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件是地委组织部关于同意撤除乔葳的公安局长职务的批示。
另一个文件是追究乔葳无视法纪,滥用职权,多次冲撞监狱,包庇纵容反革命暴徒和恶霸地主的刑事责任的起诉书副本。
我把两个文件粗略看了一下,锁进抽屉,风忙火急直译公安局。我想找乔葳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澄清起诉书上所提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事实!我不相信——难道乔葳疯了么?在停职反省期间,在地委组织部撤掉她公安局长的批复下达后,她竟敢闯进公安局所属的县监狱,一批又一批释放“七·五”暴动的匪徒;在土地改革和肃反除霸的热火朝天的群众斗争面前,她竟敢拖延、阻挠对那些反革命分子、恶霸地主分子的斗争,关押,为他们讲情,减刑——该杀的不杀,该关的不关,该斗的不斗……这一切难道是可能的吗?是发生在她一个老游击队长、老共产党员身上的事实,而不是别人故意造谣中伤,蓄意诬蔑吗?
走进公安局院子,远远听到办公楼里有人在拍桌打椅地吵闹,接着看到局长办公室门前挤满熙熙攘攘的公安局的干警。我朝局长办公室走了过去,围在外面的干警嘁嘁嚓嚓走散了。办公室里有四五个人,吵闹的双方一个是撤了职的公安局长乔葳,一个是代理公安局长曹志民。他们把一份判决呈报书,在桌子上甩过来,甩过去,谁也不肯相让,两人粗喉咙大嗓子叫叫喊喊,甚至捶桌子、摔板凳,都想压倒对方。
“曹志民,老子打鬼子闹革命的时候,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只晓得坐在地上玩泥巴哩!今天你倒管到你飞镖乔姐头上来了!判决书就是这份——”乔葳把一叠打印的文件纸,朝曹志民的脸上狠狠甩去,“老子画了押的!什么‘七·五’暴动?!就是黑风报复杀人!枪毙的就他一个,另外两个胁从犯各判三年徒刑,其他几十个。统统给我释放!”
“乔局长,”曹志民显然注意到我站在门外边,他故意装做没有看见,但语气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你无罪开释那几批匪徒,柳林镇委那两名遇难烈士的家属和所有群众,都很有意见呢!”
“什么意见?你们县大队抓错了人,不赔礼道歉,难道我这个公安局长还不应该放人?”
“乔局长,我是为您好。”曹志民一脸忠诚地说,“我之所以补办这份判决呈报书,是因为‘七·五’暴动如果不杀这七名主犯,柳林镇的群众就要把烈士的遗体挖出来,抬到县公安局来请愿,那样对你——”
“那是你们不做工作,唆使起来的!”乔葳又是桌上一拳。
“乔葳同志,”曹志民的话句句棉里包钉子,“去年你把胡春台、黑风放走,今年四月胡春台在岳阳杀了十多人,制造了震惊全省全国的‘四·三’反革命暴动。黑风又接着在柳林镇制造‘七·五’惨案,这又是谁唆使的呢?岳阳‘四·三’暴动捕获胡春台匪徒三十四名,枪毙了二十四名。我们的‘七·五’惨案,连七名匪徒都不敢杀,你还要保,要放,这样平得了民愤吗?”
“混蛋!”乔葳气得浑身发抖,“去年放胡春台、黑风,是根据政策放的,因为他们那时愿意改恶从善,投靠人民!今年枪毙他们,是他们犯了新罪!‘四·三’暴功的主犯胡坤,原来捉了又放,还让他去省军区教导团学习。照你的混蛋逻辑,难道那是省军区唆使的?”
曹志民一时哑口无言。
我走了进去。我当然不便卷人他们之间的争辩中去。我跟曹志民打了个招呼,曹志民仿佛第一眼看到我,满脸堆笑地又是端椅,又是泡茶。我转对乔姐说:
“老乔,我有点事找你。”
乔姐怒气未消,一见我,恶狠狠地说:
“有事回家去等,我还没下班!”
