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的金文的画意是用土围成一圈就成墙垣——,而小篆围得更是漂亮——,像那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福建圆楼。而相同意义的“墙”字里,小篆是。那个啬部首的甲骨文是,意思粮食收入谷仓形,“来”字头是小麦,“回”(lǐng)是仓库,所以“啬”有节俭收藏的意思,而垒土为墙,意在收藏。
垣总给人感觉是正襟危坐的,该是那皇宫大院,该是那高府深墙,所以它又成为官署的代称,那掖垣一词便指皇宫的旁垣。杜甫在《春宿左省诗》时,就写了当时自己在左省这个中央机构值夜时,看见的那风景里的几分旖旎:“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宫墙里开放的花朵依依隐入傍晚渐渐暗下的光线之中,天空中投林栖息的鸟儿啾啾私语飞过;夜空里群星光临让宫殿中的千门万户也似乎在闪动;而月近天庭,所以沐浴到的光也更多;值夜的自己辗转睡不着觉啊,听见有人开宫门的锁钥声,又听那风吹檐间的铃铎声,就像听到了百官骑马上朝的马铃响;明晨上朝,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心里不安,多次探问夜漏几何?
在皇宫墙垣下,诗人杜甫都兴奋紧张得无法安睡,而小家小院的墙垛则多了些人间的风情,让苏轼呆在墙外怔怔地想半天,想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无缘之情——“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疆的金文很复杂,现在的简化字仍然跟远古前的这个金文差不多。两个田三个横线表示田界,弓是丈量划定田界的工具,而这个疆只与土地有关,所以加了个土字托底。拓土开疆,经天纬地,这就是中国文明的发端。而每一次与外族的打战无一不是为了这个疆界,一个国家的疆界就意味着是这个国家的战场,所以就有了英雄喋血疆场的抱负。耿湋的一曲《塞上曲》说的就是在这国家之边界的疆场生活,即使平安亦难掩生命难全的忐忑,即使战事消停亦难抹心中那一痕血迹——“惯习干戈事鞍马,初从少小在边城;身微久属千夫长,家远多亲五郡兵;懒说疆场曾大获,且悲年鬓老长征;塞鸿过尽残阳里,楼上凄凄暮角声。”
塞的甲骨文是往洞穴里塞东西,到了小篆塞的东西就更多了,很像我们往灶台里塞满柴火的样子。本义是阻隔,堵住,后来就引申为险要之处而有阻隔之用的要塞、边塞,当长城被建造用来阻隔外敌的侵略后,那长城之外就被称为了塞外。辛弃疾一曲著名的《破阵子》将浩然之气赋予了这塞外之险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塞外是英雄拔剑而立的地方,是思妇殷殷期盼待归人的远方,是不归人埋骨扬灰的最终归处,我曾数次到过古长城之外,陕西的、宁夏的等等,那长城早只剩一逶迤黄土包,多少人喋血在此,多少人青春埋尽,多少匹黑马在此啸西风,而最后曲终人散,亦不过剩一抔长土,成中国文明长河里多少代人青春的坟墓热血的丰碑。
埋的甲骨文,就是把牛埋到土坑里,那些小点表示纷纷扬扬的土落下来。到了小篆就变成指狸这种小动物埋藏在草丛里,到了楷书则意义很明确,就直接用“土里”表示成“埋”。古有埋玉之典故,意思是埋葬有才华的人。
南朝宋刘义庆在《世说新语》的《伤逝》里云:“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你庾亮仙去了,就像玉树埋于泥土里,让人情何以堪!又有那英年仙逝的才子陆云公,让人哀悼他:“不谓华龄,方春掩质,埋玉之恨,抚事多情。”
这些悼亡的赞美很美,人虽然被埋了,但却出这埋美之语,这就是中国文字的魅力。
至的甲骨文样子是飞到此地,而为至。李峤有诗:“羽客乘霞至,仙人弄月来。”说的就像这个甲骨文的画意。又有诗云:“结友一言重,相思千里至。”——千里之外的相思突然之间扑楞楞飞到眼面前,相思之切,如雾中寒雁至,然后“沙上转蓬轻”地停在你的心中,当相思已过时,还留蓬蒿轻轻的动动……
老的甲骨文是一个老人扶杖而行,那蹒跚而行的背影后长长拉着的是无声的岁月。
在中国古代六十曰耆,七十曰老。《管子》说:“六十以上为老男,五十以上为老女。”到了老的时候,一切美好都已成了回忆,一切的过往都似水非水,似月非月,都是一弯水底月影,一行月下水痕,而面对的未来却是步步近入暗无天地。
这是一段绝望的等待,等待上那一道奈何桥喝一碗忘川水,然后把这辈子爱到骨血里的人忘成灰烬,把这辈子辛苦经营来的人生忘成前世,把这辈子努力实现了的理想忘成虚空,把自己的身体忘成鬼魄……
而老亦意味着博大的爱,所有的爱到得这白首时候也就接近了尽头,所以老人之爱有着不能企及的高度,那曹操杀了杨修后,见到他的父亲杨彪,问他为什么这么瘦,杨彪说:“犹怀老牛舐犊之爱。”而两个人从陌生人到爱人到爱到这白头偕老时,这爱就成了亲情,亲情之大,及天及地。亲情的爱,是由上而下,这种由上而下的爱如水流长如山高深。
而孝是指子女对老人之爱,是由下而上的爱,中国的文明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礼记》有云:“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孝子如执玉,如奉盈……”——孝子容貌敬慎,如执持玉之大宝,如奉盈满之物,一个心里有孝爱的人亦会显爱于颜容,显爱于气质,好人有好色呵。
在孟子眼里一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中国文明的最高理想,对老有孝对小有爱的文明的精神,才能让这个文明能够在每一个人身上承上启下,维系文明的脉络更新换代……
而这种孝爱就像金文一样,就是一个孩子伸手扶助老人的高度。不过以前中国所强调的孝爱里,这伏在孩子头上的更像是压。
相传,在文明之初,那舜对父母之孝的原则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陷父于不义。
而后来中国文明所行之孝里在实践着老吾老的境界之时,却逐渐收紧而成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绳索,所以渐渐的就形成了鲁迅说的:“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
中国文明在前期岸夹桃花锦浪生的奔腾之后,进入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境地之时,从家庭开始乃至整个文明,总是在回望,那回眸绿水波初起的时刻,自己的前行渐渐地凝滞,而绿波芳草暂停舟,失去了万水夭夭泄为桃花溪的生机浪漫。
所以鲁迅在谈论如上《我们怎样做父亲》的时候,才提出为人父母的正道:“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但是,叛逆的青年们却又矫枉过正,中国文明经历过几次运动之后,我们不仅推翻了父母的权威,也推倒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丰碑。我们将这潭深千尺的桃花水冻结在了冰山之地,而在其脚下另开辟了与全球现代文化相差无几的人工大运河,滋养中国大地上的生灵。曾经风撼芳菲满院香的中国文明,只能化水成云,化云成雨地远远袭来,润泽每个中国人的衣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