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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冥婚(5)
    树影簌簌。



    山峦的阴影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



    老婆婆提着红灯笼, 沉默地往前走着。以一个老人而言,这样的步伐甚至可以称得上矫健。



    反而是身为年轻人的拿玫和万祺,像两条死鱼一样, 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拿玫:zzzzzzz



    万祺:卧槽你边走路也能边睡觉?



    拿玫:别问, 问就是军训练出来的。



    万祺:……



    一轮圆月,隐隐地照出了枯枝上的千层雪。



    大雪掩埋了一切。



    唯独她们脚下的这条小径却被扫得干干净净, 不见丝毫残雪。



    万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小声问拿玫:“所以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吗?你脸好臭啊。”



    拿玫:“我什么都没看到。”



    万祺:“?”



    “这才是最可怕的。”拿玫幽幽道。



    她回忆起刚才山脚下的一幕。



    月光之下,她分明看到穿大红嫁衣的“自己”……



    如同一颗血红的树, 牢牢地盘踞在婆婆弯曲的脊背上。



    但她放下手指。



    什么也没有。



    她再次抬起手。



    婆婆的背上依然空无一人。



    仿佛那指缝间的匆匆一瞥,不过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但她知道并非如此。



    她真的「看到」了。



    拿玫:“如果你好奇的话,可以自己试一下,就从指缝往外看,很简单的。”



    万祺一脸木然:“呵呵,不了,我不傻。”



    但就在此时,婆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玫玫,你在看什么?”



    拿玫从指缝里回答:“看你啊。”



    老人摇了摇头, 一脸平静:“我说过了, 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拿玫定定地与她对视。



    终于她无所谓地笑道:“也是, 无所谓了。反正我也死不了,大不了重来一次。走吧。”



    她并不知道对方是否听懂, 但婆婆也缓缓地笑了出来。



    这张脸皱得如同水面涟漪,一圈圈晕开, 被红灯笼染成奇异的血色。



    *



    她们不知走了多久。



    簌簌的雪还在往下落。



    小径的两侧满是遮天蔽日的高树。



    突然, 拿玫的余光看到了树丛里的一双脚。



    不健康的、青白的脚踝, 皮肤上爬满了尸斑。



    但这死人的脚, 却踩着一双红鞋。



    拿玫;呸,以为我是昆汀么。



    她视而不见,继续往前走。



    万祺在她身后,却似乎走得越来越慢。



    拿玫渐渐都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起雾了。



    山中的大雾遮蔽了一切,拿玫站在原地不动。



    一点红光却渐渐从浓雾里生出来,如同一只病变的萤火虫。



    是提着红灯笼的婆婆。



    老人步伐蹒跚,脚踩着自己婆娑的影子,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玫玫,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不过来?”她说。



    拿玫:“zzzzzzzz我在站着睡觉。”



    老婆婆:“……”



    “你一直不来,只好我来找你了。”她用迟缓而苍老的嗓音说。



    她缓缓地抬起头。



    鲜红而尖利的十指,深深陷进老婆婆的脸颊里。



    她的背后长着一团模糊的黑影。



    老人像是一只提线木偶,整张脸都被那鲜红的十指所操纵着,每一寸皱纹都为之而牵动。她被迫发出声音。



    拿玫:“找我干嘛?”



    老婆婆:“找你……咯咯咯……”



    突然之间,鲜红的指甲开始用力。



    她的脸抽搐着,皱巴巴的脸皮被拉开了,被迫张开了一只黑漆漆的嘴——



    一只腐烂的蛆虫从她的嘴里爬了出来。



    第二只。



    第三只。



    拿玫:“……”有点想吐。



    老婆婆的抽搐却越来越厉害。



    白白胖胖的蛆虫不断爬满她萎缩的唇与下巴。



    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像是想要呼气却被血肉阻隔的怪声。



    咯咯咯。



    咯咯咯。



    她的脸彻底被撕开了。



    一只漆黑的大蛾子从她的嘴里飞了出来。



    巨大的飞蛾张开双翅。



    它分明长了一张倒吊的人脸。



    拿玫:万万没想到,半夜爬山就等来了这个。



    ——简直比张东升还可怕!



