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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Scherzo·Op.49
    【回答】



    钢琴最后一个击键产生的声音, 直到消散在空气中,都没有等来下一个音符。



    青年愣在琴前,他的手臂还停在那儿, 手指保持着想去按键的姿势,却迟迟不肯落下。



    “弗朗索瓦,我们结婚吧。”



    欧罗拉知道, 她突然吐露的心声, 大概再一次将弗朗索瓦的认知打碎。



    眼前的棕发青年绝对是被和他说话的人以及说话的内容彻底惊愕到了——就像她跟他初次见面, 在沃德辛斯基家的后花园, 那一丛盛放的玫瑰里,她对还是陌生人的他,第一句话就是“请你做我的未婚夫”一样。



    少女还记得, 当时的她等了好久,才等到他的回应。



    稚嫩的钢琴演奏彻底停止。



    闪耀的小星星只留下余辉。



    宛如棋士在棋盘前陷入长考般,耳边似乎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嘀嗒声, 静默的等待逐渐让人心生忐忑。欧罗拉仿佛再次回到那片玫瑰花园,红艳花朵的香气在鼻尖清晰可闻, 她又再一次回到当时的心境里。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 弗朗索瓦会给她一个怎样的答复。



    衣服的摩挲声。



    欧罗拉看着他收回手, 捂在嘴上。她不敢动,不敢去确认弗朗索瓦的表情。



    即使和他坐得这般近,她此刻也就只敢盯着钢琴白键间的缝隙,余光只能看到阳光从他的额间、鼻翼、手背上擦过。在等待宣判的心跳声里, 模糊了他的容颜。



    她曾以为, 等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结果公布, 是她最为煎熬的时刻。不想, 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体验,怕是比起当时,要远超十倍不止。



    这是弗朗索瓦的本性,欧罗拉完全理解他。



    他天性谨慎,不会轻易去下结论,他也不爱强加自己的观点给他人,更喜欢用暗示来表达自我。



    但她不后悔。



    我们结婚吧。



    虽然源于冲动,但绝不是欧罗拉冲动后,为因此而后悔的提议。



    沙漏里的砂子在不停下坠,时间久到仿佛足够用那些沙砾堆成一片撒拉哈。



    白键的缝隙似乎在眼前无限放大,欧罗拉只觉得黑色正在占据她的视野。



    钢琴琴盖被轻柔地放下,琴盖和琴身吻合。木质相接,碰出轻微的声响,足够将少女拉出她的世界。



    她听到身边耸动的声音,微微抬头,看到青年早已起身。



    弗朗索瓦对她递出了右手。



    欧罗拉微愣,仿佛有无数的阳光从他的头顶流泻而下。



    “我们去散个步吧,欧罗拉。”



    *



    河风拂面。



    塞纳河将巴黎一分为二,两岸风光全然不同。左岸咖啡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烘焙好的豆子混合着木果和炭火的味道,让河风也染上了醉人的气息。



    连接这两方不同天地的除了桥梁,大概也只有自兴起后,便从未消退过的咖啡了。



    弗朗索瓦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



    欧罗拉是在猜不透他在那样的情形下,依旧约她出门散步的心思。



    似乎宣判被推移了,又或者对方在逃避、甚至根本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太理性,简直让她无从招架。



    像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又像是遥遥无期的回应。没有拒绝,也没有肯定,仿若无事发生,依旧和平常一样并肩前行。



    欧罗拉决定不去纠结答案了。



    本来就是她临时起意的事,结婚不像是签婚约,一旦答应就要付之于行动。她并没有确认弗朗索瓦的心意,又怎么能期待他马上就给出答复呢?



    或许这样的死缓才是最好的回答。把一切当作是幻觉,继续往常的关系,不会有受伤,也不会有尴尬。



    她开始放松心情,把当下的复杂和近来的忧虑全部寄予河风,带着咖啡棕褐色的气息,去向九霄。



    快乐很简单,只要待在喜欢的人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很好。



    “欧罗拉,我很喜欢散步。我喜欢这种放空自己的感觉,暂时地忘记束缚住自我的东西……只用脚去感受行走,用眼去看尘世,用耳朵去听内心。



    “我很享受这样的宁静,心静下来之后,更能让我看清所有。



    “我想,你也能感受到。”



    长久的沉默里,弗朗索瓦终于开口,神奇地说了个长长的句子。



    这些云里雾里的字词句充满着青年独特的暗示。欧罗拉虽然知道其中必有所指,但回想他俩最后的谈话落在结婚上,一时拿不准二者的联系。



    “嗯,走在你身边的感觉的确很美妙。弗朗索瓦,我想,因为这次绝妙的体验,我也可以把散步提上我的日程?”



    “那你平静下来了吗,欧罗拉?”



    “平静?弗朗索瓦,你是在说我——我懂你的意思了,原来我最近情绪外泄得这么厉害……你是在关心我吗?”



    “你这两天不太开心。所以我给你弹琴,带你出来散步。”



    少女脚步渐慢,青年看似省略了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他的话,就是问题的回答。



    因为关心,才会在意;因为在意,才有行动。



    欧罗拉的心跳似乎又复苏了。



    弗朗索瓦很慢,需要慢慢去挖掘,需要给他时间。她正好时间足够充裕,充裕到可以等他酝酿好一个回答。



    “欧罗拉,困扰你的东西现在是否都已暂时忘记?”



