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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牐牷踅回来了。大家一商议,要我把摊子摆在长征菜场那边。汶河路北头有座问月桥,过了桥是北门外大街,向前再走约二百米,右侧就是长征菜场。

    长征菜场围墙外面长着十几棵槐树和楝树,来这里设摊的商贩把摊子摆在树档之间。我第一天来这儿摆摊,宝根特地跟过来帮忙,替我在钢丝床腿上绑竹竿,和我一起把各种货品往摊子上整齐地摆布陈列,有种郑重开业的意思。我心里当然很兴奋,从这天起我才算正经八百地做生意,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商人了。因为全部是新货,在摆列的时候就吸引了不少路人,卖出几样东西,早早地开了张。宝根说一天当中头笔生意很重要,赚多赚少不要紧,哪怕不赚钱,争取早点开张,图个顺遂;有时候开张不顺一天都磕碰。他预言:“你今天生意肯定好!”

    牐犝馓焐意确实不错,营业额六十多块钱,算算也有二十几块钱纯利了。我做生意厚道,不好意思跟顾客“熬价”,有点赚头就出手了。看到顾客买完东西笑眯眯地离去,我心里非常满足。顾客是来送钱给你用的,顾客都是朋友,可不能瞎“宰”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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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牐犖移镒磐园笞呕醢、钢丝床和三根竹竿的“长征”牌载重自行车一天几趟出入麦粉厂宿舍大门,引起了管理者的注意。他们怀疑朱老板的妹夫把厂方宿舍出租给了外地小贩收钱,要我搬出去。解释是多余的。正好我也不想住在这儿了,隔壁芳邻深夜归来的所有活动对我这样全天忙碌的人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骚扰。这不能怪人家,人家是无辜的。反过来也可以说我也妨碍了人家。一个独身小伙住在隔壁,凭空让人家多了份顾忌。这下好了,我搬出去,让这间房空着,让人家可以由着性子做任何他们必须做和喜欢做的事情。

    牐犖乙把房子租到邵庄去。那里是外地生意人聚居的地方,本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原则,我应该住在那里。那里有好几个兴化人,我要加入他们,在陌生的地方感受家乡的气息。

    牐牬荷在邵庄人眼最熟,很快为我物色了人家。户主是对三十岁样子的年轻夫妻,男的叫武兵,女的叫玲玲,家里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叫帅扬。武家座落于缓坡的中腰,看起来并不是个殷实的人家,自己住的房子是南北走向的两间,矮矮的,红砖,大瓦,堂屋门和房间的大窗户朝东;院里坐南朝北、坐东朝西呈直角形砌着两间出租屋。院门在东北角,铁管焊成,髹着类似猪血颜色的防锈漆。门外是条南北走向的水泥路,也是邵庄中间唯一的干道,稍微有些弯折。

    牐犔春生的房东李师傅介绍,武兵在家里排行老二,是个从小不让父母省心的主儿,结婚以后分开另过,夫妻俩工作都不咋的,武兵在弹簧厂做工人,玲玲来自黄钰镇乡下,没有固定工作,在农学院食堂做临时工。老父亲舍不得儿子,三年前花钱替他在前院砌了这两间出租屋,好收些房租补贴生活。奇怪的是,我来到这个院子时,看到两间出租屋还蛮齐整的,不知道缘何都空着。我挑了靠院门的那间。这间大一些,有十三四个平方,东墙上有个小玻璃窗,窗外就是邵庄那条干道。

    牐牬荷做主替我租在武家主要是出于离他、宝根、明宽三家都近,便于沟通和照应。春生在我东南方向;宝根在我正北二十来米、干道左侧的季家,大门朝南;明宽住在季家东山墙对面的蔡家,大门朝西。我算在中间了。

    牐牱孔馊十五块钱一个月。水费不收;电费另算,房间里装有单独电表。

    牐犚换锶税镂颐Φ霉磺骸B蛱柯子,买锅碗瓢盆一应必须的日用品。床板是苗姐借给我的,用红砖码成垛搁在上面。靠着床得有张桌子,也是用红砖码垛,上面担了一块捡来的包装板,桌子底下的空间正好用来堆蜂窝煤。

