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玫站在狂欢的人潮里。



    尖叫声络绎不绝。人们相互欢呼与鼓掌着, 将自己手中的鲜花、帽子……一切可以扔的东西，都高高地抛向了天空。



    慢慢地，拿玫似乎也被过分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了。有这么多人都为valis的醒来而感到快乐, 这听起来是一个大团圆结局。



    于是她嘴角微扬, 再一次抬起头。



    广告牌的巨大屏幕上依然是valis的脸。他双目微阖, 神情是如此冷淡和疏离，看起来并不像某个大病初愈的病人。



    某个糟糕的念头突然涌上拿玫的心头。



    ——他还记得她吗？



    失忆, 这听起来是一个老土又无趣的剧情。但这并非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是一个病人，他曾经脑死亡过。谁也不知道他在退出游戏时，会产生什么副作用。



    又或者为了“保护”他，游戏背后的那些“专家”们, 会故意抹去这段记忆。毕竟她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而他——天才企业家——并不应该与一名失败的仿生人发生一段露水情缘。



    拿玫怔忪地抬起头。



    她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蛛丝马迹。但她什么也无法察觉。他的目光始终如此冷静。



    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话想说的吗？此时, 全球182个国家，有至少6.5亿人都在观看这场直播。”



    valis原本半坐在病床上。听到这句话，他微微扬起下巴，那双冷漠的蓝眼睛直视着镜头。



    霎时之间, 拿玫身边的一切欢呼声都消失了。



    众人屏息昂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期待他的回答。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 都被这一刻的他所蛊惑。



    然而他只是平静地说：“别拍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镜头。



    苍白的手指和掌心紊乱的纹路, 在镜头前被无限放大。他看起来既虚弱又强势。如此矛盾的气质, 却在他身上完美统一。



    下一秒钟，屏幕陷入黑暗。



    人群安静了一秒, 接着他们再次陷入了尖叫。



    “啊啊啊啊爸爸也太a了！！！这简直是完全康复了！！！神一样的速度！！大神就是大神！”



    “我可以我完全可以！！！”



    “对了这是哪家电视台啊, 怎么这么大胆！！医院的人都不拦一下吗？”



    “呵呵, 你傻啊，还用想吗，肯定是他自己公司的人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抢占新闻头条，明天股票绝对大涨。”



    “天哪感谢冒死直播的员工，让我看到了珍贵的病美人视频！！啊啊啊我要回去舔回放一百遍！！！”



    拿玫：“……”



    果然哪里的脑残粉都很可怕。



    没有想到valis在现实里的人气也这么高，竟然比游戏里还要高。



    但接着她想到：他一定是全部都忘记了。



    否则他绝无可能表现得这样冷漠，甚至于冷酷。



    再一次，他变回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但他并非无情的ai，而是比这更令人恐惧的存在。



    这悲观而笃定的想法，瞬间如同冰冷的池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变成了绝望的溺水之人。



    拿玫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她很清楚，即使valis还记得这一切，他们之间……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遗忘听起来更加糟糕。



    诚然，一切都是假的。



    该如何定义他们的相遇呢？



    大概那只是一段冷冰冰的数据，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但她曾经抗争过，她曾经努力地在那个并不存在的世界里，活出一段真实的人生。



    可如果连他也不记得她的话……那她就根本不曾存在过。



    拿玫的心情瞬间坠入谷底。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一个年轻男孩嘻嘻哈哈地迎面走来。他一副嘻哈打扮，脖子上挂着一副巨大的beats耳机，试图跟她击个掌。



    拿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就走。



    年轻男孩：“？”



    他一脸懵逼地望着对方的背影，悲痛地给朋友发了一条消息：“美女都是这么高冷的吗？”



    朋友飞快地回复他：“？？？”



    拿玫继续在繁华的街道上游荡着，寻找今夜的容身之处。



    作为一名迪士尼在逃仿生人，她身上没有任何合法证件，显然不能住在任何正经的酒店里。



    但她同样也不想住在街边的小旅馆里。



    没有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这些老板都太有生意头脑了。



    valis醒来的新闻不过才公布几分钟，他们已经将自己的店铺装饰一新，张灯结彩，喜庆得如同过年。



    麻将，中国龙，独角兽，怪兽的巨眼。琳琅满目的、奇形怪状的装饰品——欢乐的节日气氛仿佛都在嘲讽拿玫。



    她觉得天都要塌了。



    拿玫最后走进了一家小旅馆。



    这家旅馆藏在巷子的深处。招牌是歪的，半个灯牌掉在地上，雨雾，泥浆，碎玻璃，脏兮兮的一小滩污水，反射出霓虹灯的灯红酒绿。



    店主冷漠地站在柜台后面。



    拿玫很满意。



    她说：“一个房间。”



