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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默默
    吏部尚书林世蕃此时在皇帝暖阁内,暖阁里侍立的内监、侍卫全部都被支到院门外,暖阁内只有君臣二人。

    上首坐着的皇帝此时面皮涨红,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林世蕃道:

    “若是朕没有什么理由,仍要留她在京中呢?”

    “皇上是大宸明君,断不会做这种糊涂的事。”

    林世蕃以额触地,恭敬答道。

    皇帝忽觉怒意升腾,反而笑出声,谁都拿这些话堵他,威胁他。

    “天下人都可以做的事,朕为天下人之主,朕做不得?”

    皇帝又笑,这真可笑。

    林世蕃伏地不起,颤声喊了句“皇上”!

    他抬起头目视眼前的帝王,这个少年一切都好,除了这件事上的执拗。

    “皇上,皇上还年少,待皇上年岁渐长便会知道……往后需要经历的事有很多,很多,儿女私情……是很小的事,几乎不值一提……未来会补偿,回报给你很多更好的……”

    这些话说出来太艰难了,他虽然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但如今他也是君上。

    对于君上,这些僭越的话本不应当说。

    “皇上,想想莅王殿下您的父亲,想想……”林世蕃的话忽地止住。

    眼前这少年,没有疼他的至亲在世,大概是因为这个,他才忍不住说了这些话吧。

    暖阁外一阵喧嚣,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便到了门外。

    “皇上”,宜秋伏地跪拜如仪,鬓发散乱,气息急促。

    “你回去!”

    世蕃话音未落,宜秋便转头向他道:

    “爹爹,让女儿自己处理,你相信我!”

    转身伏地再拜,“皇上,请宽恕我父亲言语上的冲撞,他戎马半生膝下只有臣女一人,是以……”

    “朕从未想过要怪罪你父亲。”

    皇帝面色恍惚,隐隐有些喜色。

    宜秋再度转向林世蕃低声道:

    “爹爹,你先回去,我有话要单独和皇上说。”

    林世蕃气结,待要出口呵斥,宜秋又握着他手背用力点点头道,“爹爹放心。”

    在宜秋暗示之下,林世蕃静下心想了想,这笔烂账终归是要和皇帝摊牌,如果趁着此次的时机让他们当面说开,宜秋或者能比自己更适合拒绝和安抚皇帝。

    他意有所指地提醒道:“你不会说话,不能冒犯皇上!”

    见宜秋郑重应下,这才向皇帝告罪退下。

    暖阁内一时寂静下来,皇帝看她半晌才温言道:

    “秋……你起来吧!”

    宜秋并未起身,仿佛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再度叩首伏地恳求道:

    “臣女,想暂时留在京都,请皇上允准。”

    皇帝惊讶之后才大喜道:

    “秋姐姐,你愿意留下来啊!”

    宜秋头触地不起,继续道:

    “臣女要等他平安回京再离开。”

    “他啊?”

    皇帝面上笑意未消,眼中已满是嘲讽。

    “为什么啊?”他不解,“我不好吗?”

    “您是皇上”,宜秋答道,“皇上很好。”

    “因为我是皇上,所以不能是我?”

    皇帝声音咄咄。

    宜秋忽地顿住,似在思索。

    “不”,思索片刻后她断然道,“与皇上无关。”

    “所以?”

    “所以,错在臣女。”

    “呵”,皇帝颓然,“你有何错……他有何错?”

    皇帝心想,看来真的是自己错了。

    宜秋惶惶,“皇上是天子……”

    她有些迷惘,“臣女……并不好,皇上也清楚,蛮横……待人并不宽厚……”

    皇帝咬牙打断她,“你不是自污,你是在侮辱朕。”

    宜秋这才惊慌失措叫道:“皇上……”

    皇帝佝下头并不看她,挥挥手道:

    “朕准你所请,你……走吧!”

