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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tude·Op.20
    【想见你】



    肖邦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人,迎来嫉妒自己、讨厌自己的一天。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自己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像他这样敏感又缺乏安全感的人, 完全就是只刺猬。因为会刺伤别人, 因为害怕人群, 他从不过多地靠近。不论是沙龙还是社交, 他向来都把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 既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维持着他自己最习惯的节奏。



    好奇心不属于肖邦。



    和他的音乐口味一样,他偏好古典的、规范的, 对新潮的、实验的东西兴致缺缺。注定了流浪的诗人, 也从不考虑要把心的归宿放在哪——他好像爱过人,又好像没有爱过。除了他留在纸上的文字, 还有音符里的那些乐句,他从未过多表现过爱情的冲动。



    理性属于肖邦。



    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都会在夜色里归于平静。连同那些所谓的心动, 除了在他的篇章里留存, 几乎不会被他沉溺回味——他也许偶尔会提及, 但或许更像是在调动一个作曲家的本能, 回忆如何用音符去表达悸动。



    欧罗拉是一个意外。



    她如一道破晓的曙光,让早已习惯夜色的肖邦, 再一次感受到了太阳。



    他无法形容她, 又似乎可以用一切描述她——



    那只飞进他世界里的小山雀,是明媚的c大调, 是生机和活力, 是阳光下的坦坦荡荡, 是可以真诚无愧、大声喊出的真实。



    肖邦将自己埋进手心里。



    就像她的钢琴声一样,欧罗拉对他的吸引力是不讲道理的,等他发现的时候,他早已过界了。



    李斯特说,他抨击她看不到自己,是他钻牛角尖,忘了自己的身份。



    但好友不知道,其实他也是在恐惧——害怕弗朗索瓦·彼颂,比不上弗里德里克·肖邦。



    没有人比肖邦更了解肖邦。



    本质上,他就像花园里自嘲的那样,是个不完美的、甚至糟糕的男人。



    “先生,请您嫁给——啊不,是‘请做我的未婚夫’。”



    他错了,错得很离谱。



    他的山雀小姐,从一开始,看到的人就只有弗朗索瓦——除开肖邦的光环后,如此普通的一个男人,没有神性,完完全全的人类心脏,会嫉妒,会失控,会懊悔,会心痛。



    欧罗拉,如果你还能……还能怜悯、赦免一个傲慢的人。



    请再给我一次,坐在你钢琴边听你演奏的机会吧。



    我,想见你。



    *



    安亭街38号。



    马车停在街边,肖邦却不敢下车了。



    这个男人收回手,哆嗦着又缩进黑暗里。



    要鼓起多大勇气,他才能忘记他刺出去的刺留下的伤痛;要穿上多少层盔甲,他才敢再一次站在她面前。



    迫切地想见她,想和她说话,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想待在她身边。



    只要,推开这扇门。



    良久后,肖邦又颤抖的手,只打开了车窗。



    太冲动了——他应该先回去写一封长长的致歉信,附上鲜花和致歉的礼物,然后再递上一张拜帖,沐浴打理好一切,穿上他最喜欢的那套衣服,再来见她的。



    该死,他还能闻到自己身上隐约的酒气。



    被挫败感压得不敢动弹的青年,小心地隐蔽自己,偷偷地扒着车窗向外看。



    落地大窗的窗帘没有拉起。室内亮着烛火,但钢琴孤零零地立在那,琴盖关得严严实实。



    她人呢?



    肖邦不禁探出头,只看到佩蒂特在门口面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欧罗拉还没回家?



    天色这么晚了,她在哪——巴黎的夜晚可不安全!



    体内所有残留的酒醉瞬间清除干净,背后的寒意令肖邦全身紧绷。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是欧罗拉真有什么意外……该死,身体快过思维,右拳砸向车门发出轰响。



    “先生?”



    “掉头,去巴黎音乐协会,快——”



    他庆幸即使在他气极的时候,他的耳朵还在倾听她的声音;被他认为可以忽略的,都悄悄被记在脑海里。



    欧罗拉,你千万千万,要好好的。



    *



    如果太阳停止燃烧,世界将会怎样?



    肖邦只知道,看到宛若游魂的欧罗拉,他就像被困在六尺之下,肺中的氧气渐渐流失,窒息的痛苦令他眼角析出生理的、隐晦的晶莹。



    他在马车上跟了她快一条街。



    他的心跟着她碎落在铺路石的缝隙里。



    胆怯的,害怕她的绝望来自自己。



    他只能紧紧捏着车窗,以手指的钝痛来维持冷静。最在意双手的肖邦,早就丢掉了他从不离身的白手套。



    直到擦身而过的竹篮,给女孩子的手臂再次带来创伤。



    怎么可以——



    “停车!”



    他发掘的宝藏,怎么能被世界任意伤害?



