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扶殷能下地行走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快, 哪怕伤得很重,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彻底痊愈。
然而,这对于洛扶殷来说反而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这期间, 狐焱曾领着洛清源为她瞧伤势, 洛清源讶异于她身体恢复的速度,也曾询问过她个中因由。
洛扶殷只道“不过有一些奇遇罢了。”
她说得轻巧,洛清源却清楚地知道定是没有她说得这般轻松,想必也是经历了一些波折。
“也许作为长辈, 有些话我不该说。只是檀生你若是觉得辛苦,便回族里吧。”
洛清源叹了口气。
“你的脉象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内里却是再也无法支撑了, 长此以往, 怕是会越来越虚弱。”
洛扶殷笑道“我无事的,谢谢四伯的关心。”
“好歹是我的子侄辈,应当的。”洛清源挥了挥手, “可你的真实身份”
“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洛扶殷叹了口气,“事关洛端两族,还请四伯暂为保密, 悦兮她”
“此事端氏族长已于七年前亲自前来退婚,你倒是不用担心。至于悦兮, 她早已心有所属, 如今也算平安顺遂, 安康幸福。”
洛扶殷沉默半晌。
“如此, 我便放下心来了。”
她露出了一抹笑意,连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里都泛起了粼粼波光,犹如风乍起的静水河畔,于阳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洛清源又是一阵慨叹。
他想起了洛扶殷早逝的父母。
洛扶殷的母亲是洛族一脉有名的美人, 早年便以一双漂亮的秋水眼眸,引得无数大好男儿纷纷前来求亲。然而,便是这样一位大美人,却选择嫁入了人丁稀薄的三脉,与那继承了绝脉的十六郎共结连理。
夫妻俩在成婚后共同钻研医术,足迹遍布大陆各地,留下了神仙眷侣的传说。
洛清源很是羡慕他们。在他看来,容卿洒脱,乐伊风流,两人不仅郎才女貌,更是能相扶相持,哪怕最后双双殉道,在他看来也是无比幸福的。
不像他和曦遥
生得同寝,死却不能同穴。
“你父母的忌日快到了,若是有机会的话,也该回祖陵看一看他们了。”
不知为何,洛清源想起了昔年温润的容卿。容卿是他们这一辈里最小的孩子,行十六,族里都称呼他为十六郎。他出生于向来一脉单传的三脉,从小到大都在同族的兄长们庇护下长大,虽生来绝脉,但到底天赋卓绝,于医者一途尤甚。
十六郎的相貌极好,几乎可以说是他们那一代最好看的儿郎。檀生与他有六分相似,一笑起来总会让他想起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叫着“四哥”的少年。
如今祖陵里还悬挂着十六郎的画像,每当与它面地面地站着时,总让他会生出十六郎还活着的错觉。
果然,人一旦开始回忆往昔就意味着他已经老了啊
“您倒是鲜少提起我的父母,便是其他叔伯,似乎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他们的一丝一毫。难道说”
洛清源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他们与正枫并不相同,正枫桀骜叛逆,可容卿却是个再端方正直不过的人从未在你面前提起,只是怕你年幼,听见父母的事情后忍不住为其心伤。现在你长大了,想来有一些事情也可以适当地在你面前提起了。”
“说来倒也是巧合,不知是否是容卿他们庇护的因由,落山礼前的你天真懵懂,落山礼后才有了几分风姿,也许有的时候少年人就是这样,知晓世事后便会一夜间长大,这在大陆上也不是没有先例。”
“先例”
洛扶殷对这个说法产生了一点疑惑。这个疑惑困扰了她许久,一直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的方式去了解其中的原因。
洛清源点了点头“大陆上一夜间性格大变者实在太多了,绝大多数都发生在心思浮动的少年期间,想来或许也是与当时他们的经历有关。”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洛扶殷略略斟酌了一下,“窃以为如此变故着实奇特,可四伯难道就没考虑过夺舍的问题吗”
洛清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檀生这般说的话,可是觉得自己也是罪无可赦的夺舍者”
洛扶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若是我觉得我是呢”
洛清源没有说话。
半晌后,他才幽幽道“檀生,你可知为何古往今来破碎虚空者甚少”
洛扶殷垂下了眼帘“不知。还请四叔解惑。”
“个中道理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法则并不完备罢了。”洛清源眯了眯眼睛,“这个世界就好比一个只进不出的牢笼,只要那缺漏的部分不补上,就不会有轮回和往生。你认为是夺舍,又岂知他不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曾经作为另一个人活过的梦,梦醒后灵智恢复,才得以直面现实。”
洛扶殷怔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洛清源会这么回答她。
