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软么

    洛扶殷步入船舱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垂眸看着手背上清晰交错的静脉穿越杂乱无章的深红色网状纹路, 逐渐隐没在手指的皮肤之下，见不到任何血管的痕迹。

    就好似命运突然间断了层，前方被一片雾霭所遮挡, 看不清任何的可能性。

    “真是奇怪。”

    她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现在的心情反而这样沉重呢”

    她晃了晃脑袋，脚步有些虚浮，不得不靠着身边的木板一点一点地挪回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清晨, 远方的海平线出现一轮红日时，洛扶殷便睁开了眼睛。

    海面上海风很大，洛扶殷被束好的马尾顺着风飘散在身后, 额前也不知不觉中落下了几缕碎发, 使得洛扶殷时不时就将头发往后捋。

    头发太长了，发量又不少，时间一长, 洛扶殷只觉得脖子酸。

    她扭动了几下脖子，便觉浑身的骨头噼里啪啦地响。

    暗红色长卷发的男人懒懒散散地倚靠在门框上，许是船舱内空间不够大的缘故, 他的双手抱胸，头低了下来, 修长的四肢无处安放, 使得原本还有些帅气的姿势透出几分滑稽来。

    洛扶殷一回头就看见了他束手束脚的样子。

    “你这是”

    她不太能理解这人的行为, 莫不是堵在门框那儿就会显得很舒服

    狐焱“”

    他再度调整了一下姿势, 这才以一种利落的动作几步走到洛扶殷的面前。

    “有点不太适应罢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对上了洛扶殷冷淡的眼神。

    “哦。”

    洛扶殷回应道，接着转过头，继续望着远方的朝阳发呆。

    狐焱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同时也为了不让她再说些寻常人难以理解的蠢话, 便随着她一起眺望着远方的夕阳。

    两人间的气氛一时间倒是难得地平静了下来。

    最终，还是从船舱中走出的楼朔月打破了这种可以称得上是静谧温馨的气氛。

    “你们在看朝阳”

    他顺着他们俩的视线往远处冉冉升起的红日望去，一双眼睛倒映出烈焰一般的色泽，犹如在一片漆黑无垠中陡然间燃起了一簇火把。

    “海上日日都有这样的朝阳，没什么好看的，依我看来，还是从别处品析起来更有滋味些。”

    楼朔月慢慢地靠近了洛扶殷，见她线条流畅的侧脸被染上了一层光晕，连肌肤上细小的绒毛都在发着光。

    男人怔愣了一下。

    他想，这世间大概没有比洛扶殷更适合站站在光明之处的人了。她站在阳关之下，背后的影子迤逦出长长的暗痕，却仍旧美得没有一丝阴霾，就仿佛无论遭遇什么，都无法让她沉入深渊。

    清正而端方，凛冽且馥郁。

    楼朔月的眼神渐渐迷蒙了起来。

    他凝视的女人的脸庞，感觉自己正在步入一场盛大的邂逅，这场邂逅从过去穿越到遥远的未来，甚至隐隐给予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他默默地想道。

    云海楼氏之人最讨厌所谓“命定”的说法，但唯有对于那位一入眼就再难忘却的人，他们希望因缘际会，也希望命中注定。世人皆以为楼氏族人命中注定者有许多位，可楼朔月却清楚知道，这不过是诓骗他人的传言罢了，为的就是掩盖走向强大道路上的弱点。

    不会再有其他人了，真的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他的父亲楼夜旬为了反抗这种命运，曾经将他的母亲拒之千里之外，使得他的母亲在心死坠崖后与另一个男人结为连理，据说还生下了一位同母异父的兄长。

    楼朔月讨厌追忆往昔，也讨厌翻父辈们的旧账。楼夜旬走过的路，他不想重蹈覆辙，因此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不会放手，就算洛扶殷最终走向了别人，他也打算不择手段地将人抢回来。哪怕最后只有一夕之欢，他也要让她将他记在骨子里。

    这就是属于楼氏族人的爱。一旦入了他们的眼里，就是生生世世无止境的纠缠不休。

    海平面上的太阳终于升到了最高处，阳光平静地洒落在深邃的大海上，伴随着海上的风泛起粼粼波光。

    洛扶殷“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有些迷茫。

    “我的确叫洛扶殷，但我好像是一名私塾老师。”

    洛扶殷的记忆之中隐隐有一群孩子的影子，她似乎也和那些孩子们一起看过海，还为他们讲述过鲛人的传说。

    原来是人民教师啊

    洛扶殷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狐焱稍稍松了一口气“还能想起这些事，看来也不算全然地无可救药。”