    “欧罗拉。”



    他追逐她的背影,呼唤她的名字,企图再一次让她远离绝望的召唤,回到他身边。



    少女蹒跚的背影定格在路灯下,她颤巍巍地转过身来,眼里满载着珍珠,固执地坚持不让它掉下来。



    青年停下步子。他和她就隔着一首夜曲的距离,他所有的腹稿都被献祭给无声,最终汇聚成一个名字。



    “欧罗拉。”



    她吸了吸鼻子,忍着委屈和难过,支离破碎地问确认:“弗朗索瓦·彼颂,我还能,去你身边吗?”



    他拼凑出一个难看的笑,闭眼摇着头,“不,欧罗拉……亲爱的,这次换我,去找你。”



    青年飞奔过去,牢牢将他的山雀抱在怀里。



    ……



    肖邦柔软的法式衬衣上瞬间就洒满了温热的水滴。



    他的下颌轻轻贴在欧罗拉的头顶,默声地吐露着柔软的词汇,接纳了她泛滥的雨季。



    “我不会跟你道歉的,弗朗索瓦……你从来都不是肖邦,你也没必要是他。”



    “嗯,我会向你道歉的,欧罗拉。”



    “对不起,弗朗索瓦……我没有办法割舍掉肖邦,他早就在我生命里了。”



    “好,我会把你从他那抢过来的,欧罗拉。”



    毛茸茸的黑脑袋从青年怀里探出来。



    虽然止住哭泣,眼角还挂着泪珠的少女,歪着头望着他,她刚刚似乎,听到了一句特别的话。



    “手臂痛吗,我的傻瓜,身为钢琴家,连自己最金贵的东西都不爱惜……”



    他一笔带过,执起她的右臂,翻看她的伤口,满满都是心疼。



    “这小伤完全不影响我弹琴啊……你的手不痛吗?我也这么问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手心里的印子,作家先生。”



    她嘟囔着,觉得他小题大做,不忘把球踢回他那。



    “……以后,不要烤姜饼了。”



    “哦,其实,托伦的姜饼是我最爱吃的小点心……我只是想把我喜欢的东西分享给你——肖邦喜欢它,完全就是个巧合……你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没有不喜欢!”



    少女瞪大眼睛,看着青年掏出那个点心袋,当面一块接一块将所有的姜饼全部消灭干净。



    “托伦——咳咳,的姜饼……是世上最好、吃的。”



    她看他被饼干噎住,终于破涕而笑,帮他顺气。



    “……音乐协会,是不是不顺利?”



    欧罗拉微诧,不过想到弗朗索瓦能在这找到自己,对他的细心也就不奇怪。她没有遮掩,大方地承认受挫的事实。先前抱着这位先生痛哭一顿后,她已经没那么难受了。



    “我,帮您。信我。”



    少女眨眨眼,走到青年身侧,没有质疑他的话,只是用眼睛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是我的雏鸟,我自然会给你指引方向——”



    她笑着摇头:“弗朗索瓦,就算我是雏鸟,也是只已经可以自己飞的鸟儿了。”



    “只是现在风有点大,我展翅的时候滑脚啦。”



    “但是,弗朗索瓦,如果天空终究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还是想凭我自己的力量走到肖邦面前,弹一首曲子给他听,我好好说句谢谢。”



    “我不想就这样认输。先生,我一定可以凭我自己拿到第一封推荐信。”



    “我要光明正大地,让巴黎承认我是钢琴家!”



    似乎不需要再确认。



    不论他是作为弗朗索瓦·彼颂还是弗里德里克·肖邦,他都会被这美丽的、坚韧的人格拨动心弦——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就像光,不可磨灭,耀眼又温暖。



    弗朗茨说得对,他早就深陷在充满曙光的爱情里了。



    “去吧,我的雏鸟,我是你随时可以停歇的树。你可以任意高飞,累了就回家。”



    “你拒绝我的帮忙,那就不要拒绝我的奖励怎么样?”



    “欧罗拉,先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可以完成它……那我带一个朋友来见你。我送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向他争取第二个推荐。”



    *



    第二天清晨。



    简·赫本的店门刚刚打开,一位恭候已久的绅士就进了店里。从未这么早就听见铜铃响声,老赫本停下手上的动作,准备接待客人。



    一枚金路易被放在柜台上。



    “先生,这是?”



    “您在几天前是否接待过一位淑女,她买了一瓶律师和祖母绿,用……非同一般的方式。”



    老赫本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男客戴上礼帽后转身留下一句话。



    “我的未婚妻,不需要欠别人人情。”



    ……



    几日后。



    肖邦邀请李斯特一同赴约,他要把未婚妻小姐正式介绍给好友。



    “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去。怎么样,弗里德?”



    转着高脚杯的金发青年一脸的趾高气昂,欢快地和好友开着玩笑。



    “好,弗朗茨·李斯特,我,弗里德里克·肖邦,在此请求你,和我一起去听听世上最珍贵的琴声。”



    高脚杯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淡定的波兰人挑了挑眉,没有提醒下巴拉得老长的匈牙利人,葡萄酒在他心爱的长裤上画了朵紫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