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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黎绯闭上眼睛。



    熟稔的音符落入耳中,令她不期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当时,黎绯的事业跌入谷底。



    恰逢知名导演林语桐正物色新电影的女主角,没有试镜资格的黎绯,辗转打听到林导是戏剧迷,便去求得剧团团长让她上台。



    风中玫瑰震撼全场,也打动了业界最挑剔的名导。



    演出视频流传出去后,黎绯一度被称作“小弗吉尼亚”,自此握住了命运递来的救命索,演艺道路一帆风顺。



    时隔多年,黎绯再度在光圈里折下腰。



    再救我一次吧,弗吉尼亚。



    这一幕落在评委眼中,只觉得那花瓣般纤细柔弱的少女,仿佛突然之间变了个人。



    黎绯低着头,抱紧双臂,瘦削的肩止不住地颤抖。



    十五世纪的法兰西,一个暴风骤雨之夜。



    晚年的弗吉尼亚背井离乡、众叛亲离,只身独居巴黎郊外,呕心沥血创作的风中玫瑰诗稿却毁于一场大火。



    她抱着残存的诗稿冲进迟来的雨中,这个被世人打上“疯子”烙印的女人,却呐喊出了流传千古的名篇。



    大提琴发出钝重的哀鸣,濒死的荆棘鸟一声声啼血泣诉。



    舞台上,少女重重地跪了下去,扬起手臂,诗稿如同白鸽一般,纷飞散落。



    她的眸中迸发出疯狂的火焰,连脸颊都微微颤抖。她就像是被迫和孩子分离的母亲,朝前方艰难地伸出手,奋力挣扎着,最终,却只能徒劳地垂落。



    这是弗吉尼亚之死一幕,最经典的开场,也是最难的开场。



    没有任何事先的铺垫,意味着演员需要具备极高的角色代入力,极强的情绪爆发力,以及对后续演出强大的自信心与掌控力。



    这么多年,江淮在世界各地看过了数十场风中玫瑰,见证了诸多版本的弗吉尼亚之死,只有英国国宝级戏剧演员da nnery真正用绝了这个开场。



    黎绯,会是第二个么。



    嘈杂的观众席渐渐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舞台上的少女紧紧攫住。



    薛冰共情能力比较强,已经融入了故事氛围“刚刚一瞬间,好像真的看见了活着的弗吉尼亚”



    方以航摸着自己的手臂,咋舌道“我的鸡皮疙瘩都在起立敬礼了。”



    唯独傅绍安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双手交叠的姿势,出卖了他的真实内心。



    了解傅绍安的人都知道,这代表大魔王开始认真了。



    后台休息室内,徐念梦目不转睛地盯着直播屏幕,嗤笑一声



    “不过是哗众取宠。”



    黎绯并不关心舞台之外发生的事情,她只专注于舞台本身。



    接下来的表演是弗吉尼亚的交际花人格,这里有一段难度极高的足尖舞,换作曾经的黎绯毫不费力,但是对于她如今一走路就痛的腿,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黎绯站起来,一条腿高高抬起。她忍着剧烈的疼痛,仅靠另一条腿支撑全部的重量。汗水从脸庞滚落,有一滴直接落入了眼睛,氤氲了她的视线。



    黎绯全然不顾,已然忘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弗吉尼亚的世界。



    与其说黎绯自信于她的演技,不如说,黎绯真诚地信仰着弗吉尼亚。



    诗人一生饱受病痛折磨,那笔耕不辍的身影,半边都倾斜于死亡的阴影里。



    但对于自幼确诊绝症的黎绯,何尝不是一样



    自出生的那一日起,死神的镰刀便犹如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于黎绯的头顶,紧紧跟随着她,比起娱乐圈的狂热粉丝,有过之而无不及。



    罕见的病症,拉丁文直译过来的学名漫长而晦涩,年幼的黎绯甚至还没有完整记忆它的发音,便已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场手术,周而复始,均以失败告终。



    如同一个闭合的莫比乌斯环,注定无法解开。



    护士在病床前,为第二天即将进行手术的小女孩诵读睡前诗歌。



    而从枕边的第一本诗集开始,十五世纪的诗人和年幼的她之间的缘分,就开始了。



    在黎绯心里,弗吉尼亚从来不是一座伟大却冰冷的艺术雕像。



    当黎绯想要成为弗吉尼亚时,她从未失败。



    足尖的疼痛愈演愈烈。



    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里最经典的比喻,小美人鱼走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渣上一样疼。



    安徒生没有说谎。



    但黎绯硬生生忍了下来。对于从小被病痛折磨的孩子来说,隐忍是一种习惯。



    少女踩着节拍旋转翩跹。



    系统也为黎绯捏了一把汗,原书女主初评级跳舞,就是因为脚疼失误而惨烈收场。



    然而此刻,美艳绝伦的少女,宛如一朵真正的玫瑰,层层绽放于舞台之上。那肆意张扬的明艳笑容,足以让人忽略,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飞扬的华尔兹舞曲中,黎绯娴熟地欲拒还迎,优雅地推杯换盏,游刃有余地走在尖锐的刀锋之上。