    “如果你不提……弗朗索瓦,我根本想不起来呢。”



    她看到青年停驻,缓缓转过身来。



    河风拂起他额前的刘海,将他满头的金棕扬成一袭海浪,璀璨的蓝眼睛揉碎所有的天光,他只简单地站在那,就让人无法遏制内心的悸动。



    砰、砰、砰。



    心跳开始演绎加了重音的修饰。



    “忘记我的演奏,忘记我陪你来散步……”



    “弗朗索瓦?”



    “欧罗拉,按我说的做——现在,你还能对我说出那句话吗?”



    少女闭眼冥想前,最后所见的,是青年耐心的眼神。



    她深呼吸,按照他的要求,忘记所有经历的一切。



    “弗朗索瓦……我们,结婚吧。”



    她睁开眼,视线和他相对。



    话可以再一次说出来,但当面倾诉,她无法掩饰女儿家的那丝羞怯。



    “上帝啊……这真是——”



    欧罗拉的眼被弗朗索瓦遮了起来。她的眼帘分明感触到那只手的颤抖,她的耳朵分明听到他的声线泛起波澜。



    少女的双手贴上青年的臂膀,扯了三下才让他妥协放下。



    光明重新回到她的眼中,她看到他别扭的偏过头,想藏起表情不让她窥见。但感谢乍起的河风和他根本压不下的嘴角,她想自己应该没有眼花,那应该是欣喜的表达。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的声音被不稳的气息在风中碎成塞纳河上粼粼的波光,让她不禁心下一软,眉眼弯成小舟的模样,在他绘出的绵延里飘荡。



    “因为,我想被冠以你的姓氏呀。”



    她捧起他的手,低头只敢看着他的指甲,声音小到如蝴蝶振翅。



    在欧罗拉看不到的地方,弗朗索瓦身上的璀璨碎了一地,笑意凝固在他脸上,渐渐演变成一种荒诞。



    欣喜成为过去式,带着咖啡气息的河风就似一把把泛着苦味的刀子,将他暴露的心脏割得生疼。



    “弗朗索瓦?”



    她似乎察觉到不大对劲,抬起头的瞬间,便被他扯过手腕,拽着向原路返回。



    不符以往的温柔,翻脸就像翻书,他的情绪来去如同诡谲的天气,声音几乎不带一丝温度。



    “欧罗拉,我拒绝。”



    冬日的风雪,似乎在此刻久已降临。



    *



    “什么,欧罗拉跟你求婚,你竟然拒绝?我的弗里德,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不是你最期待、最想要达成的愿望吗?”



    原本在沙发上为好友美好的爱情故事陶醉的李斯特,被肖邦这一手操作气得跳起。



    他的指尖狠狠对着把他家酒柜当自己所有物的、在那独自喝闷酒的波兰人,一脸恨铁不成钢。



    这个混蛋毁了他绝美的享受——向上帝起誓,他都已经准备好立马就去钢琴上给好友来段婚礼的主题即兴曲。这种类似临到结尾,强行被扭曲成一个悲剧的故事,真的恨不得直接叫来雨果,好好教育教育这个波兰人真正的悲剧该怎么写。



    唉,不对,他都被气昏头了——他怎么可能看着波兰人和他的小鸟达成悲剧呢?一切都是这个别扭混蛋的错,他指不定又哪里开始敏感,然后自己气自己。



    李斯特一把夺过酒瓶和酒杯,他看了眼情绪不佳的肖邦,强硬地将它们扔进酒柜,锁起来。



    钥匙他当面放在自己上衣的口袋,波兰人有本事就自己来拿。



    “她不是你的爱情吗?呵,你拒绝你的归宿,然后在我这发泄不满……先生,要不要我给你雇辆马车,把你打包到她面前,你俩当面说清?



    “一句话都不说,就跟人发脾气——哦,感谢你还记得你喜欢她,还有理智没有跟她翻脸,说些让人恨不得把你扫地出门的鬼话……



    “别在那自怨自艾了,弗里德,好好去道歉,你们还有救。”



    李斯特叹着气,坐在肖邦对面,准备好再次梳理波兰人复杂得比交响曲还繁杂的内心。



    “不,弗朗茨,你不懂的……如果婚姻不是因为喜欢,要不要它又有什么意义——反正是为了姓氏,我也可能被替代不是吗?”



    “请你说清楚,我可听不懂你的哑谜。”



    “我想冷静下来,既然你不愿意和我分享酒水,那我自己去找。”



    没等李斯特反应过来,肖邦便在他的钢琴上拿走一封邀请函,径直溜出门去。



    匈牙利人发誓,他从未见过波兰人这么快地逃离。



    混蛋。



    李斯特掐掐鼻梁,有些头痛。他扫了眼钢琴,上面似乎多了个小纸团。



    “弗里德,你还没有安慰好欧罗拉吗?今天流言在剧院里传得越发凶了,她竟然和我说姓沃德辛斯基是一种罪过。



    我给她放了假,你好好陪她。



    哈莉特。”



    行了,他知道原因出在哪了。



    一句本是甜到发腻的情话,却在复杂的波兰心里先入为主地被曲解——愚蠢的弗里德里克·肖邦,你的未婚妻哪有不喜欢你,她是太喜欢你了。



    噢,让他去拜访一下那只可怜的小鸟吧。



    肖邦最不想让欧罗拉看见的东西,他非常乐意带着她去撕掉他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