我拉着她的胳膊,一边往门外拖,一边说:“回家休息去吧!”我那话的意思是:你的局长都撤了,还在这里闹什么。
公安局大院里,干警都瞅着我。我觉得我的脊梁上有无数目光象鞭子般抽打着。
回到家里,关上门,我拉开架势,要跟乔葳辩论,想说服她,让她主动承认错误,去请求组织的宽大处理——我害怕追究她的刑事责任呵!开始我平心静气,一桩桩一件件提出“起诉书”上的那些事实。没料到乔葳一件也不否认,满口承认“是”或者“是我干的,怎么啦!”我气得把茶杯往地上一摔,压着嗓子嘶喊说:
“乔葳,上地改革,肃反除霸在下面搞得轰轰烈烈。上面有指示,外地有榜样,每个乡都要杀他几个恶霸地主反革命,鼓舞群众,推动运动,难道这个形势你还不清楚吗?在下面听区乡反映,他们报了捕杀对象,是县里公安局压着不办,这拖延阻挠还真是你的指导思想吗?”
“是的!”乔葳她又是个“是的”,接着反过来问:“郭鹏,难道你认为日本人杀中国人杀得还不够吗?还要中国人自己来补一次火,再搞一次‘厂窖惨案’,再杀个三万,三十万,三百万吗?……”
“乔葳,你这是什么思想!”我气愤得差点要打人了。从她的身上,我确实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味。
“什么思想?用杀人去鼓舞群众,推动运动,跟人家去比赛谁杀人杀得多,那是好思想吗?那是共产党的思想吗?”乔姐用痛苦的目光呆呆地瞪着我说,“每当我在判决死刑的呈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我的手就紧张得发抖!我总要刑侦办案人员去反复核实,这个人该杀不该杀?那些血债累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或者不杀不能消除他们的危害的人,我才敢呈报杀。虽有血债但已无民愤或者对别人不构成威胁,可杀可不杀的,我就尽量做工作不杀!就是这样,我们县解放一年多已经枪毙四十七人,每个乡都毙了一两个人。土地改革开展以后,每个乡又都报了一批枪决犯。对这样一些人命关天的事,我这个公安局长能不慎重吗?国民党的大官程潜、陈明仁投了降,共产党保他们的命还保他们做官,为什么农村的乡保长投了降就不能放过呢?……”
乔姐一口气象放坝水滔滔不绝“放”下来。她还给我算细账,说什么一个乡错杀一人,全县就是二十人,全省二千人,全国六万人,就等于两个“厂窖惨案”。还说什么柳林镇的“七·五”惨案,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暴动。曹志民要杀那么多人,是因为县大队抓错了人,他将错就错,一为平息群众怨怒,二为捞取政治资本,他想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当时我认为乔姐越说越不象话,她把我们的革命队伍说得那么坏,我不能容忍地呵斥道:
“乔葳!你的公安局长早撤了,你就不要管曹志民的事,在家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
“什么?把我的公安局长撤了?”乔姐惊诧地瞪着我。
“怎么?他们没有向你传达?”我也愕然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又是曹志民一伙人的又一个阴谋:在群众中传开了,却故意不向乔葳传达,使她进一步“犯罪”,在群众中充分“暴露”。
乔葳二话不说冲出去了,当晚没有再回来。我估计她找县委其他领导“闹”去了,也不当一回事。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县委上班,签阅那些叫人头痛的文件,曹志民和县监狱的狱长气呼呼地冲了进来。两人把帽子往我桌上一掼,异口同声地说:
“郭书记,我们没法干下去了!”
我请他们坐,泡了茶,冷静地问究竟怎么回事。那位监狱长朝曹志民睃了一眼,结结巴巴地说:
“乔葳同志……早撤了局长,可昨晚她,她带了刑审科的人……冲到监狱……把‘七·五’案犯全放了……连黑风都趁机逃走了……”
我立即随他们去监狱查看现场,询问了刑警人员,证实事实没有出人。回到县委机关,我头昏脑涨,象喝醉了酒。召集县委常委紧急会议,我简单通报了情况,常委会就正式任命曹志民为公安局长,开除乔葳党籍,立即拘留,收监审查,并火速追捕黑风等七名要犯。主管政法的副县长,大概因为顾及我的面子,推推诿诿,不肯在拘留乔葳收监审查的拘留证上签字。我拿起笔,满身正气,悲愤地在上面签了“郭柱国”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