    只她一人,便演出了一场欧洲中世纪觥筹交错的盛装宴会。



    结束了这一段,黎绯松了口气,转过身继续。



    或许是骤然放松,钻心的疼痛突袭而来,黎绯腿一软,竟然摔了下去。



    “啊”薛冰捂着嘴叫起来,面露不忍。



    傅绍安回过神,表情复杂地注视着台上的少女。



    演技很好,可惜基本功不过关,但也值得一个a。



    大魔王低下头,将那张一直被冷落的a牌拿出来,但下一秒,耳边突然传来压低的惊呼声。



    傅绍安抬起头,顿时有些错愕。



    黎绯并未直接站起,而是顺着摔倒的姿势,高高扬起头颅,一把扯开绸缎发带,微卷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



    少女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着,面色涨红,仿佛头痛欲裂。



    伴随着螺旋式阶梯上升的音符,黎绯摇摇晃晃起了身。



    “原来刚才的摔倒不是失误,”薛冰不自觉替她松了一口气,“是故意设计的转折啊。”



    可下一秒,少女踉跄着后退的动作,让薛冰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黎绯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几乎退到了舞台的边缘,摇摇欲坠。



    壮阔的交响乐在此时,抵达至高点后骤停。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须臾空白里,黎绯借助连续的几个足尖跳跃,化身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苏格兰风笛的音色明亮,黎绯脸上,原先属于交际花人格的精明与算计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真不知愁的单纯快乐。



    淬了毒液的红玫瑰,转眼间,便成了一朵纯洁无暇的白百合,甚至犹然带着清澈的露水。



    观众席上一片目瞪口呆的愕然。



    抱着花束的黎绯,配合着风笛小调,蹦蹦跳跳脚步轻快,笑容甜美像裹了蜜糖。



    薛冰忍俊不禁,跟着会心一笑。



    显而易见,这一重人格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江淮莞尔“成年人扮演小孩子,难得的自然。”



    钢琴从弱拍渐起,强有力的鼓点接踵而至,骤雨般密集,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少女受惊似的,猛地向后退去一步,手中的捧花坠地。



    光圈之中,倒下的花束洒了一地,而再度从阴影里走出的黎绯,却径直踩了上去。



    践踏过后,花叶残破不堪。



    观众齐齐噤声。



    踩着鼓点登场的少女,步伐整齐而利落,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掷地有声。



    方以航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不是吧这么快,又换了新的角色”



    傅绍安眼神微暗,敏锐地嗅到了异样。



    “不止如此。”



    黎绯饰演的两重人格在激烈挣扎与相互撕扯。



    冰火二重天。



    在观众眼中,黎绯正身处风暴中心的旋涡。



    而实际上,少女却是风暴本身。



    黎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中来回切换。



    她抬起头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或是勃然大怒,或是厉声呵责。



    她低下头去,便又悄然换了一张面孔,小心翼翼,卑躬屈膝,默默承受着一切,只在侧过脸庞时,偷偷擦拭眼泪。



    直令观众扼腕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原来,蝴蝶是一只脆弱的纸蝴蝶,斑斓美丽,却无枝可依。



    连江淮都忍不住为黎绯迅速转换的高超演技拍案叫绝。



    舞台上,黎绯同时扮演了弗吉尼亚因为童年家暴分裂出的双重人格,而现实中,她比弗吉尼亚幸运一些。



    十四岁生日那天,黎绯收到的礼物是多学科专家的联合会诊。结果却直接宣判了她的生命期限。



    偶像养成系统在此时找上门来,黎绯便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路,成为长辈眼里不入流的戏子。



    高知父母不屑于付诸肢体的暴力。漫长的青春期,黎绯遭受的,多是精神上的冷暴力。



    痛苦吗



    痛苦,可,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



    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里,黎绯都曾如此扪心自问,通过枕边的诗集,与弗吉尼亚对话。



    狂乱到近乎暴戾的鼓点中,黎绯抓住了诗人永不屈服的心跳与脉搏,凭风而起。



    不管是弗吉尼亚还是黎绯,答案都是否定



    蝴蝶,破茧重生。



    傅绍安的手指动了动,更紧地交缠在一起,上半身前倾,眉眼间是前所未有的全神贯注。



    “切镜头,给傅绍安的反应特写”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导演谢宇有些激动。他有预感,接下来或许能够见证,大魔王被打脸的奇景。



    这代表什么流量收视率讨论热度



    傅绍安认真的侧脸在画面中一闪而过。



    “傅d疯了吗”



    徐念梦心头火起,嫉妒得快要发疯。



    然而当她环视一周,却不可置信地发现,休息室内的所有选手,竟然全都被屏幕上的少女吸引了。



    钢琴的乐声掀起海浪,一层层冲击着听众的心,却也同时,淹没了溺水者的头顶。



    黎绯佝偻着,身子蜷缩成弓形,那是婴儿在母亲体内最具安全感的姿势。



    舞台四周,干冰制造出烟雾,寒意侵袭而来。白雾缭绕之中,少女的身形愈发单薄。



    镜头一寸寸推近。



    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积蓄了大不列颠岛永不停歇的雨,是诗人终其一生,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黎绯平静地流泪,泪水有多汹涌,她的神色就有多平静。



