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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你的纯真岁月
    他是第一个分配到我们乡下学校来的大学生。

    他穿格子衬衫,踩尖头皮鞋,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令我们着迷。更让我们着迷的是,他有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清澈、温暖。

    两排平房,青砖红瓦,那是我们的教室。他跟着校长,绕着两排平房走,边走边跳着去够路旁柳树上的树枝。附近人家养的鸡,跑到校园来觅食了,他看到鸡,竟兴奋得张开双臂,扑过去,边扑嘴里边惊喜地叫:“啊啊,大花鸡!”惹得我们笑弯了腰,有同学老气横秋地点头说:“我们的老师,像个孩子。”

    他真的做了我们的老师,教我们语文。第一天上课,他站讲台上半天没说话,拿他小鹿似的眼睛,看我们。我们也仰了头对着他看,彼此笑眯眯的。后来,他一脸深情地说:“你们长得真可爱,真的。我愿意做你们的朋友,共同来把语文学好,你们一定耍当我是朋友哦。”他的这个开场白,一下子拉近了他与我们的距离,全班学生的热血,在那一刻沸腾起来。

    他的课,上得丰富多彩。一个个汉字,在他嘴里,都成了妙不可言的音符。我们入迷地听他解读课文,争相回答他提的问题。不管我们如何作答,他一律微笑着说:“真聪明,老师咋没想到这么答呢?”有时我们回答得太离谱了,他也佯装要惩罚我们,结果是。罚我们唱歌给他听。于是教室里的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时上语文课,在我们,是期盼,是幸福,是享受。

    他还引导我们阅读。当时乡下学校,课外书极其匮乏,他就用自己的工资,给我们买回很多的书,诸如《红楼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之类的。他说:“只有不停地阅读,人才能走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我至今还保留着良好的阅读习惯,应该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春天的时候,他领我们去看桃花。他说,“大自然是用来欣赏的,不欣赏,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而浪费是可耻的。”我们“哄”一声笑开了,跟着他蹦蹦跳跳走进大自然。花树下,他和我们站在一起,笑得面若桃花。他说:“永远这样,多好啊。”周围的农人,都看稀奇似的,停下来看我们。我们成了风景,这让我们倍感骄傲。

    我们爱他的方式,很简单,却倾尽我们所能:掐一把野地里的花儿,插进他办公桌的玻璃瓶里;送上自家烙的饼,自家包的粽子,悄悄放在他的宿舍门口。他总是笑问:“谁又做好事了?谁?”我们摇头,佯装不知,昂向他的,是一张张葵花般的笑脸。

    我们念初二的时候。他生了一场病,回城养病,一走两个星期。真想他啊,班上的女生,守在校门口,频频西望——那是他回家的方向。被人发现了,却假装说:“啊,我们在看太阳落山呢。”

    是啊,太阳又落山了,他还没有回来。心里的失望,一波又一波的。那些日子,我们的课,上得无精打采。

    他病好后回来,讲台上堆满了送他的礼物,野花自不必说,一束又一束的。还有我们舍不得吃的糖果,和自制的贺卡。他也给我们带了礼物,一人一块巧克力。他说:“城里的孩子,都兴吃这个。”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湿湿的。我们的眼睛,也跟着湿了。

    他的母亲,却千方百计把他往城里调。他是家里独子,拗不过母亲。他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我们会有重逢的那一天的。”他走的时候,全班同学哭得很伤心。他也哭了。

    多年后,遇见他,他早已不做老师了,眼神已不复清澈。提起当年的学生,却如数家珍般的,一个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地,一如我们清楚地记得他当年的模样。那是他和我们的纯真岁月,彼此用心相待,所以,刻骨铭心。

    ##3桃花流水窗然去

    小桥。流水。凉亭。茂密的垂柳,沿河岸长着。树干粗壮,上面布满褐色的皱纹,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桥这边一排平房,青砖黛瓦木头窗。桥那边一排平房,同样的青砖黛瓦木头窗。门一律的漆成枣红色。房前都有长长的走廊,圆拱门连着,敞开的隧道似的。还有长着法国梧桐的大院落,梧桐棵棵都壮硕得很,绿顶如盖。老人们说,当年这地方,是一个姓戴的地主家的大宅院。土改后,收归公家所有,几经周转,最后,改成了学校。周围六七个庄子的孩子,升上初中了,都集中到这儿来读书。门牌简单朴实,黑漆字写在白板子上——戴庄中学。

    我念初中的时候,每日里走上六七里地,到这个中学来读书。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今儿见着,还瘦小着呢,明儿再见,那个子已蹿长得跟棵小白杨似的。我也在不断地长着个头。母亲翻出旧年的衣衫给我穿,袖子嫌短了,衣摆不够长了。母亲在衣袖上接上一块,在下摆处,也接上一块。用灰的布条,或蓝的布条。我穿着这样的衣裳,走在一群齐整的同学中间,内心自卑得如同倒伏在地的小草。