    他凝视着洛扶殷舒展的眼尾，突然间觉得手指有些痒，想要摸一摸她颤抖的睫毛。然而还没等他伸出手，就被楼朔月眼疾手快地挤到了一边。

    狐焱顿时恼怒道“你在做什么”

    楼朔月笑着掩着唇“不好意思呀，刚才脚下没站稳，挤到你了吧还好你没摔倒，不然我可就罪过了。”

    “你”

    对方阴阳怪气的一句话让狐焱一时间想不到该用什么话去反驳，尤其是话题的主角还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俩，更让他觉得不能如此轻易地上了对方的套。

    狐焱的脸色一下子便由阴转晴，还附送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没想到你腿脚不太好，哪像我啊，如果不是别人故意用了力气，这点海面上小小的摇晃又算得了什么。我明白的，腿脚不好的人都不愿说出来让他人看轻，毕竟稍微有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希望得到别人的怜悯，你说是不是啊”不就是比阴阳怪气吗搞得他好像比不过他似的。

    楼朔月眯起了眼睛。

    狐焱说的话的确在某些地方戳到了他的痛点，可他向来没脸没皮，就算心里在意也不会表现出来，至少绝对不会让在意的人察觉到这一点。

    楼朔月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可以另说。

    他垂下了眼帘，没过多久就红了眼眶。他求助地看向了洛扶殷，怆然道“小殷儿，我觉得有点难受，你能再单独帮我看一看吗就算帮忙上个药也可以。”

    洛扶殷“”我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不是，你自己不能上药吗有这么严重

    她默默地看着楼朔月，眼神里已经透露出拒绝的讯息。

    “快看，远处出现了一个岛。”

    直男洛某人僵硬地扭过头，语气里一点也没有见到新事物出现的欣喜之情，平静得如同棒读。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但出于某种不能言说的直觉，使她觉得还是先转移话题比较好。

    楼朔月见好就收，随即顺着洛扶殷手指的方向望向了那座海岛。

    船舶大约在海上已经航行了一天一夜左右，事实上去往云海群岛的所有船只都隶属于楼氏的私产，常人根本不敢私自雇船前往云海，一来是因为云海群岛所在地比较隐秘，二来则是由于云海群岛周围设有极其险峻的杀阵，一旦有人误入其中，等待他的便只有死亡。

    楼朔月也不知道这个杀阵存在了多久，据说在好几代的祖宗以前便存在于礁岛周围，护佑得整片云海如同一座出不去、进不来的围城。

    可这个杀阵对于楼朔月来说却形同虚设。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计算着逃出暗堂，逃出云海，因此绞尽脑汁地从维护杀阵的阵道师口中套消息，到最后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于八岁那年让他弄到了第一手资料，第一次逃出了云海，结识了殷情。

    要破除这杀阵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是身为楼氏直系血裔的一滴血，就能暂时让杀阵停止运行半个时辰。当然，也不是说无止境地使用血液就能让杀阵永久地停止运行，这一滴鲜血的使用是有限制的，在三日内只能让杀阵停止一次。

    如果洛扶殷还有记忆的话，大概会觉得这种机制很是熟悉。作为一个在阵道上还算有些研究的人来说，她此刻会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加密手段。影响阵法走向的因素有很多，每一点在外人看来都是玄而又玄，因此在一个阵法成型之前，需要布阵者进行无数次的推演，才能定下最终的方案。

    而杀阵之所以为杀阵，关键就在于一个“杀”字。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密不透风的围墙，往往有的时候看起来越是完美的构造，透露出的破绽反而更多，这个时候就需要设置一个“锁”，这个锁就是所谓的加密手段，它既是破阵的关键，也是险象环生的死路。

    至于剩下的，或许就是一个概率的问题了在刀尖上行走，这才是关乎性命的选择的关键，也是人类在脱离洪荒时代的信仰之后靠着自己一步一脚印刻下的印记。

    唯有弱小才会想方设法地充实自身，强大而傲慢的种族则会依靠所谓的强盛，忽略他们嗤之以鼻的蝼蚁。

    历史的演进总是堆砌在无数的白骨之上，没有人可以确保如今还生存着的生灵们不会拥有如同那些强盛种族一样的结局。

    可至少在今天，对于伫立在船头走向未知远方、甚至记忆完全混乱的洛扶殷来说，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一定都会想要陪伴着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一起走下去。

    去看一看无数生灵存活下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