,我想你还是不来的好,那个老二,我是不大喜欢的。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她向来不喜欢老二,不过对大哥,母亲也喜欢不到哪里,母亲把爱全给了我。母亲说完那句,又觉不妥,默了片刻说,就怕你父亲,别看他对老二凶,你要真不来,怕他又要多心。我知道母亲的用心,她这样说,既阻止了我,又把父亲这面的难题交给我来处理。我不能惹母亲不开心,这么多年,我从没违背过她什么,只要她说的,便是我最后要遵从的。我说,那我就不来了,放心,我会跟父亲一个合理理由的。母亲听完,很是开心地笑了笑,她说,小三你真好,妈妈爱你。我在电话里很用情地说,妈妈,我也爱你。说着送了她一个吻。我跟母亲通话总是如此,母亲非要我在电话里吻她,她说我的吻是世界上最香的吻。
合上电话的一瞬,我突然问,老二娶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个大安,裤裆巷里裁缝铺的老大。母亲说这话时,口气里明显带着讥讽。是啊,大名鼎鼎的佟家二少爷要娶裁缝铺的姑娘做老婆,真是那座小城里最大的笑话。不过我还是一震,老二真要娶大安做老婆?一下子,我的心思被裁缝铺那个会唱歌会跳舞走起路来长发一甩一甩的美丽女子给捉住了。
不可否认,自小生长在裤裆巷的裁缝铺姑娘大安的确是我们是那座小城最美的姑娘,上大学之前,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羊下城那些穿着时髦而且背景不凡的小伙频频出入于我们裤裆巷,他们打着找裁缝做衣裳的美丽旗号,目的无非是想跟大安多说句话。那里面不少人后来成了我们羊下城的精英,其中一位还做了我的上司。但是,他们都没能得到大安,倒是我家老二,凭着一身敢闯敢拼的本事,硬是把裤裆巷最鲜的一朵花抢在了自己手里。
大安嫁到我们家后,一度时期跟母亲关系很是紧张。这完全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母亲这样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千金,怎能容得下一个下里巴人?况且,大安之前,我们家早已鸡犬不宁。瞧瞧呀,只知道自己做衣穿,那也得穿出个样子呀。母亲说。哎呀呀,菜怎么能这么烧,看着都没味口。母亲啪地放下了筷子。母亲的尖叫总是这样响起来,响得一家人耳膜痛。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的印象中,母亲真是又体贴又温柔,她把羊下城女儿家的那份柔情全给了父亲,甚至,她在我面前也常常变成小女孩,装做乖巧的样子撒份娇。三子呀,你可是妈的心肝,说,将来怎么报答妈?我便轻揽住她脖子,吻一下她漂亮的额头,说,孝敬你一辈子。我才不要呢。母亲从我的手中挣开,鸟儿一样飞到阳台上,三子,你可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要是那样,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母亲说着,便做出一个飞的姿势,吓得我忙扑上去抱住她。母亲倒在我怀里,笑得咯咯响。就是这么一个母亲,怎么一见大安就不像了呢?
等有了佟星,母亲的叫就更响,几乎不择时候。哎呀呀,喂奶是要先洗乳,谁知你上面有啥,咋就能给孩子吃呢?哎呀,你瞧瞧,咋能在客厅喂奶呢,我家三子可是不能让你教坏的。
终于,母亲跟大安的矛盾激化,大安再也忍受不了母亲的百般挑剔,啪地扔下碗说,你到底嫌我什么,我到你家做牛做马,侍候了老的又侍候小的,你倒好,整日甩着手什么也不做,就知道拿我开心。
哟嘿?母亲顿时惊大眼,想不到这个来自裤裆巷小裁缝家的大安竟敢跟她红脸,她跳起来指住大安鼻子,你给我走,原到你的裁缝铺去!
