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丁铁锤只是被劳动改造,并没有被批斗。但他的命太差了,摊上一个想通过造反大紫大红的“内侄”。这个人曾到南方找过他,求他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凭他当时的副省长地位,满足其要求也没有太大困难,可他过于正统,不愿意坏组织规矩,让人买了一副好架子车轮轴,给送到了车站。“内侄”很不满意,只好另辟蹊径。
那年月带辐条的橡胶轮架子车在关中还是稀罕物,挖空心思的“内侄”将便将此物交到新成立的人民公社,说“姑父”让他在基层发展。县上也没调查,竟将其安排到公社的粮站。等到丁铁锤落难,“内侄”为了撇清与他的关系,竟然编造出了一个恶毒的谎言,说他早都发现丁铁锤不是好人,所以才没留在他身边。这个人当年是为了从张财东家逃命,杀死他姑姑推到了马下的,并找了张财东家的后人作证。
这下,落架的凤凰又多了一项蓄意杀人的新罪名,被归入“牛鬼蛇神”的类别,逢会必被批了。
与丁家截然相反,张财东家的命运可说是特别好,好得让人埋怨老天不公。这老东西将死在丁铁锤马下的女人,以二儿子“阴妻”的名分,给他们在坟地“圆房”,仪式办得花天酒地,场面铺排,还请了县上的戏班名角助兴。之后他们家又与黑道勾结,在外县找到丁铁锤的父母加以杀害,村里人连尸首都不知下落。办完这些事,那猖狂得意的张财东竟然乐极生悲,与长子催债路过村口,突遭晴天霹雳,劈断了皂角树的一个大杈,不偏不正刚好砸到马车上,父子双双被砸死,而车夫只受了点轻伤。
这件事一时传为奇谈,方圆百里的人都说张家做了亏心事,惹得天都报了。从此再也没人愿意和张财东家做生意,也没人愿意给他家扛活种地,他剩下的几个儿子也都抽上大烟,几年就将家产踢踏干净,只好从镇上回小村找张姓本家,讨一口吃的,弄得猪嫌狗不爱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关中解放了。新政府的土改政策是按解放前三年的地亩家产定成份,许多靠着勤劳和几年风调雨顺添置了土地的人家都成了中农、甚至富农,张家反被定为贫农,戒了烟后瘦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张家小儿子,还堂而皇之当了村里的“贫协”主席,惊得许多像水八爷这样的老人都跌落了眼镜。
然而,打清朝走过来的水八爷,心里装有一杆秤,他自有他的章法。一次又开批判会,他铆足了劲说要发言。主持者十分高兴,觉得水八爷是老革命,他的话分量最重。水八爷就边抽烟边问丁铁锤,你当年到张家找媳妇,看见谁和你媳妇在一个被窝?丁铁锤迟疑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水八爷又问是不是张财东,见丁铁锤低下了头,就把烟锅一磕说,你当时就应该把那一对狗男女一枪一个打了,他们张家公公和媳妇勾搭成奸,犯法乱伦,这儿子孙子一大堆,到底谁是谁,辈分咋分吗?
一阵哄然爆笑,有的人笑得肚子都疼了。适有一泡麻雀屎从皂角树上掉下来,不偏不正刚好落在张姓村干部的鼻子上,他直喊晦气,借着洗脸躲走了,会议也就不宣自散。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闲话第二天就传到“内侄”耳边,说他的姑姑不正经,同时混着三个男人,一个死的,两个活的。这“内侄”已经当了公社的造反派头头,毕竟脸面还是要的,如此败坏门风的话再传下去,他家就会成为“臭根”。
臭根是当地人对人品不好或者家风败坏的人家的蔑称,乡俗忌讳与臭根家结亲。“内侄”还有小妹和女儿,总不能养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吧!这出闹剧自然赶紧收场,丁铁锤“杀人犯”的帽子也就不再戴了。
过了些时日,“内侄”以公社领导的身份到村里宣讲中共“九大”公报,照例又强迫丁铁锤低头站在一个长凳子上。以前曾有人故意踢翻凳子摔掉他一颗门牙,所以他怕再遭暗算,迟疑着不上去。
水八爷这时又出面了,说贫下中农都坐这么低,他站着,够高了,能看得见。又不是领袖统帅,让他站那么高干啥?又转身问他:铁匠家崽娃,老祖宗说天下再瞎的混蛋都干过几件好事,叔这几年尽听人批判你,你跟了林副统帅那么多年,还混上了那么大的官,真的就连一件好事都没干过?共产党是人民大救星,为啥要用你这么个混蛋呢?
