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济堂看了一眼那名游侠,随后开口说道:“方今匈奴势大,五原城破,虽死伤民众无数,但总还算没有波及整个并州,可是如今并州……唉!就怕并州啊……你虽是游侠,可也颇知大义,能为与小儿的情谊,深入险地,由此看来,就知你侠义心肠,颇为难得!只希望以后在游历天下之余,能稍顾黎民一二!救得一个是一个,帮得一个是一个啊!不能因为善事小到不值一提,就不值一做……”
他言辞恳切和睦,并无教训之意!游侠也点头表示明白!
可游侠并未忘记原本过来的目的,他自然是想办法救出孙济堂,所以还是说了自己心中想法:“我以前在一些故事里,听说过一些迂腐文士仗义死节的事情。有些人,听起来很伟大,死得其所,可也有些人,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必要。孙老,如果五原城破,你不及逃走,我可以理解你此时不降。我只是不太懂,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你是懂治国之道的务实之人,如果走了,于国于家帮助会更大的。”
孙济堂抬头看他:“你……不能认同?唉,也难怪……”
游侠吸了一口气:“主要是……还有外面的那些人……他们……并不值得啊!”游侠说这些是断断续续,就是不远这位令他有些敬佩的老人,因此而心伤。
但事与愿违,孙济堂听到这里,明显顿了顿,低头无语好半晌,才点头道:“是啊……都是好孩子,可惜了……”
“我……”游侠正想说话,孙济堂却陡然又抬头望过来:“你觉得,我辈文人,最该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游侠想了想:“我不愿说大话骗你,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文人有该做的,治国平天下,于民有利,于国有利……但要说最该做的,恐怕谁也说不清楚,而且……我并不算文人。”
听得他这样回答,孙济堂笑起来:“是啊,因此你才能行非常之事,能于此时深入五原城,还能见到我这死囚。但……老朽研究儒家数十年,得出一个结论,我辈儒者,最该做的事情,终究还是……卫道。”
游侠皱了皱眉,孙济堂笑了一阵:“你与小儿相熟,但你我未曾多谈。于我,想必你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各种官场来往、权术,我自然接触的也很多。你方才也说,老朽乃是务实之人,是啊,务实……”
他叹了口气,对这个词似乎颇有感慨:“可是,你想啊,若非如今官场,若非如今军中,若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了这聪明的务实之道。他们匈奴人打过来了,这些人一觉得难以抵抗,事不可为,大家就都掉头跑掉,五原怎能陷得如此之快。若我们整天都在说圣贤之言,说大丈夫当仗义死节,到了城破之时,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做些蠢事,有谁愿意信那圣贤之言呢?”
“说爱国,说死节,死到临头了,却没有人愿意去,那儒者,不就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吗?这样说起来可能有些太过务实了,但我辈儒者,每年都该死几个人,该死几个……有名字有名气有名望的人,死在屠刀之下,死在长安城皇城大殿之上,死在这千千万万人的眼前,让世人知道真到该死之时,儒者绝对不能退也不会退!如此才能提醒世人,这儒家之道是真的,为不平之事而死,为民族大义而死,我辈才算为往圣继绝学。我死在这五原城,也是要提醒大家,确实有些人是抵抗过的。免得他们想要说起的时候,热血之时,却找不到可以说的名字……”
他说得有些激动,手臂颤抖着,摸索着戴上帽子:“我已经老了,正是死得其所,你却还不该死,外面的那些孩子也不该死,但别无他法了。他们当中,也有被我教得信了这些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有微微的光从缝隙里照射进来,微尘浮动在空气中。老人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所以这样说起来也许不好听,但所谓卫道,其实也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已经死了不少了,我因为名气大些,反倒屈居人后,也令得那些孩子多受了几天罪……为虚名所累啊……”
张道当初听这个老人的事迹,是三叔公讲的。当讲到这里的时候,三叔公已经是泪流满面!张道却微微有些沉默,他对于儒家,有崇敬,也有不屑。所崇敬者,无非是这个以儒为名的系统,以家天下的规则所创造出来的巨大的、自洽的统治系统,如同蛛网般的密密麻麻的统治艺术。所不屑的,则是大多数儒生读书读傻了脑子,什么都不会想,又或者什么都去想的各种丑态,但这里的这个老人,或者说当年的这个老人,确实是令得儒家这两个字,显得有些伟大了。
平日务实致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
如同诸多儒生在殿前触柱而死,如同后世文天祥崖山投海,方孝孺被腰斩后犹大骂朱棣不止。在后世看来,许多人或许都觉得这些人显得有些傻,觉得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但如果把儒家当成一项事业,终究是这些人才真正做了事情的,真正是为往圣继绝学。若说起来,他们真的就是“死给别人看”,保卫儒家的节与名。!
张道不做这件事,却很难不佩服这件事。
三叔公把孙济堂的事迹继续讲下去,张道听得有些压抑,心中仿佛有条血龙不停翻腾!
而那名游侠的心中已经明白,外面杀了几天了,终究怕还是有很多人这样子死了,又想起进来时外面喊自己名字的几个人,问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在说自己的名字,他们到底……”
老人笑了起来:“他们便是想让人记住,有这样的几个人,这样死给你看了吧……都是好孩子,喊了的是,没喊的也是……”
他想了想,又拍了拍游侠的肩膀:“你能活着,就该活着。要活着才能做事,你还年轻,不用多想,将来将这事当成故事,说给别人听吧……”
最终,孙济堂还是死在了匈奴热人的大刀之下!游侠也回到了定襄,将这件事情详细的讲给了孙希泽以及所有孙家之人。后来,他又远赴京城,把这个老人和那些他记住名字,都讲给京城的人!
当天下皆知孙济堂之时,这名游侠又一次远行。这次却是再没有人见到他回到并州,回到中原来!半年之后,听说匈奴的一名小王暴毙了!
这名小王,曾经来过并州,曾经进过五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