其实,这才是母亲的目的。包括大嫂苏婉,母亲都是容不得她们进来侵犯她地盘的,错误的老二,还以为让大安住我们家会加深跟母亲的沟通。母亲才不那么傻呢。她后来跟我提起这事,是这样感叹的,花瓶打碎了,是不可能拿浆糊粘上的。三子呀,不要怪妈心狠,我们是两条船上的人,走不到一起的。往后,你跟那个大安离远点,妈可不想让你落入一个俗女人的圈套。
大安跟老二搬了出去,随后,他们便离开羊下城,想不到,一离开母亲,大安真就变了个人,再也不是裤裆巷那个有点土气的裁缝姑娘了,仿佛忽然之间,就从下里巴人变成了阳春白雪。这变化让我目瞪口呆,后来我才明白,是母亲,母亲用她的方式改变了大安。
可是,现在又是谁改变了大安?
大安的歌声终于弱下去,屋子里突然寂静一片。静得好可怕。我拼命擂门,大安,大安——我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夸张而真实,我在紧张地想,大安她会不会突然死去?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上来的是佟星。我像见到救星似的,一把拉住佟星,快开门,你母亲,你母亲她……
佟星有点不耐烦地瞪我一眼,恶恨恨地掏出钥匙,谢天谢地,我总算进来了。大安倒在沙发上,嘴里喷出白沫。我吼叫着让佟星拿水,自己则扑向大安。大安你醒醒呀,大安你怎么了?我的声音一定恐怖极了,佟星冷冰冰地看着我,一点不在乎屋子里发生的事。他从冰厢里拿出一听饮料,打开喝了几口,然后对我说,把她放床上,躺半小时就没事了。
我抱着大安,往卧室走,眼睛却怀疑地瞪住佟星,他怎么如此无动于衷?
半小时后,大安总算睁开了眼。我刚想松口气,大安突然扑向我,你个王八蛋,你滚,滚开呀。她的双手鹰爪一样撕向我,一阵巨痛刺来,血顺指而下,染了我一脸。
佟星看着我,竟笑出了声。天啊,大安这样,他居然笑得出声。
我躲开大安,惊恐地跟佟星说,你妈怎么会这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佟星恶恶地一声,像是对我充满了仇恨。我知道,这一切都跟老二有关,佟星是把对老二的恨撒我身上。果然,他叼着烟,对我的焦急视而不见。正这么着,大安再次发作,她从卧室扑出来,像愤怒的狮子,见啥砸啥,屋子里很快响起一片碎裂声。
捆住她。佟星站在安全处,跟我说,他的目光有股血腥味。见我无措地僵着,佟星又吼,捆住她!
佟星你?
躲开!佟星一把推开我,恶虎一般扑向大安,抢在大安砸空调以前,猛地摁住她,双手用力地将她反剪,拖进卧室。等我反应过来,大安已被他捆在床上。说来也怪,佟星一发威,大安居然老实下来,她像只小羊羔,抖索在绳子里,目光惊恐不定地跳在我脸上。
佟星抽了一只烟,有点炫耀地跟我说,一捆她就老实。这么着吧,今晚你就住这,看着她,我还有事。说完,也不管我做何反应,打扮一鲜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了我和大安。看着她在床上瑟瑟发抖,我忽然忍不住地走过去,大安,大安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三子呀,你真的认不出我了?
大安苍白的脸上流下一串泪。我一阵悸,几下解开绳索。大安这次没反扑,她像只吓坏了的小鸟,蜷缩着身子,抖出一片子让我心碎的颤。我顾不得什么避讳,走过去揽住她,哦,大安。
大安跟母亲的矛盾,曾是我们家一度时期最为紧张的矛盾。这点上她没法跟大嫂苏婉比。来自羊下城市委大院的苏婉一走进我们家,便牢牢掌握了斗争的主动权,她跟母亲签订了和平共处的三项原则,不一起吃住,不过问对方的生活,不干涉对方的经济支配权。这样,她便跟母亲保持了长达十年的平衡。她们像两条隔河相望的鱼,都想把对方吞进肚里,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下口机会。大安却不一样,她用裤裆巷下里巴人的逻辑想为我们这个破痕累累的家庭补平什么,最终却落得里外不是人。我至今仍固执地认为,是母亲将大安赶到了绝望的边缘,把她从一个不存在爱的地牢赶进另一个被爱迷惑着的陷阱。如果不是母亲,大安的天空至少能更长地看到一些阳光。多年前我这么搂住她的时候,就听她近乎用咒语一般的声音说,三子,我冷,我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