    店主：“好，今天免单。”



    拿玫：“哦。”



    钱不是问题，颂蓝给她留下了非常、非常多的钱。



    重要的是，对方完全没有试图要确认她的身份，她也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摄像头。



    拿玫更满意了。



    但她依然面无表情，拿了钥匙转身要上楼。



    “等等。”店主脸上出现了一丝迟疑，“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



    拿玫：“不想问。”



    这时候她身后走进来一对痛哭流涕的小情侣。两人打扮都很非主流，戴着夸张的猫眼墨镜，大声发出抽噎。



    男的一边哭一边说：“一、一间房。”



    店主：“今天免单。”



    男孩打了个哭嗝，愣愣地抬起头：“为、为什么？”



    店主：“庆祝valis醒了。”



    拿玫：“……”



    万万没有想到，前面那些搞装修的都是假粉，真粉在这里。钱都不要赚了，直接普天同庆。



    然后这几个人开始一起抱头痛哭。



    拿玫幽幽地说：“你们这么爱他吗？”



    “当然了，你知道他有多伟大吗？”男孩哭泣着说。



    拿玫：“不知道。”



    对方震惊地看着她：“难道你就是那种从来不玩游戏的超级现充？！”



    拿玫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活久了就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居然还有人夸她是现充。（虽然她好像并没有活很久。）



    这时候，男孩的女朋友从后面捧着他的脸，狠狠亲了他一口，又从对方的脖子后面探出头来。



    她摘下墨镜，诧异地看着拿玫：“小姐姐，怎么一个人来住店啊？心情不好吗？”



    拿玫没有说话。



    她不想跟人说话。



    她似乎感受到自己从身体深处的某种变化：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理智，更加……分裂。



    一部分的她依然是游戏里的那个拿玫，爱玩爱闹爱吐槽；但是另一部分的她却似乎抽离了出来，在时刻观察着自己，观察着这个世界。



    或许这就是仿生人的大脑。



    但拿玫并不知道，站在对面的几个人都在无比惊艳地凝视着她。



    她太美了，美得几乎不真实，像一具精致的瓷娃娃。



    她的眼睛极黑极沉，窗外的霓虹灯落在她的眼底，却反射出某种金属的光。



    仿佛她的瞳孔在燃烧着。



    对面的女孩完全看呆了。过了半晌，她才磕磕巴巴地再次说道：“小、小姐姐，不要不开心啊。”



    接着她转过头去，在背包里一顿翻找，终于拿出了什么。



    她将一只极其精致的盒子递给了拿玫。



    盒子的外壳用一种复杂而通透的金属材质，模拟出了闪耀的银河与繁星。



    “这、这个送你了！”她大声说。



    身边的男朋友露出了很肉痛的表情，小声嘀咕道：“限量版啊这是……我通宵排队才抢到的……”



    而她狠狠地锤了一下对方的头，头也不回地拉着男朋友跑了。两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甚至还有些娇羞。



    拿玫：谢邀，就很懵逼。妈妈好像说了不要随便接陌生人的礼物。



    不对，她好像没有妈妈。



    ……



    无论如何，十分钟后，旅馆房间里，坐在硬邦邦的廉价床垫上，拿玫低头把玩着这只精致的盒子。



    她没有开灯。百叶窗外混乱的霓虹灯提供了足够光线。浮动的光线落在方形盒子外壳的银河上，美得令人屏息。



    最后她终于打开了盒子，并且看到了……一副vr眼镜。



    镜架上刻着一小行字母，alien。



    她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



    拿玫在这个阴暗而狭窄的旅馆房间里住了整整一星期。



    她很不幸地发现，游戏与现实里的自己，唯一的共同点似乎就是——依然很宅。



    在最开始的几天里，拿玫试图通过看电视来打发时间。很不幸的是，几乎每个频道都在滚动着同一条新闻。



    valis的醒来。



    于是她被迫从无数个频道里，从一百三十个角度里，反复观看同一段素材——病床上的valis睁开眼的那一瞬间。



    其中一位女主播绘声绘色地将这描述为「弥赛亚道成肉身，降世为人，由死里复活」。



    这话听得拿玫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望着电视屏幕，她很绝望地发现，这张脸确实是帅得毫无死角。