    不是古井无波的平静,而是另一种更富于力度的死水微澜。



    受到感染,薛冰颤着手去抽桌面上的纸巾,方以航也微微红了眼眶。



    “演技怪物。”



    江淮转过头去看傅绍安,这个他最看好的后辈。



    “绍安,这孩子像你。”



    傅绍安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她不像任何人,却发现自己咽喉像是被扼制一样,无法发出声音。



    但是不够,不够,还不够



    你要把台下所有人都拉到那个世界,和弗吉尼亚同命运,共悲欢。



    你要让观众忘记你是演员,你不是在扮演弗吉尼亚,你要去成为弗吉尼亚



    傅绍安的眼神很亮。



    他有预感,她能做到



    黎绯很疼。



    小美人鱼割舍声音换来人类双腿,每一步的疼痛都如同诅咒烙于灵魂。



    沉重的疼痛几乎淹没了黎绯,然而她的脚步却愈发轻盈。



    这一刻,她与弗吉尼亚完美重合。



    少女提起裙摆,奔赴一场绚丽而疯狂的冒险。



    自由的灵魂不受拘束,一如荷马时代的吟游诗人,生而为风中徜徉。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



    演播室里没有风。



    然而观众目光所及之处,黎绯跑过的地方,便带起了一阵小型飓风。



    所有人的心,随着少女飘动的裙摆而上下翻飞,起伏不定。



    黎绯却逐渐蹒跚,从舞台一端,跌跌撞撞,踽踽独行,到了舞台的另一端。



    最终,少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失魂落魄地倒了下去。



    全场鸦雀无声。



    原本铺天盖地的弹幕一瞬间静止。



    寂静之中,少女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脖颈。



    十指荆棘般缠绕,缓缓收束,寸寸紧缚。痛苦的红晕,沿着雪色的肌肤蔓延。



    黎绯缓缓抬起脸庞。



    傅绍安直接从评委席上站了起来。



    微愣之后,导演出声制止摄像“不不要管导师了”



    “全部集中到选手身上”



    胧月。



    必须至少提前三个月预约的怀石料理餐厅,但特殊的显然不在此列。



    流线形的杉木板下,明暗光线交错,将用餐的一众食客笼于其中,独具匠心的设计,出自日本建筑大师之手。



    包厢摆放的陈设,貌不惊人的质朴漆器,都是源于安土桃山时代的真正古董。



    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将静立一旁,温声细语解说食材,西装革履的男应侍生则负责中文翻译服务。



    餐桌上,给资本打工的导演陆驰,自然是全力以赴、严阵以待。几位资本大佬谈笑风生,却也端着几分不同往日的拘谨和慎重。



    唯有坐在上首的男人,姿态慵懒,偏偏透着与生俱来矜贵的优雅。



    乐人跪坐着吹奏尺八。



    悠扬的乐曲声中,萝卜丁灯燃起幽幽的光,映照着男人堪称完美的英俊侧脸,半明半昧,柔和了深邃五官带来的侵略感与攻击性。



    他垂下眼睑,连睫毛投射下的阴影,都是漫不经心的漠然。不动声色之间,撩人心弦。



    在娱乐圈见惯各色美人的陆驰,到了这个金字塔尖的男人面前,也不得不承认,有的人,生而极尽了神明的偏爱。



    “听说,尹总妹妹最近参加了一档选秀节目”



    陆导试探着抛出话题。



    侍酒师俯身询问尹勋的意见后,便着手去准备醒酒。大抵是胧月存了不错的酒,男人的心情好转,轻轻应了一声。



    做足了功课的陆驰忙不迭补充“闪耀的你。”



    其余人随即附和,纷纷称赞尹薇好眼光,在一众同质化严重的选秀综艺中,挑中了最具爆红潜质的。



    “哎,现在不就是这节目的播出时间吗”



    此言一出,应侍生立即会意,为客人们打开了隐藏在柜门后的电视。



    陆驰的第一反应,是应侍生调错了频道。



    享誉海内外的知名导演,也鲜少见到这种场面。



    屏幕上,少女站在舞台的雨幕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充斥着晦暗的幸福与明亮的痛苦,眼里却闪烁着混沌而奇异的光。



    雨水浸湿了她苍白的脸颊,红唇却愈发冶艳。



    矛盾而富有冲击力的一幕,一如梵高的星月夜,旋涡状的诡谲云团,深深吸引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心脏,在一瞬间被捕获,被攥握,连呼吸也被褫夺。



    众人陷入茫然的同时,已深深震撼。



    尹勋微微一怔。



    没有华丽的服饰妆容,没有宏大的舞台设计。



    少女并未穿着中世纪繁复的鱼骨裙,只一袭剪裁简洁的小黑裙,衬着肤白胜雪。



    然而第一眼,尹勋就认出了她。



    “是弗吉尼亚啊。”



    男人叹息的嗓音,低沉而优雅,宛如一把低音提琴。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标注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原句引用,出自泰戈尔飞鸟集第16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