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金文
想那《碧岩录》里有僧问智门禅师:“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说:“莲花。”又问:“莲花出水后如何?”智门说:“荷叶。”而我们如此生为人身却禀赋天地的贵器亦是这样的在未出世之前的十月里,种种的酝酿就是为了成为人身这一朵莲花身,而出水之后的方向,却又是要回到莲花身前的荷叶态,就像那哪咤一般我们人身的结局都要刳肉还天,剔骨还地,而后重新用荷叶与藕再做成一个莲花身。
人字的最早形象,是一个孤独的站立的人的侧面,这样的孤独,是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我们独自乘着自己的这一条船,孤独地漂流在这世上。这条船上,快乐时,连鸡犬也升天,而危急时分却不能载上亲人、爱人或朋友。所以沉没的时候,永远只会是一个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曾经是彼此的誓言,但只怕真到了那生死关头,是否有人愿意跟你同船共罹难,即使有,对于一个心里有爱的人,亦会忍痛割舍,而让自己堪堪独担死间的大义,放心爱之人一条生路。
所以,最后的时刻,总是一个人孤独的消失。而那些让爱人殉葬者终究是心中无爱,唯有占有,所以才会以爱的名誉占据别人的生命。
现在我们写的这个人字变成了一撇一捺互为支撑的意义,人们亦是愈来愈强调在人与人之间的互助互爱,由此将一人独自生存的概率扩大了几成。在你独自航行的这一生里总有人进进出出,与你并船而行,有的留下了,有的消失了。而当有一天,你的小船沉了,你亦可登上一直与你同行的另一支小船,与那船中之人共渡患难的时分。当然,总有一天,你还是会一个人沉没,这世间的万物都避免不了一人独去的结局。
只是,当我们互相支撑,未尽天年而遇天灾的沉舟侧畔便会有千帆驶来,让这个生的过程因爱而延长,亦因此就温暖了许多,就有了值得珍惜的理由。
一如近几年来,人类所遭受的巨大的海啸、地震等灾难,在那沉没的时刻里,有千千万万人摇船而去,力图多从死神手上多拉出一个人来获得生的希望。这就是我们一撇一捺相互支撑的人之信念。
所以中国的文字里便有一个“仁”字特显珍贵。仁字的右边的二是重文的符号,意思是仍然是个人,合起来是人与人的相处需要仁,需要相互亲爱。《春初·元命苞》云:“仁者,情志好生爱人,故立字二人为仁。”
《淮南子》说人的精神,受之于天;形体,禀承于地,而人的生命孕育的过程——“一月而膏,二月而胅,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
——第一个月成膏脂状态,第二个月成肿块,三月成胎形,四月长肌肉,五月生筋,六月长骨骼,七月成形,八月胎儿会蠕动,九月躁动于母腹,十月呱呱落地。
落地的人秉承天赋地予:“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故胆为云,肺为气,肝为风,肾为雨,脾为雷,以与天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
——人的脑袋像天穹一样呈圆形,而脚像大地一般是方形。天有四季、五行、九野、三百六十日(此处原文三百六十六日有学者认为当是笔误),人也有四肢、五脏、九窍、三百六十节经脉。天有风雨寒暑,人也有取予喜怒。所以胆与云相配,肺与气相配,肝与风相配,肾与雨相配,脾与雷相配,这些都与天地相合,而心脏为其中的主宰。所以人的耳目如日月照耀天地般照亮人间,而血气如同风雨润泽万物般滋润体肤。
想那《碧岩录》里有僧问智门禅师:“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说:“莲花。”又问:“莲花出水后如何?”智门说:“荷叶。”而我们如此生为人身却禀赋天地的贵器亦是这样的在未出世之前的十月里,种种的酝酿就是为了成为人身这一朵莲花身,而出水之后的方向,却又是要回到莲花身前的荷叶态,就像那哪咤一般我们人身的结局都要刳肉还天,剔骨还地,而后重新用荷叶与藕再做成一个莲花身。正如胡兰成说的,世界形势是荷叶,中国革命是莲花,而借此般的推理,荷叶亦是天地的形式,而莲花是人身的境界。待得人身这一朵莲花初出水,桃李亦无言。