    夹杂在这些新闻中间，下方偶尔会出现一行无人注意的小字：



    「讣告：valis多年的合作伙伴，全球知名基因科学家颂蓝，在一次试验意外中身亡，享年35岁。」



    每当这时，拿玫依然会感到自己的心脏微微收紧。



    只有她知道，颂蓝并非死于所谓的“试验意外”，而是为她而死。



    颂蓝对坎梅斯的系统发起了自杀式攻击。



    系统大概一度秘密崩溃。而当所有人都忙于收拾一摊混乱的局面时，无人会注意到，那个叫做拿玫的仿生人并没有死，而是安全退出了游戏，回到现实。



    他用自己的死，为她争取到了时间。



    其他没有抢到播放权的其他频道，不得不另辟蹊径，去做各种valis的专题。



    于是拿玫又被迫从这些视频里温习了他的一生。



    这让她觉得自己看了一部比《当幸福来敲门》还要《风雨哈佛路》的励志鸡汤成功学电影。



    她看到了年少时的valis：原来青春期的他并没有现在这样摄人心魄的美。那是一副过分成熟和老成的面容，却长在一个少年稚嫩的身体里。



    但他的天赋却太过惊人。他是少年天才，十五岁已经拿到博士学位，在世界顶尖的商业计划竞赛里拿大奖，转头用巨额奖金建立了自己的公司。



    二十一岁时他收购了好几家公司，以闪电般的速度建立起自己的帝国版图。就在那时他终于开始接受采访，镜头前的他令全世界惊叹。他仿佛璀璨明珠，被时间和阅历抹去最后一点尘土。



    公众痴迷于他浅金色的短发与湛蓝的眼睛，但他的五官却兼具东方人的忧郁俊美，与西方雕塑的深邃立体。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或许也是全世界最为神秘的企业家。他甚至不肯暴露自己的真名，而始终以valis这个名字示人。



    小道消息猜测他的父亲或许是某个孤僻的天才科学家，抑或是富可敌国的船王。而他的母亲大概是某个盛极一时、却在巅峰时期隐退的美艳女明星。但这都只是猜测而已，无人知道真相。



    无论如何，现在的他，是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金融巨头。是厌世的科技天才。翻手为云，覆手……即可改变世界。



    这样的他，当然不应该还记得她。



    拿玫心想。



    最后她实在是看腻了。



    她被迫再次拿出那副vr眼镜，并且阅读了随之附赠的、极其冗长的使用说明、安全须知和用户条款。



    ——这是一个非常谨慎的游戏。



    拿玫意识到，这个alien和坎梅斯的alien的确有众多相同之处。



    它们同样是vr恐怖游戏，同样提供给了玩家绝无仅有的沉浸式体验，同样逼真到令人毛骨悚然。戴上vr眼镜，你就能踏入另一个世界。



    但不同点在于，这确实只是一个游戏。



    轻飘飘的眼镜可以随时摘掉，游戏中途也可以随时下线。



    如果玩家选择了单机模式，甚至可以存档和读档；而如果选择了联网，则会根据游戏难度，拥有一定的复活次数。



    总而言之，这绝对是一个健康的、无害的、放松身心（？）的优质游戏。每一个环节的设计都滴水不漏，堪称完美。



    拿玫玩了一局。



    开始游戏之前，她鬼使神差地捏了一张万祺的脸，并且将自己的玩家id取为「好爸爸」。



    游戏很正常。



    难度很正常，游戏任务很正常，队友也很正常。



    除了一开始见到队友们时，他们都非常惊讶，以为自己见到了女明星本人。



    拿玫：……



    于是她明白了，万祺在现实里是个女明星。



    第一局游戏的难度与她从前玩过的相比，几乎就是让一个雅思考8.5分的人去做初中英语题。



    两小时后，拿玫带着一大帮人通关，所有人都争着喊她爸爸。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于是拿玫忍不住又开了一局。



    她遇到了一帮全新的队友。



    但意外的是，其中还有一个熟人，是上一局抱她大腿的人之一。



    那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小妹妹不爱说话，但是长得非常可爱，像个洋娃娃。浅金色的卷发和漂亮的蓝眼睛，一看就是valis的粉丝。



    她的嘴巴也很甜，一直喊她爸爸。



    拿玫非常受用，决定继续带妹躺赢。



    这一局的难度明显提高了。



    拿玫本来想中途下线去吃个晚餐，但在小妹妹水汪汪的眼神攻击下，还是一口气跟她玩到了通关。



    小姑娘：“通宵吗。”



    拿玫断然拒绝：“不行，我要过健康的生活。我下线了。”



    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她：“那我们加个好友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