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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战败
    婉襄抱着嘉祥迈入勤政亲贤殿里。

    夏夜里整座宫殿没有一点声音, 连虫鸣蛙声也不闻,婉襄只能听见花盆底落在金砖地上,一下一下, 清晰的声音。

    这一日的雍正并没有伏身埋首于金龙桌上, 他负手背对着婉襄,面对的是一长卷悬挂着的, 西北之地的羊皮地图。

    那上面都是满蒙文字,婉襄一个字也不识得。

    所以她觉得正殿里这些煌煌的烛火实在太恼人, 它们完全不必要这样明亮,让失意之人的心这样明晃晃地出现在旁人的目光之中。

    清风入户, 带进来的是夏夜里冰山也难以排遣的热气。

    婉襄不忍心再望雍正的背影, 于是她低下头去, 望着襁褓之中女儿熟睡的脸庞。

    “四哥。”

    她唤着他, 可她其实也害怕看见他转过身来,害怕同他四目相对。

    已经是七月了, 六月发生在西北的那场惨烈的战役,那场甚至本不为他所知的战役, 终于无比详细、清晰地放在了他的案几上。

    每一个字都蚀心噬骨,一刀一剑, 无声地落在他身上。不会流血,却比流血更痛。

    圆明园里所有快乐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连不知事的孩子也被大人教导保持安静。

    分明是夏日里,自勤政亲贤殿起,仿佛已冰封数千里。

    对于婉襄的呼唤,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襁褓之中的嘉祥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气氛,忽而不安地动了动,而后咧开嘴大哭起来。

    婉襄立刻开始手忙脚乱地哄着她, 期望她那些不舒服都过去,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得到安心感,能够尽快地安静下来。

    婉襄的心也被哭得乱了。

    “六月初三,抓捕准噶尔人塔苏尔海丹巴,供称噶尔丹策零出三万兵合于奇兰之地小策零敦多布统帅驻扎之兵,尚未集结。”

    在嘉祥终于停下来,含着眼泪再一次进入梦乡的时候,雍正终于开了口。

    “六月初九,留九千余人驻守科布多,傅尔丹亲率京师八旗、山西右卫八旗、盛京八旗、黑龙江驻防八旗及索伦猎手等一万精兵出发,随军将领巴赛、马尔齐、塔尔岱”

    “六月十六,于扎克赛河畔抓获准噶尔牧民十二人,中有一人名为巴尔克,供称小策零敦多布已至阿尔泰山麓,察罕哈达以东之地,周围士兵尚未全至,大约多半已至”

    所有人说的都是真话,其实没有人骗了他们,然而还是输了。

    傅尔丹相信的时机不对,又贪功冒进。

    “六月十八日,大军抵达博客托岭下的图尔巴图湖,苏图率领京师八旗一千余人与尚未完全集结的准噶尔军交战,激战两日,直至和通泊。”

    和通泊。婉襄终于听见这个名字了。

    一直悬在心上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下,今日事发,往后她就不用再害怕这件事了。

    “六月二十一日,准噶尔军集结三万人马,将我军包围。傅尔丹欲率部后撤,遇狂风暴雨,殿后的定寿部全军覆没,定寿自尽,马尔齐以下将领全部战死,仅觉罗海兰一人突围,而后亦以战败自尽。”

    这些将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们所具有的那些经验都是无比可贵的。

    可人死如灯灭,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又要花多少年,才能培养出如他们一般老成的将领

    “而后准噶尔军进攻傅尔丹主力军队,欧式炮队使我军将士前赴后继地死去,索伦军溃营而去。”

    索伦猎手是清兵之中最为强悍的士兵。

    “六月二十三日,蒙古兵丁亦溃败而去,归化城土默特副都统甚至于向准噶尔军投降。最终最终仅有京师八旗仍在抵抗。”

    “六月二十五日,傅尔丹军只余四千人,仍不肯放弃火炮辎重,意图突围。达福一直反对朕对准噶尔用兵,朕却执意要他作为傅尔丹的副将出征,最终他也在战场上战死”

    婉襄知道这个人,他是鳌拜的孙子,也是雍正七年,雍正令傅尔丹出兵北路,令岳钟琪出兵时西路时少数清醒的人。

    噶尔丹策零是个很有军事才华的人,继承其父的汗位之后又创立了“昂吉”、“包沁”,完全改革了准噶尔的军事部署。

    发兵数千里去攻打这样有必死效忠之心的精兵强将哪里来的胜算

    “六月二十八日,仅存的将士退至哈尔哈纳河,准噶尔军仍旧穷追不舍。傅尔丹终于下令丢弃辎重有很多士兵原本不必死的”

