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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宝地
    大兄弟,咱吃饭吧!

    堂嫂炖了一锅麻辣鸡,热气腾腾,加了自家地里种的新鲜青椒和红萝卜块,又下了擀好的“裤袋面”,撒了半把黑芝麻,浇上蒜泥和农家醋,一搅一拌,酸香鲜辣,极大地刺激到我的味蕾,几十年来念念不忘的家乡味儿,这一刻全弥漫在身边,馋得我直流口水。

    堂哥从炕柜里摸出一瓶用红绸子包裹的“五粮液”,小心翼翼地打开,说是儿子孝敬的,放几年了,就等着我回来喝。我觉得自己受不起他这份热情,赶紧抢了过来,帮他重新塞回炕柜,说有嫂子这碗面享用,胜过任何的美酒佳肴了!

    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吃面就吃得大汗淋漓,一连扯了十几张纸巾,扯得堂嫂心都疼了,赶紧递上一条湿毛巾。我摘下眼镜,刚准备把毛巾敷到脸上,猛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笑笑盈盈地,关中话里夹着一点与生俱来的河南调儿,一开口就忘不了调侃我。

    听说咱们的大专家回来了,俺家掌柜的请你到沟边坐坐,走吧高人!

    这不是宝婵嫂子吗?你们两口退休后离开大都市,返璞归真,才是真正的高人呢。高人快进来坐!

    吴宝婵依然像年轻时那么苗条,苗条得足可代言各种老贵的减肥药。她着装的风格也与村妇截然不同,一身灰白条的运动休闲装,拉链合了一半,似乎很随意地穿在身上。齐脖的短发乌黑乌黑,脸上的酒窝似乎浅了,温和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深沉。岁月仿佛对她特别眷顾,看起来像比堂嫂年轻二十。

    堂嫂一见吴宝婵就拉长了脸,大概还不是嫉妒她比自己更像女人。哟,生意人就是耳朵长,得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告诉你的?我兄弟坐了半天飞机,刚到家,一碗面还没吃完,你这就来叫他,成心的是不是?

    吴宝婵依旧笑笑的,也没说话,她这人最擅长用眼睛表情达意。

    我还是说服堂哥嫂,跟吴宝婵走了。

    出村往北,一路慢下坡,一边是溪流,一边是玉米地,半里来路,就到沟边。沟里流的仍然是石头溪,只是这一段斜插向东北,离山越远,土层越厚,水流冲刷久了,河底越冲越深,变成了一个深沟。以前沟里芦苇茂盛,灌木葱茏,沟边还长有许多洋槐树,只是打小就听说扶眉战役时,数百上千的人被打死在沟里,那些无人祭奠的野鬼每到夜深人静就出来叫穷喊饿,听得人头皮发麻,直到我离开村子也没敢下去过。

    沟边一座小屋,砖混结构,背对着沟,似乎不合风水理法。屋后有一套风光互补的发电设备,架在一根三米多高的杆子上。此刻太阳能板不工作了,高头的风机正呼啦啦地飞转,给小屋提供了照明和看电视的电能。屋前是一块菜地,依稀还能辨识茄子和豆角。天上虽有亮光,地里已然黑暗,沟底的流水发出轰轰隆隆的响鸣。

    主人丁兆瑞并未在小屋里看电视,虽然扬声器声音开得很大。他在空地上支了个折叠小桌,摆上一盘凉拌拍黄瓜,一盘炝拌豇豆,一盘糖拌西红柿,还有一盘蒜蓉红薯秧,说都是自己种的,绝对无污染的有机菜蔬。一堆湿蒿子正在燃烧,袅袅的草烟远比蚊香环保。

    这里天高皇帝远,你家林大台长管不着,喝白的,红的,还是啤的?

    到了你的地盘,不喝点白的,好像体现不出咱俩的关系。我说你这荒郊野外黑乎乎的,把屋里的电灯拉出来好不好?