“既然如此,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谁说没有意义”洛清源即刻反驳道,“檀生,你可知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你在透过自己的梦观察着另一段人生,别人又未尝不是透过你的梦来看待你不曾踏碎虚空,又怎么知道你梦里的所有从来没有发生过”
“”
“我明白了。”
洛扶殷终于知道有关于这个不停轮回的事实在知情人的眼里是怎样的了。
不是说他们没有过猜测,而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事的发生。
“天地浩瀚,时光无情,凡是有形之物必将毁灭,每个人在所谓的命运之中都太过渺小。”
洛扶殷在洛清源离开之后,取了一张宣纸,蘸了墨写下了这么一行字。
她不知道这是该写给自己,还是留给别人。总归不管如何,以文字记载下来,对于后来的人来说还是太过于残酷了。
在思忖了半天后,她最终决定将写了这句话的篇章毁掉。
她得出的结论,总归不能由将来的人来承担,终有一日,他们或许能得到一个与她完全不一样的看法。
端看这个世界是如何发展下去的了。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心里预感这一切应该快要结束了
又是三日。
洛扶殷不知道洛清源和楼夜旬谈得如何了,若是能和解自然最好,难解决的反倒是楼朔月和洛长苏这两个人。
楼朔月暂且不论,洛扶殷目前为止还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这人做事向来随性而为,行动至上,与其去猜他的想法倒不如将目标聚焦在洛长苏身上。
毕竟,除了楼朔月以外,洛长苏也算是这跨越了快三十年的恩怨的涉及人员。
不过,从洛长苏目前的态度来看,这事恐怕难解。
“罢了,就这样吧。”
洛扶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彻底打乱了桌子上的茶具。
她起身推开窗,目光落在了那水榭边的假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天边一颗闪亮的晨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继而滑过的星辰数量越来越多,呈现出了壮美的流星雨的现象。
洛扶殷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流星雨。
她也没想到云海所处之地竟是观摩星雨的好地方,便是不待在那高耸入云的塔楼上,竟也能见到如此规模的盛景。
“还真是美啊”
洛扶殷失神道。
她难得放空了大脑,什么都不想,只是呆呆仰望着漫天的星雨。
*
翌日,冰室启封,那位洛清源执着了快三十年的女人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那也是个美人,躺在冰棺中时,闭着眼睛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洛扶殷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洛清源一步又一步地向她走去,步履沉稳,可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却攥紧了拳头。
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人记了三十年呢
洛扶殷不知道。
她只觉得这世间痴人何其多,有些人走在康庄大道上,却怎么也放不下那点痴念。
“咳咳”
洛扶殷捂着嘴,小声地咳嗽了几声,身旁的人立刻就递了药过来。
狐焱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没用的。”洛扶殷想要推拒他递来的药,可触及到对方紧皱的眉头时,却还是决定拿在了手上,“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狐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的眼神带上了一点压迫感,使得那碎金一般的颜色变得更为明亮,犹如高悬在天空的烈阳一般。
“洛扶殷,你能不能好好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我不懂太复杂的东西,也不知道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可是洛扶殷,看着你这样,我是真的好难受。”
洛扶殷垂下了眼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只得干巴巴道“对不起,我”
“别说了。”
狐焱有的时候真是恨死了她的温柔。
洛扶殷的温柔就像是软刀子,硬生生地往人的心口扎。哪怕明明知道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可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告诉她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不想你死。
洛扶殷所挂念的事,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懂,也不想去懂。
她是个心怀苍生的人,可他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