人身之苦,需从尘世的泥淖里出头才见天日,而见到天日后的莲花身,却是仙家羡慕身,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所以,那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鼓琴而歌。孔子问其何所乐,荣启期回答说:“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
在中国人的这一辈子里,从那襁褓之时到百年之后,每一个人生阶段都赋予了意义,那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们那寻逐春风捉柳花的垂髫童年,在父母的关爱下好好长大就是我们最大的任务。早梅总要结青实,残樱亦要落红珠,在为人父母的白居易眼里,孩子就是自己呵护的小雏鸟——稚女弄庭果,嬉戏牵人裾;是日晚弥静,巢禽下相呼;啧啧护儿鹊,哑哑母子乌;岂唯云鸟尔,吾亦引吾雏。
而这些小孩子亦将自己全部的爱奉予了父母,就像那候在门口的孩子等待着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而将自己的小手钻进觉得未来熹微的父亲的大手里,让他携幼入室,而登时发现自己乐安天命的所在。
又像那等到了父亲宋之问写完书下楼的孩子那满满的欢欣里对父亲的痴爱——“著书晚下麒麟阁,幼稚骄痴候门乐。”
我们就在这爱的双行道上让人间熙熙皆为情来人间攘攘皆为情往,而在这人流如织的来往之中,才织出人间有情的一幅好锦缎,也因此文明的锦上添花才能交替更迭绵绵无尽。
而到了少年时期,如孔子说志于学,所以有那凿壁偷光的少年郎匡衡,有那囊萤照读的读书郎车胤,有那“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琅琅达旦”的放牛郎王冕,还有那少年时洗笔成墨池日日练字的王羲之,他们少壮努力,而老大就不再徒伤悲。他们的少年故事,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所有读书郎的谆谆教诲,让他们学会懂得珍惜,珍惜自己一生最美好的少年春衫时。
所以诗人鲍溶在《秋思》中回忆那春风得意的少年时而叹自己一生努力却只一生蹉跎成故事而仕志成荒途:“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蹉跎秋定还,凝冽坚冰至;人生不期老,华发谁能避;感此惜壮年,壮年少为贵;我生虽努力,荣途难自致;徒为击角歌6,且惭雕剑字。”
我们的童年至少年时是一场春天,是春风卷入碧云去、千门万户皆春声的万紫千红的热闹。从初春到深春,颜色渐深,味道渐浓,我们从泥暖草生的萌芽,到此时碧玉妆成一树高的成长,那二月春风剪出万条丝绦,织成人生最芳菲的春锦一段,铺成此后岁月里的柳陌桃蹊,在此春光绮陌上,让我们时时想要梦回到这鸟度时时冲絮起、花繁衮衮压枝低的旖旎时光。
所以,那刘禹锡寻春天,寻到了那嘎嘎如小鸭欢叫的孩童身上,苏轼说:“春江水暖鸭先知”,而刘禹锡亦说:“何处深春好,春深稚子家;争骑一竿竹,偷折四邻花;笑击羊皮鼓,行牵犊颔车;中庭贪夜戏,不觉玉绳斜。”
所以春天就在这些初初绽出人生光彩的孩子身上,他们是那竹外桃花三两枝,那桃花初破的两三朵,是那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出的杏花梢……
到了青春时分,万紫千红落遍,生命入了夏,是风老莺雏、雨肥梅子的时候了,已解得,几分春思,几分夏苦。这是个酝酿着成熟的季节,花房著子青春深,朱轮来时但芳草,我们含着一朵梦在初萌的青果端,等待那时机沿着通幽草径的光临,照亮我们的梦想,看碧成朱。
此般的衮衮青春,以蜃气为楼阁,以蝴蝶为梦想,以飞蛾扑火的无畏为后盾,以伤痕累累的成长为代价,却又以匆匆为速度,挥挥手,舞时光丝缕千丈,骀青春无际,便堂堂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