    牐犠∩圩跟住麦粉厂宿舍在作息时间上没什么区别。仍是中午、晚上去两趟水果店,吃饭和辅导。仍是晚上辅导后回到宿舍,先盘点生意,再备课、写日记,然后睡觉。不同的只是做生意的地点变了,上午固然已经从凤凰桥菜场转移到长征菜场,下午则在双虹桥东坡下面南侧路牙上摆摊至五点。

    我搬到武家一个多月后,一位姓夏的年轻姑娘租下了另一间出租屋。这姑娘身材苗条,面孔姣好,也是一个人住。

    牐犔她的口音,像是高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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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征菜场蹲了一些天,对常在一起的生意伙伴自然就慢慢熟悉了。

    牐牎案咦印毙崭撸郊区蒋王人,因离长征菜场有十几里路,每天必须很早起身蹬三轮车过来才能赶上早市。他卖的是成人服装。这个人做事非常细致,裤子在钢丝床上摆成五六叠,摞得整整齐齐,上装都用色彩艳丽的塑料架子撑起来,在两根竹杆上挂成排。没生意的时候,他总爱拿个折叠小剪刀在每一件服装上东找西找地修线头,或者取出针线加固纽扣;一旦发现沾了灰尘,立即用毛刷去刷、拎起来掸。没个闲时。他说货物一定要有卖相,就好像小姑娘走在街上,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才会吸引人,“回头率”高;把货物整理好了,还容易让顾客觉得你的货物有品位,会给出好价钱。他做生意很精明,常常为价钱跟客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做出很吃亏又很无奈的样子卖给人家。看他做生意就像看一场表演,让你佩服又好笑。

    “赵子”是小赵,来自大丰的女青年。她在一个地方上半班,有时上午有时下午,就弄些童装来卖,利用富余时间从事第二职业。她本钱少,又是业余做生意,所以进货也少,小坤车后面夹个帆布货包,到了这儿在地上铺张塑料布就做起来了。好放好收,来去方便。她和高子做生意的方式正好相反,把货物散放在塑料布上,随人家翻拣,不瞎开价,也不拧着劲“熬价”,有些赚头便出手。比较高子和赵子,一个强调生意质量,一个重视生意数量,其实是殊途同归,求得最大化赚钱。做生意风格是跟着人的性格走的,我觉得赵子跟我差不多,厚道、爽快,不喜欢玩心机。过分细致精明的男人我是不太欣赏的,总觉得有些娘娘腔。每当高子翘着兰花指飞针走线时我就想发笑,十足的“二姨娘”样子。

    牐牎岸姨娘”是扬州方言,就是娘娘腔的意思。提到“二姨娘”,正好就提起小罗子。小罗子不小,也有三十五六了,不天天来,他是踏着三轮车到处“打游击”的,没什么固定的“根据地”。这个人身条儿长得像女人,声音像女人,面部表情习惯动作无处不像女人,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子的。他是个热情的人,最喜欢扯住人听他谈天。他总以做生意的老前辈自居,说他十四岁就捏秤杆子了,哪样苦没吃过、哪样钱没赚过啊。他卖的是一批乱七八糟的水洗布服装,说是通过什么有门路的亲戚倒的服装厂的陈货,是外贸的,卖了有两年了,可有赚头呢。他说在卖外贸服装之前,他在瘦西湖门口卖女子戴的头花,生意也不丑,而且特别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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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牐牎霸趺锤龇奖悖俊彼比划着说,“弄个小黑板大小的钢丝网子挂在胸口上,把各式各样的头花别在上面,捧在手上卖。走来走去的,看见游客就上去逗人家买,任人家随便挑选。走走玩玩,挺有意思的——连车子都不要骑。我家在贾庄,离瘦西湖近,挂着花框子(走着)去,挂着花框子(走着)回。”

    牐犖业难矍胺路鹪诠戏,想象着他的模样。我想,脖子上挂着缀满头花钢丝网子走来走去,那不有点像“文革”期间挂牌游街的“地、富、反、坏、右”吗?可笑的是上面还缀满了花朵儿,真是太滑稽了!想到这儿,忍不住放声大笑,怎么也收不住,直笑得小罗子一愣一愣的。

    牐牎澳阈Φ纳跏卵剑∧闶切δ茄挂着卖难看?”