    雍正仍然背对着她,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发着抖。

    嘉祥仍在婉襄怀中,她此刻没有任何可以安抚他的办法。

    她想要叫他别再说下去了,别再往自己心上插刀,可是她发觉自己说不出口。

    “七月初一,出兵时一万余人,如今仅余两千,这两千人终于撤回了科布多七千两百二十六名士兵折损在了这场战役里,婉襄”

    他终于唤了她的名字,他知道是她在这里。

    婉襄在一瞬间泫然欲泣,更快地感觉到不安的却是嘉祥。

    她又醒了过来,比上一次更用力地哭泣着,希望能得到父母的注意。

    婉襄低下头去,眼泪在一瞬间落到嘉祥的面颊上,她仓皇地将它擦去了,而后慢慢地走到雍正身旁。

    “四哥,嘉祥哭了,您抱一抱她吧。”

    他缓慢地侧过身来,没有同婉襄四目相对,只是将嘉祥接了过去。

    她是他抱得最多的孩子,每日批阅奏章之前,他总要先抱一抱她,所以嘉祥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很快便安静下来。

    “有多少似嘉祥这般的婴孩,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父亲。”

    他笑了笑,是人在失序之后无措的表现。

    “若不迅行扑灭,将来必为蒙古之巨害,贻中国之隐忧。七年四月时朕说的这句话,如今看来便像是一句天大的笑话。”

    婉襄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只能和他一样凝视着襁褓中反复睡着又醒来,却也总是对周围的事无知无觉的孩子。

    “七年时朕决定出兵准噶尔,选派之将领,皆为镇协中优等人才,拣选兵丁,亦率皆行武中出格精壮,殊非草率从事。”

    “可朕总是朝令夕改,至如今短线突击已成天方夜谭,筑城进逼亦是无稽之谈。婉襄,朕的心血都付之东流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盏银缸上,一手抱着嘉祥,一手将它从龙案上拿起,朝着那卷羊皮地图走过去,点燃了地图的一角。

    婉襄迅速地拿起了一旁的琉璃鱼缸,将里面的水用力而果决扑了上去。

    那火根本就没能够燃起来,不过焦黑了地图无关紧要的一角。

    金砖地上苟延残喘着的是永琏送给雍正的那两条小锦鲤,它们尽力地扑腾着,想要在周围寻求他们生存所需要的氧气,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就这样不做任何努力地逝去。

    “还没有结束,四哥。”她提醒他,“战争还在继续。”

    “准噶尔与大清已然不死不休,西北的士兵和百姓就像是金砖地上这两条挣扎求存的鲤鱼,难道您要对他们见死不救吗”

    就算她知道他不会的,也绝不想要看见他再颓唐失望哪怕一秒。

    “天灾都会带来伤亡,您应当像数月之前安抚那些阵亡的将士一般抚恤这一次的士兵。”

    “失败不是让人颓唐失望的,失败是哪怕失败,也要振作起精神,去面对失败带来的一切后果。”

    案几之上还有午后苏培盛送进来的酒,婉襄走过去拿起它,又拿起博古架上雍正平日用以赏玩的鎏金錾花爵,将酒水倒了进去。

    而后她走到面向西北的窗前,举爵遥遥致意。

    “对准噶尔用兵,本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准噶尔的铁骑会一路前行,踏碎的更是无数无辜百姓圆满的家庭。”

    “万岁爷是天下的主人,当然希望他的臣民,他的将士都无有损伤,可这是不可能的事。”

    “请诸位将士在天之灵,遥受妾身三爵之酒,受前线将士全羊之祭享,护佑我大清将士,将来大破敌军,报仇雪耻。”

    她将那一爵酒倒在金砖地上,琼浆美酒飞溅起来,气味不足以让人醉。

    反而让人越清醒。

    雍正握住了她的手。

    “傅尔丹忿激之下,恐怕急思报复苏培盛苏培盛”

    苏培盛匆忙地自殿外走进来,听候雍正吩咐。

    他将他亲朿之带解下来,递给苏培盛,“令人快马加鞭送到科布多,不许傅尔丹一众轻举妄动。若能坚守科布多城,即为大功。”

    “再传谕给马尔赛,朕即刻便要在勤政亲贤殿中见他,快去”

    苏培盛匆匆出去,婉襄反握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原本冰凉,因为她而终于慢慢地有了温度。

    婉襄引导着他,同他一起将这三爵酒都泼到了金砖地上,寄托对阵亡将士的哀思之意,而后他们一起将酒爵放在了桌上。

    嘉祥在父母的气息中沉睡着,他们面对着彼此,额头也抵着彼此的,伸手用力相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