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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崩逝 “步军统领,能教出一只绵羊?”……
    “别哭, 别哭。婉襄你去玩吧。”

    婉襄睁开了眼睛,皇后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养心殿东暖阁的窗户洒落在她身上,又暖又疲惫, 眼前这一册古今图书集成的书页都被她压折了, 她也不知为什么, 在这时候还能睡着。

    雍正大步流星地从明间走进来, 望着婉襄的笑容里颇有些无奈,“朕要同大臣们议论商讨西北之事,只怕很吵,你去后殿里睡吧。”

    他分明是要将她赶到后殿里去, 却又在她身边坐下来,让她能够靠着他。

    她今日实则什么也做不成,睡着又怕错过消息,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金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粗粝的质感摩挲着她的肌肤, 让她清醒了一些, “四哥和诸位大人们好好议事吧, 我还是想呆在这里。”

    婉襄忽而想到什么, “应该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吧”

    雍正有片刻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沉闷, “实则朕也没有心情议别的事,上午才从畅春园回来, 皇后”

    婉襄在心里叹了口气, 出言安慰他“皇后娘娘吉人天相,会没有事的。”

    尽管她知道就是今日,就是午后。

    苏培盛忽而急匆匆从明间走过来,雍正下意识地松开了婉襄,从长榻上站起来, “朕马上就”

    苏培盛方才神情急切,此时偷偷抬头望过雍正一眼,便迅速地低下头去。

    “万岁爷请您节哀,皇后娘娘刚刚刚刚崩了”

    雍正立刻就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头,似是巨痛无比,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要苏培盛和婉襄两方合力,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他们引导着他重新在长榻上坐下来,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许久都不曾消退去。

    “朕上午才去探望过皇后,朕上午”

    泪水不断地从指缝中漫溢出来,他的身体微微地发起了抖,婉襄想要像平日一般向着他伸出手,却发现她做不到。

    因为她也同样地被淹没在了苏培盛的那句话里,尽管她早知道。

    “她有没有说什么”

    “皇后娘娘昨夜念了一夜大阿哥的名字,临走之前意识已糊涂了,也仍然念的是大阿哥的名字。”

    以为忘了。但其实没有。

    谁又能忘呢

    东暖阁中无声,谁都不想在这时候发出任何的声响,直到

    “万岁爷,几位大人都在殿外等候您接见。因已得知皇后娘娘崩逝之事,所以”

    他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

    雍正放下了他的手,婉襄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

    “令他们都先回去,朕要去畅春园。”

    数十年夫妻忽而便是最后一面。

    小顺子轻声应了“嗻”,而后转身出去和大臣们传达雍正的意思。

    这个过程之中始终鸦雀无声,畅春园的丧钟不能回响在紫禁城的天空里,雍正找到了长榻上婉襄无处安放的手,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为朕准备好马车,朕”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又摇摇欲坠起来,轰然倒塌在长榻上。

    但是他的意识并没有失去,所以还能听见小顺子匆忙进来禀报的声响。

    “万岁爷,几位大人仍在殿外,请求您顾念龙体,勿要再赶往畅春园去了。您的龙体”

    就算是说实情,也像是诅咒,所以小顺子不敢再说下去。

    以雍正如今的情形,便是能够抵达畅春园,又能如何呢

    归去的便已经去了。

    婉襄当机立断,跪在雍正面前,“八月时皇后娘娘曾与嫔妾长谈,亦曾言及身后之事。娘娘遗言与万岁爷夫妻数十载,得蒙照料,已不胜感激。”

    “更切切嘱咐您万不可因其身后之事损伤龙体,请您收回前往畅春园亲视含敛的圣谕,保重龙体。”

    皇后其实什么都想到了,在她糊涂之前。

    她不是没有留下任何言语给雍正,只是借由婉襄来传达而已。

    “熹贵妃娘娘已经赶过去了,嫔妾会同裕妃娘娘一同到畅春园去。皇后娘娘是国母,为国家,为您辛劳一世,其丧仪定然会尽善尽美。”

    雍正那么在乎身后之事,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也应该得到最好的照顾。

    雍正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与婉襄交握的手。

    婉襄缓缓地站起来,朝着殿外走去。

    贵人当然没有自己的车辇,婉襄是同裕妃同车前往畅春园的。

    这一日的裕妃出人意料地沉默,她比婉襄更早地在钿子之上佩戴了白花,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不说话。