    但她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飞蛾径直朝着她飞过来——



    老婆婆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快躲啊,玫玫。”她的声音里带着叠影,既苍老又尖利,“快躲呀。”



    飞蛾丑陋的身体、翅膀扇出的粉末和倒吊的人脸,都与拿玫不过咫尺。



    两者相触。



    飞蛾化为乌有。



    它变成一团被打散的白雾,穿过了拿玫的身体。她毫发无损。



    老婆婆露出了怨毒的神情。



    拿玫:“嘻嘻,你聊爆了。我真奶奶说过了,不要在雾里乱走哦。”



    雾渐渐散了。



    老婆婆的身影也在浓雾里消失。



    万祺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说:“你在跟谁说话?”



    拿玫:“谁也没有。”



    万祺:“我走不动了,我好怕。”



    拿玫:“怕啥。”



    她转过身,但身后却没有人。



    她意识到了什么。



    但已经太迟了。



    陡然升起的浓雾将她包裹了起来。在浓雾之中,拿玫看到了自己的脸。



    大红嫁衣,诡异的红唇向上翘。红唇一开一合,发出的却是万祺的声音。



    “嘻嘻,你终于动啦。”



    一双惨白的、瘦骨嶙峋的手伸了过来。



    在拿玫的后腰狠狠一推。



    冷得刺骨的掌心裹挟着充满恶意的力度。她像是被一块烫手的冰给抓住了。



    她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都朝下栽倒。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站在了悬崖旁边。



    四下无人。



    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老婆婆,万祺,红嫁衣。都是为了让她心生恐惧,在雾里迷失方向,跌落悬崖。



    ——果然是张东升显灵了!呸!



    悬崖边的冷风发出了尖利的咆哮。



    一支摇摇欲坠的红梅终于从枯枝上跌落下去,血红的花瓣如同情人柔软的呢喃,拂过拿玫的脸庞。



    她的身体在往下坠。



    拿玫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打算迎接第三次……循环。



    但失重感却并没有继续下去。



    在双脚即将滑落悬崖的一瞬间。



    一双手托住了她。



    看不见的手。



    拿玫背靠着一个宽阔的胸膛。



    对方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



    她分明依然站在悬崖的边缘,却感到了无限的安全感。



    那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拿玫;“谢谢,好人一生平安。”



    一声轻笑滑过她的耳畔。



    这感觉很熟悉。



    拿玫:“你……”



    她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是却说不下去了。



    因为对方并没有离开。



    那只手指颤抖着,沿着她后颈的曲线向下,仿佛在描摹她身体的线条。



    拿玫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战栗。



    接着她感觉自己脖子被轻轻咬了一下。



    拿玫:“????”



    什么鬼,画风秒变海棠啊。



    她果断地转过身。



    向空气里一把抓过去——



    什么都没有抓到。



    偷香成功的隐形人,如同一缕餍足的烟,已经彻底消散了。



    她背后是空空荡荡的万丈悬崖。



    拿玫:咬了就跑,这是什么阴间行为。



    “玫玫——”



    “你在哪儿啊!!”



    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



    万祺和老婆婆拨开了层层叠叠的树枝,朝她走了过来。



    老人举着红灯笼站在树下,而万祺仿佛已经吓傻了。



    她头发蓬乱,满脸狼狈,就要扑进拿玫的怀里:“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



    拿玫:“等等,对个暗号先。”



    万祺:“?”



    她迟疑地站在原地:“你男朋友是你爸爸?”



    婆婆:“?”



    拿玫:“很好,你通过了考验。”



    万祺一把扑进她怀里。



    拿玫:“刚才怎么了?”



    万祺:“突然起雾了,奶奶说雾里不能动,我就一直站在原地。但等到雾散了,你却不见了。——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我们找了你好久!!”



