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曼殊自传体小说《断鸿零雁记》中,未婚妻雪梅对三郎一往情深,少女情怀,尽付信笺:
妾雪梅将泪和墨,裣衽致书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成谓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坚孤之性,故深信之,悲号几绝者屡矣!静夜思君,梦中又不识路,命也如此,夫复奚言!迩者连朝于卖花声里,惊辨此音,酷肖三郎心声。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为吾三郎矣。当此之时,妾觉魂已离舍,流荡空际,心亦腾涌弗止,不可自持。欲亲自陈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义,故使侍儿冒昧进诘,以渎清神,还望三郎怜而恕妾。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人图之。万转千回,惟君垂悯。
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三郎得书,百感交集,“心头辘辘,不能为定行止,竟不审上穷碧落,下极黄泉,舍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奈何雪梅继母逼嫁富商,雪梅竟绝食殉情!三郎听说噩耗,连忙上路回乡,欲凭吊雪梅,竟遭雪梅族人峻拒。“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此刻之愁苦,人间无二!三郎眼泪流尽,心如木石,弥天幽恨,绵绵不绝。
如果雪梅的家长乐意玉成此事,曼殊会还俗与雪梅共结连理吗?雪梅家长的无情使曼殊不必面对在家一出家的矛盾,他是否有勇气组建家庭,给爱人安定快乐的生活,凡此种种,颇费思量,面对现实,爱情理想主义往往苍白无力。曼殊大约知道自己无法给爱人任何承诺,便一味逃避,他有一身袈裟,当他感到无能为力面对情感的时候,袈裟给他筑起一个堡垒,不过说到医治曼殊内心的伤痛,袈裟恐也无能为力。在他与表姐静子的情感历程中,尤为明显。
曼殊最终选择出走,放弃温良贤淑、知书达理的静子。静子在曼殊的笔下,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堪与三郎匹配,又有母亲、姨母大力撮合,三郎也渐渐被静子吸引。当曼殊明白自己已渐渐被静子吸引的时候,他自觉与静子保持一段距离,不敢往前一步,只得用饱受相思之苦的雪梅当借口,回绝了静子的爱意,其后更不告而别,以绝母亲成全之念。如果曼殊先认识静子,他会为她动情吗?世事弄人,情路坎坷,静子虽然美好,似乎也没好到让曼殊放弃厚厚的自我保护。他是害怕受伤害吧?!
静子、雪梅是否真有那么美好?会不会是曼殊心目中理想女性之描摹?和其他男人一样,曼殊渴望条件出色的女子为自己痴狂。曼殊小说中的女性无不是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妙龄少女。现实中,这样的女性本就不多,而条件俱佳的女性又难免目无下尘,习惯于男人围着自己。曼殊在大男子主义传统下长大,自然幻想拥有条件出色的女性为自己痴狂。或许曼殊生命中真有雪梅、静子,但这两位女郎是否如曼殊写得那么美好,则无从考证了。
悲笳一动剧伤神
现在能够确知的曼殊的情人是1908年前后与之交往的日本艺伎百助枫子。1908年,患病的曼殊到日本探望养母,同时在东京养病。某日,他和朋友出去解闷,来到伎馆,曼殊听到有人弹奏古筝,曲调悠扬悲戚,触动曼殊满腹愁肠。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尖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更听八云筝。
——《本事诗十首》
艺术都是相通的,曼殊精通画艺,敏感多情,听到多情人儿的琴声,自然而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曼殊抛下其他朋友,顺音乐声来到百助枫子的房间。当时,百助枫子穷困潦倒,她的居室寒伧窘破。显然,和曼殊一样,百助对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活没有一点概念,她喜欢弹琴,只有在弹琴的时候,她才能完全放松自己。她的心事,她的苦乐,她的悲伤,随着琴音飘到远方,就这样,她沉醉在琴声中,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生活,忘记了所有的不快。
曼殊静静听着,眼泪默默滑下脸庞,饱蘸浓浓同情、爱慕的笔在纸上挥洒,他为心爱的人儿画像。画中的美人沉静、娴雅,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唇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像有干言万语要跟人倾诉,又像温柔的姐姐安安静静倾听弟弟的愁苦。
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沉哀。
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劫后灰。
——《为调筝人绘像二首》
百助全心全意为曼殊抚琴,曼殊心无旁骛为百助画像,二人都陷入各自的伤感情绪,想着自己的过往,两条完全不同的生命历程在此时,在音乐与绘画中瞬问奇迹般交汇。有了百助在身边,曼殊暂时放下参禅,甘心做百助的奴仆。百助的琴音由满腔泪水幻化而成,湿润了伤心人干涸的心灵。
曼殊为百助写下大量诗篇,其中包括10首书写身世的《本事诗》。他对她说,因为对家庭失去眷恋,他才遁入空门。在他最潦倒、最绝望的时候,是慧初禅师亲自为他煎药,安慰他、鼓励他,陪他度过人生最黑暗的时问。他对百助诉说自己对拜伦的崇拜和热爱,“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yu语谁”,他热爱拜伦,因为拜伦和他一样,有一副敏感多情的心肠。可是诗人注定很难被人理解,注定满腔孤愤无人能懂。自从认识了百助,曼殊的生活也舒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