    于是婉襄也不说话。

    畅春园在圆明园以南,距离圆明园不远,上一次朝着这个方向走时还是春日,如今婉襄掀开车帘,满目萧索。

    “皇后娘娘最喜欢秋日了,弘晖的那场风寒是冬日里得的。今年,她就不再需要为弘晖而感到痛苦了。”

    婉襄从来都不觉得裕妃是一个会将旁人的苦难放在心上的人,看来从前也是她看人太过狭隘了。

    “万岁爷得知这件事之后,有什么反应”

    婉襄拨弄着马车里的炭盆,看着那些光芒煊曜起来,而后又迅速地覆灭。

    “还能有什么反应呢她是他的妻子,悲伤有之,国家典仪,他会倾尽全力给她体面的。”

    “你在哭”

    婉襄抬头望向裕妃,迎上了她略微含有戏谑的目光。

    她向来喜欢家长里短,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不管对方和她到底有没有仇怨。

    但她此刻又是何必,她的眼睛,分明也是微红的。

    “嫔妾敬重皇后娘娘,为万岁爷失去了妻子而难过,为天下人失去了这样的皇后而痛惜。”

    “她算不上是什么贤后。”

    裕妃这样说着“但会为她的崩逝而感到庆幸的后宫妃子,也都不是什么聪明人。我们都做不了皇后。”

    不是警示,也不是告诫,这只是事实。

    婉襄继续低着头,望着那些银丝炭,“皇后娘娘从前在潜邸时,对裕妃娘娘好么”

    她只知道在宫里的时候她们鲜少往来。

    裕妃深吸了一口气,眉目间浮现出回忆之色。

    “那么久远的事,还回忆它做什么”

    但也是她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乌拉那拉氏,是个不错的主母。不嫉妒、不害人、不争抢在某种程度之上,她和年氏其实是一样的。”

    若提到潜邸,则永远都绕不过年氏。

    她大约像个牢不可破的传奇一样钉在所有潜邸女子的心中,至今仍旧心有余悸。

    “只不过年氏到底不是正室,便只能尽力维持宠爱,从而接近权力。如果不然,祭文之上连“赞襄内政”这样的考语都得不到。”

    “考语”这个词,多用于对官员品德的评价。

    人人都觉得雍正对待后妃,就像是对待前朝的大臣一样。

    那在“主母”这个身份之外呢年轻时的皇后又是个怎样的人。

    “乌拉那拉氏嫁入雍王府之后不久,我也就被皇考指入了雍王府,和钮祜禄氏是同一批进府的格格。我比钮祜禄氏要得宠。”

    她说起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自傲神色。

    得到一个男子的宠爱,并不能证明女子自身存在的价值。

    “我年轻时那是真不知事,家中一堆兄弟,额娘去得早,阿玛只有我一个女儿,能怎样宠便怎样宠,可有些事,仍旧不得不由家中的女人操劳。”

    裕妃忽而笑起来,“我七岁时便站在巷子口同旁的妇人吵架了。”

    裕妃的出身其实和刘婉襄差不多,她的父亲耿德金同样是雍正年间的一名管领。

    也同样的,除了一个女儿,其他什么都没有在史书上留下。

    自嘲过一句,她又继续道“丧母长女,骤然到了这女人堆里,只知道不能为旁人欺负看轻,哪里知道要如何同她们相处三天两头地被人使绊子,挨罚”

    “你以为乌拉那拉氏从一开始就是这菩萨性子她阿玛费扬古可是杀过蒙古军,辗转征讨过鄂尔多斯、察哈尔、大同等处的步军统领,能教出一只绵羊”

    裕妃的神情越加不忿,年少气盛时受过的委屈烙印在她心里,永不能忘。

    “年氏永远都高高在上,好像谁都不配同她站在一起;钮祜禄氏平日不声不响,可她就像只毒蝎子,冷不防蜇人一下,定要人痛个三天三夜。”

    人的个性是不会改变的,只不过会根据所处的环境产生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

    “每一回我说错了什么话,乌拉那拉氏就会在半夜时着人传我去她房里。说错了什么话,便将这句话抄写上一千遍,如抄佛经一般地抄。”

    “第二日还要先回到自己房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地过来给她请安,那几年弄得我都不敢在她面前说话”

    她顿了顿,语气最终还是感激的,“也总算教会了我谨言慎行这四个字的写法。”

    裕妃望婉襄一眼,并没有向婉襄解释,她为什么又变成了如今这样。

    马车停下来了,她们距离那一片哭声越来越近,终于为这一片泪水的海洋吞没,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