丁铁锤知道水八爷是给他垫话,就嗫喏着说,打四平时林总指挥腰伤发作了,疼得厉害,他找了一个热水袋给首长暖腰,缓解了疼痛。
有这事?!“内侄”傻眼了,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振。
中共“九大”精神的重点之一,就是给林彪接班造势。“内侄”滴溜溜眼珠一转,觉得这可能又是他的一个机会,赶紧汇报上去,据说最后得到了高层确认。这样,丁铁锤就不再被批斗,“内侄”逢年过节还给他送些白面和清油,没人的时候也悄悄叫一声“姑父”,以示关心和亲近。
丁铁锤再次燃起生活的希望,又写了一沓子申诉材料。这种材料以前也写过,但被定性为“企图翻案”。他想这次一定不一样,只要林副统帅一句话,他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其实他一直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他是崇拜共产党,主动带着部队起义的,并不是在战场上被打败后投降。他相信乌云终归遮不住太阳,风雨过后必有彩虹!
在希望中等待的日子最是熬煎人。因为希望,落难者在坚持,而希望这种潜意识的细胞活动,并不体谅落难者每况愈下的身体。由于长期的打击、摧残、压抑和营养不良,丁铁锤患上了肝病,越来越严重,时常要靠吃药止疼。乡下医疗条件有限,水八爷劝他给上面打申请,到大医院看看。可他总是说,再等等,或许组织很快就会给他结论。
遗憾的是幸运之神迟迟不肯光顾丁家之门,可怜的落难高官一直没有等来喜讯,后来那根“林副统帅”的救命稻草沉水,他反而死在县里批判林彪的会场了。
丁铁锤在中条山打鬼子时,曾娶一位山西富商的女儿为妻,生有两个儿子。为了妻儿的安全,他将他们母子送到了相对安全的西安。他率部起义前也派人到西安接他们,但走到风陵渡附近遭遇军统特务劫持,因为他不肯“悬崖勒马”,回到“忠于党国”的立场上来,妻小全部惨遭杀害。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很大,好长时间都不再接近女色。
当了副司令员的丁铁锤主管后勤,对战场上负伤的老战士特别关心。有一次,他到疗养院看望残疾军人,不经意间碰上一个女护士,嘻嘻哈哈在一个老战士脸上扇巴掌,啪啪啪地扇个不停。像他这样带兵的人,不管在战场有多严厉,心里边都爱兵如子,那巴掌虽然打在战士脸上,却是疼在他心上。他当即厉声制止,并指示院长严肃处理。
首长是官僚主义,冤枉人!
呵呵,小丫头片子脸拉了二尺长,嘴噘了半尺高,竟敢当面顶撞领导!院长赶紧赔话,都是他平时教育不够,请首长息怒!可丁铁锤却没就坡下驴,他指着小护士问,我亲眼看见的,你有啥冤枉?不等小护士辩白,被打脸的荣军战士嗖——地一个立正,敬礼,说他抗战时中了鬼子的毒气,导致面部肌肉瘫痪,小高护士是给他理疗呢!
昂?是这样!那我是冤枉了小高护士,对不起!他真诚地行个军礼,却看见小护士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泪水让他心生内疚和怜爱,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小高也感动地看着他,破泣为笑。当两双异性的眼光交汇的那一刻,将军心中一种久违的情愫隐约闪出,当时就被精明的院长察觉了。
半年后,那个漂亮的护士小高,在院长这个“月老”的撮合下,羞羞答答成了副司令员的“家属”,而姑爷只比岳父小几岁。
高护士说起来也是红颜薄命,只在老夫少妻的温暖小窝里被疼爱了几年,就摊上了提心吊胆与惴惴不安的日子,之后就有院长苦口婆心地劝告,说她还年轻,应该与危险人物丁铁锤划清界限。
丁铁锤为了保护家人,主动和妻子离了婚。孩子本来全部判给母亲的,但在最后关头,小高护士把长子留在了父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