    牐犖倚ψ糯着,连连点头。

    牐犓不屑地说:“难看甚的?赚钱就不怕难看,怕难看就别去赚钱。面子是假的,票子是真的!”

    牐犚院笪姨人说小罗子像女人是因为是个“二蔫儿”,太监。JJ只有白果大,跟小孩子似的,天冷的时候小便往外抠半天都抠不出来。我一听恍然大悟,不由生出恻隐之心。有次跟高子闲谈,便说:“小罗子也是个苦人啊!”

    牐牎八苦什么?他有老婆的,长得像白牡丹!”高子却反驳。

    牐牎罢娴募俚模浚蔽医辛似鹄础N抑道二蔫儿是生理缺陷,没有生养能力的。在我们乡下,二蔫儿找不到婆娘;就是把婆娘骗到手,最终还是要离开。

    牐牎拔移你小兄弟干什么?是真的!”高子言之凿凿地说,“比他小七八岁呢,是北边酒甸乡的。”

    牐牎靶÷拮诱庋的人,她为什么肯嫁?”我简直无法理喻。

    牐牎班遥∠胂砀C矗备咦宇┝宋乙谎郏循循讲解道:“小罗子再不济,住在西门外,‘有钱买不到城脚跟’这句话你听说过么?就是城市边上的人家好找饭吃。那女的住在北乡,家里兄弟姊妹多,穷死了,听说刚嫁过来时瘦得像根绿豆芽,到这边来把她当个宝贝待,她也就自宠自贵的,吃吃玩玩不做事,成天打麻将,养得又白又胖,倒像个杨贵妃!让小罗子一个人在外头苦——你看他手上脸上皴的!”

    牐犖也挥煞叻卟黄狡鹄矗骸靶÷拮右膊还芩,就让她这样?”

    牐牎鞍パ剑这个你就别替他抱怨了,谁叫他身体不行呢?他知足了!”

    牐犖倚某庇慷,无言了。

    牐牎奥好的呀,他还领养了一个小女孩,都上幼儿园了呢。”高子感慨道,“小兄弟,男人在外头苦,回家能吃个热的,夜里有人捂脚,还有人喊爸爸,就行了呀!还想怎样呢?”

    牐牫了高子,赵子,小罗子,常在长征菜场外面摆摊的,还有卖鞋子的大安子,卖枕套、毛巾、自行车垫的“小南通”,等等,也就七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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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牐犖仪逶绯鎏,下午五点钟收摊去水果店,直至夜里十点多钟才能回到出租屋,因此虽然搬到邵庄,白天却跟宝根春生明宽他们碰不到。除非阴天下雨,才逮住机会窝在一起。

    牐犝常是聚在宝根屋里。屋里有女人才是一个家。屋里有个温柔细致的女人,来的兄弟才蹲得住,有茶喝,有酒饮,有好饭吃。当然大家吃在一起常常是以“碰头”的形式:各人买菜,聚餐。

    牐犓淙幻骺砦堇镆灿懈鑫氯嵯钢碌呐人,但大家不愿意去。襁褓中的小潘俊太爱哭了,哭闹起来没完没了,特别影响情绪。

    牐犖颐谴粼谝黄鹱畎谈的是江湖趣事和生意上的事。在生意上宝根和春生交流得多,我和春英、明宽交流得多,因为相同“专业”之间沟通更容易,更有话题。春英很佩服我,我小百货生意做得不比她差,她说是因为我会拿货,眼光独到,拿的货受欢迎,“走”得就快。举个例子,在菜场外面卖小百货的没有人拿过相架子(相框、镜框)的,那是商场里才卖的工艺品,很高贵很典雅的商品摆在露天野摊子上卖多不协调呀,而且进价不低,我却拿了,拿了七八种之多,在钢丝床后沿摆成美丽的一排(因为竖着,根本不占地方)。结果呢,很好卖,特别是可以像书本开合的那种尤其俏销。城市人生活品位高,书桌床头摆个精致的相架子是很添情趣的。