    有女生,父亲是教师,家境优越。做教师的父亲帮她买漂亮的裙子,还有围巾。春天了,小河两岸的垂柳,绿得人心里发痒。我们的心,也跟着长出绿苞苞来,欣喜有,疼痛有,都是莫名的。课间休息,那个女生,从小桥那头走过来,脖上系一条玫瑰红的围巾,风吹拂着她的围巾,飘成空中美丽的虹。她的头顶上方,垂下无数根绿丝绦。红的色彩,绿的色彩,把她衬托得像画中人。我确信,那会儿,全校同学的眼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我渴盼也有条那样的红围巾,玫瑰红,花瓣儿般的柔软。然以我家当时的经济条件,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我变得忧伤。

    我的身体亦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开始长胖,开始来潮。第一次见到凳子上的殷红,我大惊失色。同桌女生悄声要我不要动。让我等全班同学走光了再走。她后来告诉我,女生长大了,每个月都要见血的。她帮我洗净了凳子,我羞愧得哭泣不已,觉得自己丑。

    我变得不爱说话。即使被老师喊出来回答问题,声音也小得跟蚊子似的。班上男生女生打闹成一片,唯独我是孤独的。男生们帮女生取绰号,他们嘻嘻哈哈地叫,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应。但他们愣是没帮我取绰号,让我时刻提着一颗心,担心他们在背地里取笑我。一天,同桌突然告诉我,你也有绰号的呀,你的绰号叫小胖。我的心,在那一刻黑沉沉地往下掉,掉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地理课上,教地理的老人家,在讲台前讲得眉飞色舞。底下的学生,却兀自说着话。老人家管不了,生气地摔了书本。我前排的男生学着他摔书本,不小心带动桌上的墨水瓶,墨水瓶飞起来,不偏不倚,洒了我一身。如果换了一个人,或许我不会那么难过,可偏偏洒我墨水的男生,是我一直暗暗喜欢的。他长得帅气,成绩好,歌唱得也好,还会吹笛子。虽然他一再道歉,在我,却是莫大的伤害,我坚定地认为,他是故意的。从此看见他,跟仇人似的。心却痛得无处安放。

    上美术课了,同学们一阵雀跃。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株桃花,让我们仿画。一缕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我们的书本。有燕子在窗外呢喃。我的心,在那一刻想逃走,逃得远远的。我想起跟父亲去老街时,看见老街附近,有一片桃园,那时,桃正蜜甜在树上。若是千朵万朵桃花一齐怒放,会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

    我突然就坐不住了,春风里仿佛伸出无数双手,把我使劲往校园外拽。我不要再见到男生的怪模样,女生的怪模样。不要再见到玫瑰红的围巾,别人有,而我没有。不要再见到前排的那个男生,他总是嬉皮笑脸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不要再见到秃顶的英语老师,眼光从镜片后射出来,严厉地盯着我问:“今天天气如何怎么翻译?”

    我要去看那些桃花,——这想法让我兴奋。我努力按捺住跳动的心,把下午两节课捱下来。两节课后,是活动课。大多数同学,都到操场上玩儿去了,我溜出校门。满眼是碧绿的麦子,金黄的菜花。人家的房,淹在排山倒海的绿里面黄里面。风吹得人想飞。我一路狂奔,向着那片桃花地。

    半路上,遇到一只小狗,有着麦秸黄的毛,有着琥珀似的眼睛。它蹲在路边看我,我也看它,我们的信任,几乎是在一瞬间达成。我行,它也行,起初它离我有几尺远的距离,后来,干脆绕到我的脚边。我临时给它起了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小狗。我一叫:“小狗。”它就朝我摇摇尾巴,好像很满意我这叫法。我们一路相伴着走,一人,一狗,阳光照着,很暖和。

    当大片的桃花,映入我的眼帘时,天已暮。一树一树的桃花,铺成一树一树粉粉的红,仿佛流淌的河,静静地,朝着夜幕深深处流去。看得我,想哭。有归家的农人,从桃园边过,他们不看桃花,他们看着我,奇怪地问:“孩子,你找谁?”

    我摇着头,走开。我在心里说,我不找谁,我只找桃花。

    那一晚,我一直在桃园边游荡,陪着我的,是那条半路相遇的小狗。走累了,我们钻进桃园,倚着一棵桃睡了,并不觉得害怕。

    第二天清早,我原路返回,小狗一直跟着我。在校门口,我蹲下身子,抱住它的头,不得不跟它说再见。我后来进校园,回头,看到它蹲在校门口看我,眼睛里充满不舍,还有忧伤。

    学校里早就闹翻了天,因为我的离校出走。母亲一夜未睡,在外面无头无绪地找了大半宿,一屁股跌坐到教室外的台阶上,哭。当看到我出现时,母亲又惊又怒。所有人都来追问我,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要离校出走?他们问,我就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他们反过来劝我不要哭了。其实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但哭过后,我的心宁静了,我安静地坐在教室里,读书,做作业。倒是我的同桌,想探听秘密似的,问我去了哪里。我不说。她眼光幽幽地看着窗外,向往地说:“你去的地方,一定很好玩吧。”

    成年后,跟母亲笑谈我年少时的种种,我问母亲:‘‘记不记得那一次我逃课?”母亲问:“哪一次?”我说:“去看桃花的那一次。’’母亲‘‘啊”一声,笑:“你一直很乖的,哪里逃过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