    她不仅头发蓬乱,甚至脸上也有树枝的细小划痕。可想而知是受了不少的惊吓。



    拿玫摸了摸她的脸:“说来话长。”



    她越过万祺的肩膀,朝外看去。



    老婆婆举着红灯笼,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反复念叨着。



    拿玫下意识地又举起了手,从指缝里望出去。



    老婆婆驮着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人。对方牢牢地抱着她的脖子。



    颤颤巍巍的后背上,如同生了个巨大的瘤子。



    对方转过头来,对拿玫诡异一笑。



    那是她自己的脸。



    *



    她们渐渐在头顶看到了一点亮光,那如同鬼火一般,森然地亮着。



    鬼火越来越明亮,而她们也终于站上了山顶。



    原来山顶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庙。



    金字塔一般的塔尖巍峨耸天。



    庙身又被漆成乌黑,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邪气。



    庙门口立着两座火把,火光摇曳,却令人感到浑身发冷。



    婆婆缓缓站在庙门口,对拿玫说:“你随我来。”



    拿玫抬起了手。



    婆婆背后驮着的红衣女鬼又消失了。



    于是她耸耸肩,跟了上去。



    万祺也下意识地要跟过去。



    婆婆却转过头来,冷冷地说:“宾客不可同行。”



    万祺:“啊?那我怎么办?”



    “请在此等候片刻。”她说。



    这一次她的态度异常坚决,不管拿玫怎么说都不听,强行把她拉走了。



    万祺:“qaq”



    寒风阵阵,万祺孤身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快要被吓死了。



    她借着月光仰望着整个村落。黑不见底,这犹如是一座死城。



    她转过头。



    唯有庙门口还立着两只火把,是这黑夜里唯一的光。



    于是她下意识地站在庙门旁边,往火把边凑。



    “卧槽。”万祺发出一声惊呼。



    她发现了更可怕的东西。



    借着火光,她清楚地看到,这座庙的梁柱上……每一处都雕刻着微笑的人脸。



    几十张巨大的人脸挤挤挨挨地交叠在一起,又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中,锈迹斑斑,青苔横生。原本安详的五官早已经残缺不全,显得阴森可怖。



    她倒吸一口冷气。



    寒风冷得像刀子。



    鼓鼓的风声里,似乎隐约有狼的嚎叫。



    她吓得在原地跺脚。



    “啊啊啊她们去干嘛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一边低着头抱怨,一边搓着手臂,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找他们——却还记得婆婆那充满震慑力的目光。



    “嘎吱——”



    突然之间,她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庙门开了。



    同一时间,火把熄灭了。



    黑夜仿佛能吃人。



    万祺僵硬地转过头。



    她的身体像不受控制一样——



    牵着她往那座古庙里走。



    *



    灰尘仆仆的庙门散发出沉重的霉味,但霉味里又裹着一丝勾人的线香。这味道熏得万祺头昏脑胀。



    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雕像。



    雕像前跪着一个人。



    她穿一身熟悉的大红嫁衣,背影窈窕,凤冠上精致的黄铜铃铛,在寒风中铃铃作响。



    “玫玫?”万祺困惑地说,“你不是去后面了吗?”



    对方缓缓转过头来。



    那并不是拿玫。



    而是一张苍白而平淡的脸。这女人看起来年轻而孱弱,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但偏偏是这样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在夜色与大红嫁衣的映衬之下,也显出几分可怖。



    ——为什么深夜之中,会有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孤女,突然出现在古庙里?



    万祺傻了。



    万祺懵逼了。



    她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一百个恐怖故事。



    但她到底跟拿玫混久了,突然生出一点急智:“啊,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你继续!!”



    说着她就飞快地冲了出来。



    并且用力砸上了庙门。



    她惊魂未定。



    背靠着庙门转过身。



    却再次看到一袭红嫁衣。



    万祺:“!!!!”



    她腿软了。



    她吓傻了。



    “怎、怎么又是你……”她嚅嚅道。



    对方转过头来。



    拿玫:“什么又是我?你咋了?”



    万祺:“……”



    松了一口气。



    于是整个人软得像一滩水,顺着墙滑了下来。



    拿玫:“??爱妃平身??”



    老婆婆却从后面冲过来,冷冷地俯视着万祺:“你刚才进去了?你看到什么了?”



    万祺:“我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女人……”



    拿玫:“?”



    既视感太强,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婆婆的后背。



    老婆婆却脸色大变:“不!不可能!你看错了!”