    牐牬河⒑兔骺砀我学,也开始进起相架子。但有些货他们是不敢学的。比如有次我进了十把弹簧刀,刀柄古铜色,上面雕着龙,非常美观,进价就六块一把了,虽然是没有开槽的工艺刀,但如果磨快了照样能防身的。我刚把刀陈列在钢丝床上,就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来把玩,闪亮的刀刃在簧鞘里弹出来又缩进去,“叭叭”直响,个个爱不释手。头一天就卖出三把,第二天卖出四把,卖价都不菲。可惜第三天被派出所的人看见了,说是管制刀具,没收了。怎么解释也没用。我看见他们把刀缴走时笑眯眯的,很怀疑是拿去自己玩了。

    牐犖揖常进回来稀奇古怪的小商品,就是大家都卖的寻常货物我也能进出特殊的品种来,层出不穷。春英夸奖我是天生的生意精,将来会做大老板的——“太聪明了!”

    牐牨Ω说:“金龙从小聪明是出了名的。”

    牐犖倚Γ骸按厦魇谴厦鳎就是聪明得考不上大学。”

    牐牎澳鞘悄忝挥霉Γ被你贪玩浪费掉了。你要再复读的话,肯定有得上!”宝根说。

    牐犖一故切Γ不置可否。我没告诉他们任何人我尚存着复读的心思。

    牐犎胂缢嫠祝我们也喜欢上了扬州人的“水**”,阴天下雨总一起到浴室去洗澡。焖下子,睡下子。我以前从没有给师傅擦过背,第一次擦的时候坐在木凳上呆里傻气的,不会配合师傅。擦背是一门技术,讲究程序,名堂不少呢。先擦鼻子的两侧、嘴唇上方、耳朵的后面及脖子,待整个头部仔细擦遍后,在客人脊背上来个“顺水推舟”,一推到底,再按原地返回来个“珍珠倒卷帘”,稍后便在客人背上依次来回,像农夫犁地一般,一畦不漏,客人身上的污垢便被推成一段段的细圆条,纷纷地往下掉。接着依次为客人擦两个膀臂,擦颈部,擦胸腹,擦两条腿,擦屁股。最后,擦背师傅还要为你简单拍打、按摩几下收场,名曰:“结庆有余”。真是面面俱到,丝丝入扣,连极其隐密的地方都帮你细细擦洗,让上来不习惯的我既舒服,又不好意思。后来和师傅相熟了,得知扬州擦背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做过扬州太守的苏东坡还写过赞美擦背工的诗词呢——“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又听介绍说,擦背要做到“四轻、四重、四周到”——“四轻”:喉部、乳部、颈部和小腿骨处要轻;“四重”:臀部、背部、膀子、大腿部要重;“四周到”:手夹、腿、足跟、腋下要擦得周到。没想到擦背还有这么多学问呢!

    牐犗垂澡、擦过背后浑身轻松舒泰,人像轻了十斤。

    牐牪簧傺镏萑讼丛瑁喜欢坐在头池边上,拈着毛巾角饱蘸木格里“咕咕”翻滚的沸水烫脚。毛巾条在脚趾之间拖拖拉拉的,动作娴熟极了。这些人大多是有一点脚气(俗称“香港脚”)的,可有了脚气他们偏偏不治,故意留着,就是为了享受烫脚的快感。他们有理论:“男人有脚气不能治,脚气是出毒的,说明身体好,脚不痒就要来病了。”他们感慨:“烫脚煞痒啊,痒得才快活呢——和女人圆房一样快活!”是的,他们烫脚烫得嘴歪歪的,眼睛眯眯的,嘴里哼哼的,有的口水都烫得流下来了,确实是十足的陶然,万分的享受!

    牐犗丛柙诮派贤娴幕ㄍ范嗄兀还有什么修脚、刮脚、捏脚,这都是我不敢尝试的,哪怕弄起来再舒服。师傅一手拎着医生拔牙那样子的聚光灯,一手端着排满各样锋利刀具的手术托盘,过来把客人的脚放在铺着白布的大腿上削呀刮的,肉皮直掉,趾甲翻飞,看了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