    *****************

    皇帝远远支开随侍的人,独自在暖阁呆了一下午。

    乔公山被请来,大着胆子走近暖阁之时,皇帝已经自己点了烛台,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听到脚步声他只是微微抬眼,笔下仍然不停。

    “大伴你来了。”

    语声平静无波。

    乔公山走近案旁,见皇帝已写了很多字,厚厚一摞叠放在案头,旁边还有一只玉戒尺。

    他心头一跳,仔细看皇帝左手,卷起的手掌半合着放在案上,似在微微发抖。

    乔公山鼻端微酸,默默找出一盒药膏,“皇上涂些药膏子……消消肿。”

    皇帝搁下笔,微笑着抬眼看他,除了眼睛有些发红并无异样。

    “朕去让文阁老瞧瞧,朕写的字是不是进益不少。”

    自己取了披风系上,令乔公山将已写好的字整理好,拒绝众人随行,独自前往凤阁值房。

    文九盛对皇帝的造访十分意外,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略有些憔悴,也不疑有他。

    认真看了皇帝所习的字,夸赞皇帝大有进益,又挑了几处不足一一指点校正。

    絮絮一番话说完,文家的管事已候在门外等了多时了。

    皇帝似是刚刚发觉,歉然道:

    “老师该回家了啊!”

    文九盛并不答话,看着皇帝捻须劝道:

    “皇上不必操之过急,还是应当休息好,有逸有劳才是长久之道。”

    皇帝颔首应允,却并未动身,似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文九盛一怔,待要出口相询,却听皇帝道:

    “朕想去老师家里看看,可好?”

    文九盛和门外的管家同时愕然。

    “皇上此时仓促出宫不安全,况且,无事到老臣家中,恐会被有心人误会,到时不免有言官要劝诫皇上此举于理不合,老臣……”

    文九盛这时才察觉皇帝有些异常,他从来不是这样无理的人,自来进退有据,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皇上?您……”

    他不知要怎么问。

    皇帝面色温和,声音里带了丝祈求:

    “朕……今天没想那么多,就想到老师家里看看”,他神色有点怔忡,“像个寻常的晚辈学生一样,陪师父师母坐坐,吃吃饭,说说话……”

    “老师?”皇帝道。

    文九盛迟疑,“皇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皇帝摇头,“没事,就是忽然有这么个想法,想去老师家里看看。”

    文九盛看着皇帝半晌,忽地有些心疼。

    他转头喊过外间等待的书吏吩咐道:

    “去请乔公公来。”

    又向皇帝躬身一礼道:

    “老臣让乔公公同行,另带一队侍卫护驾,勉强能护皇上周全。”

    皇帝垂首,“多谢老师周全。”

    *****************

    文家老宅离皇宫很近,乃是先帝所赐。

    但如今文家两子都在外地,京中只有老两口居住,部分院落便被锁上空置,宅中少人居住,夜里有些幽静黯淡。

    文家主人和仆人、车夫、马夫在内统共不到二十人,经过最初的一番猝不及防的接驾、忙乱,很快便被文老夫人安排得顺利妥帖。

    文老夫人雍容娴雅,本家姓季,乃前朝将门之后,倾慕文九盛之才。曾当街将鬓上簪花缚在去头的箭上,掷在文九盛的马车里,当年“季小姐簪花巧点状元郎”传为一时佳话,至今仍有人效仿。

    皇帝心里一黯,心想宜秋若是遇到心仪之人,怕也会如文师母当年一般,骄傲亮烈表明心迹。

    皇帝重提当年趣事,文老夫人却莞尔一笑,悄声说道:

    “臣妇那时只会舞刀弄棒,约略识得几个字,哪里能赏识到他们读书人的才学!”

    见皇帝不解又压低声音道:

    “无他,公子美姿仪,我心慕之。”

    文阁老一旁肃容点头,连连称是,皇帝哈哈大笑,心头郁卒疏解不少。

    送皇帝离去之时,文九盛指着远处的灯火楼台喟然道:

    “皇上您看,这连绵灯火之下,每户都有衣食所安,有家人可亲,皆是仰赖皇上所庇”,他双目殷殷望着皇帝,“皇上做得很好,皇上很好。”

    他是帝师,他此时又不像是帝师,帝师不这样说话。

    皇帝后退两步,抬手躬身端正一礼,“学生,源铮定不负老师期许。”

    他自称学生行礼,文九盛也退后一步还礼。

    引路的宫灯照着对拜的师生二人,近旁的乔公山看得眼睛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