    说着她就冲向了古庙。



    那只苍老的手几乎碰上了古旧的庙门,却又触电般地伸了回去。



    她摇了摇头。



    “时辰未到。”婆婆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咬破了手指,就着满手的鲜血,开始在门上写字。



    庙门前的两支火把,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



    原来她并非写字,而是画符。



    鲜血与灰尘混在一起,大片大片的符咒,如同妖魔的诗文,爬满了颤颤巍巍的、漆黑的木门。



    老人的身体也在摇晃着,仿佛力竭一般。



    她转过头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老婆婆看起来……更老了。



    “你也过来。”她冷冷地对万祺说,“伸出手来。”



    万祺像受罚的小学生一样,怂怂地伸出了手。



    “你犯了戒,会被那东西缠上。”婆婆说,“看你是玫玫朋友的份上,我帮你一把。”



    万祺小声道:“那、那东西是什么?”



    对方却摇了摇头:“不可说。”



    蘸着鲜血的手指碰上了万祺的手臂。



    曼珠沙华一般的符文,如同渗透的墨水,画满了她的整个小臂。



    万祺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婆婆的手太冷了,仿佛一根冰刺。符文碰到她的皮肤,就如同刺青一般,钻心的疼。



    她转过头,转移注意力一般地与拿玫闲聊:“你、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老婆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因为玫玫说不想留你一个人。”



    万祺:“qaq”



    ……这眼神简直让拿玫觉得母爱泛滥。



    符画好了。



    万祺捧着手臂站起来。



    拿玫羡慕地看着她:“这纹身够带感的。”



    万祺:“???纹身?你知道有多痛吗?”



    拿玫却又转头看向婆婆:“我可以也搞一个吗?感觉我最近运气也不太好。”



    婆婆摇了摇头:“你不需要。”



    摇曳的灯光映着那张苍老的脸。



    她的话意味深长。



    拿玫:“那你怎么不给自己画一个?”



    婆婆淡淡道:“天命不可违。走吧。”



    说罢她就沉默转身,提着红灯笼,领两人绕过古庙,继续朝后山走。



    余光之间,拿玫似乎看到那漆黑的飞檐上站着一个人。



    乌云之间,一双肿胀、青白的脚踝,皮肤上爬满了尸斑。



    但她假装没有看见。



    *



    万祺绝望地说:“妈妈,我要回家。”



    拿玫同情地摸了摸她的狗头。



    寺庙背后,她们看到了满山的坟头。



    石头墓碑像是一张又一张青白的脸,层层叠叠地占据了这个小山坡。



    而一群老人却手提着白灯笼,站在墓碑前。



    惨白的纸灯笼。



    面无表情的脸。



    万祺默默地抓紧了拿玫的手臂。



    “我们……到底来干嘛的啊?”她小声说。



    婆婆却听到了她的话,微微侧头,淡淡道:“交换庚帖。”



    接着她就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张大红的柬帖,递给另一个黑衣妇人。



    对方神情肃穆,头顶配一朵白花,被灯笼照得脸色惨白。



    拿玫:“这媒婆的打扮很有创意啊。”



    对方转过身,蹲在墓碑前,将拿玫的柬帖给点燃了。



    她一边烧,一边碎碎念着什么。



    围观的老人却渐渐露出了狂喜的神情。



    呼啸的风声里送出他们的低喃。



    “他同意了……他接受了!”



    婆婆也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望向拿玫:“玫玫,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这充满绵绵爱意的口吻,让拿玫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拿玫:“……为什么您突然变得鸡汤了起来。”



    媒婆却站起身来。



    “玫玫,来认识一下……你未来的丈夫。”婆婆缓缓地说,“你别怕。”



    坟前的庚帖还在燃烧着。



    狂风大作,却丝毫不能让火焰熄灭。火舌狂舞着,反而如同在跳一支缱绻的舞。



    借着火光,拿玫看清了墓碑上的照片。



    那当然不能是别人了。



    奇怪的是,这明明是一张黑白照,valis的眉眼却依然如此深邃,依然让拿玫想到一片湛蓝的海。



    拿玫情不自禁地说:“爸爸的遗像都这么好看,好想在他的坟头蹦迪哦。”



    万祺:“?”



    她又喜滋滋地转头问奶奶:“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所以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现在吗?”



    老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