    丁兆瑞二百斤的体重,很好地诠释了他退休前政府机关房管处副的职务。他一边熟练地拧着西凤酒的瓶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飞蛾都冲灯光来,一会儿就扑得你满身都是。你是嫌咱们互相看不清面目,还是嫌人少不热闹?

    我马上意识到他是对的,再一打量,发现他也穿一身休闲服,和老婆是情侣装,一时不知该夸他们是有情调,还是该骂他们一对老骚包,在我面前秀恩爱!

    吴宝婵一听要喝白的,一面劝告少喝点,一面张罗着熬绿豆汤。

    一瓶白酒喝完了,吴宝婵死活不让再开瓶。丁兆瑞似乎不尽兴,我也觉得没到位,吴宝婵只好又开一瓶长城干红。在俩人互相监督着杯底朝天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得粗犷放浪。我们顺势躺在铺地的凉席上,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听着周围啾啾的促织鸣叫,回忆几十年前的往事,一股沧桑感油然而生。人生是如此匆忙,当年的毛头小伙如今都是花甲之人了!

    起风了,夜愈沉。丁兆瑞似很随意地问我:听说你堂哥把你叫回来,是商量给父母迁坟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我之所以日急三晃把你叫来,就是想劝你,别折腾了,你先人在原来的地方安然了这多年,习惯了,猛拉拉又给他换个地方,能适应吗?你是大学者,你说哪有什么风水宝地,秦始皇埋骊山那么讲究的地方,也没保住大秦江山,也没禁住陈胜吴广,咱们那些故去的先人,能庇荫子孙吗?

    这是些简单而又深沉的问题,既可用两个字断然作答,又不能不考虑到普罗大众的迷茫、渴望、不甘和掩耳盗铃。我其实也不想折腾,只是作为我们这一支的老大,听听堂哥作为李姓主事人的想法,然后与弟弟妹妹商量一番,也不一定就全按他的主意办。

    丁兆瑞见我如是说,又问我是否知道堂哥要把先人坟迁到何处。我摇头,他突然坐了起来,用手指戳了戳地,说就在咱俩躺的这地方!

    我的心头闪过一丝森杀,脑袋嗡——的一声,半醉的酒也完全醒了。

    吴宝婵的绿豆汤熬好了,加了糖,还加了冰块。我俩都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又一块儿喷着酒气,挪几步往玉米地里撒尿,毫无拘束地比谁尿得远。依稀之间,仿佛旁边有二三十座坟冢,昏黑里更黑的黑桩桩,应该就是大大小小的墓碑。丁兆瑞说都是这几年迁来的,唯当年迫害老爷子的张家最多,权当来给我父亲陪葬呢!可是你父母呢,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人,善人啊,我怎么忍心他们与这些人为伍!

    我们都动了感情,情不自禁地踅到丁铁锤的墓前,绕着墓塚走了一圈。夜色里看不清碑上的文字,但能感觉到墓碑的高大,能体会坟冢整修得光光堂堂,上面连一颗杂草都没有。我从心里敬佩丁兆瑞的细心、用心和孝心,忽然发觉坟土堆得快跟墓碑一样高了,反而生出许多的疑惑。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丁家墓地,与前两次的感受都不一样。第一次是埋葬墓主时,我是满满一腔同情,陪着丁兆瑞伤心,那时的坟墓堆得很小很低,远看像倒了一车农家肥。第二次是给墓主平反昭雪祭坟,我是满满一腔欣慰,因为丁铁锤沉冤得伸,有我一份努力,彼时的坟冢堆得比一般坟墓略高,土都是从高处运来的,村上每家都拉了几架子车,但其规模还真不能与现在比。

    我突然问道:兆瑞哥,你放着城里人梦寐以求的院子不住,老住在老爷子的坟地算是个啥事?话外之意是,你这么捯饬这坟冢作甚,难不成要堆成古代的王侯将相那般高大?

    丁兆瑞似乎明白我的话外之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这瑞土给闹的!

    我恍然小悟,马上联想到村口皂角树上的牌子,瑞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