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在混杂的声音里高度紧张,紧张到极致她居然睡了过去。清晨的阳光唤醒了她,她眯起眼睛看看光线里飞扬的尘土,想起昨晚的事,小心翼翼地从秸秆的缝隙里打量了一下社庙的环境。昨晚暴虐的士兵都走了,但是那个被自己推出去的男孩赤身裸体的躺在外面,一动不动,身下有血,不过此时已经不流了,他那还算高档的白色衣服被扯坏了几处丢在一边,鞋子也东一只西一只扔着。
司马懿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轻轻搬开秸秆,钻了出来,稍微仔细看了看地上的男孩,大着胆子摸了摸——冰凉,然后司马懿就趴在一边干呕,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这么让人恶心的死亡,她决定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但是……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外面,果断抱起那些衣服鞋子就跑。
司马懿尽可能的给自己扎了个发髻,穿上了白色的中衣和曲裾外袍,鞋子稍有点大,不过勉强能走,司马懿原来还想衣服上有血迹太招眼,找个水塘好歹洗一洗,但是走到外面就知道这么做纯属多余——逃过昨晚一劫的人们没几个不挂彩的,谁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颜色那才是异类。
稍稍定下心神,司马懿继续漫无目的的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去哪儿解决早餐问题。她想得实在是太专心了,以至于有人在她旁边窃窃私语的时候她难得的疏忽了。
所以,当司马府的人得到消息来看的时候,司马懿正揣着两个趁乱捡来的白萝卜非常厚脸皮的向一个老妇人讨黄米粥,老太太说要两个萝卜换一碗,司马懿想留点当干粮啃,于是要求一个换一碗,之后又努力想用一个半换一碗。
司马府的管家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司马家好歹大小也是个门阀出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这些平民混到一块还讨价还价成何体统!他三两步走上前去,在司马懿身后微一躬身:“公子。”
司马懿正专心致志的讨价还价,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猛一回头,把身后的管家吓得倒退几步,直接坐到了地上,这人居然能一百八十度回头!
司马懿心里暗叫不好,这个时候越普通越不惹人注意越好,自己怎么忘了收敛,大回头是她天赋异禀,当初学校来挑人,有一个教练就因为看到了她这个动作,死活非要让她练习柔软体操。
管家这一吓,却也看出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少爷,相貌完全不一样,再说少爷也不会这种动作。再仔细一分辨,衣服上的花纹针脚,确实是二公子的衣服,心里就有点失望,还有点狐疑,转念一想,这人必定知道二公子的下落,于是向左右使个眼色,几个人围上来,恭恭敬敬行礼,口称请二公子回府。
换粥的老妪早被这阵仗吓得跑回家关门落锁了,司马懿急的满头大汗,连声说认错了,但管家不为所动,对左右的人大声说:“公子受惊,言语失统,汝等还不速请公子回府!”其实这话,有一半也是说给路上的人听的。
跟着来的人都机灵,一拥而上,一面说得罪,一面毫不迟疑的架起司马懿就走,完全不理她说什么。司马懿再怎么分辨,路上的人可也只当司马家的二公子是得了失心疯,语言混乱。
进了司马府,司马防正在厅上踱步,管家先进来禀告,前因后果说完,司马防的眉头就皱了个大疙瘩,跟着司马懿就被拖进来,到家了就不必遮掩了,几个侍从把司马懿摔在厅堂上,摔得司马懿差点疼出眼泪,毕竟现在只是一个十一二岁孩子的身体。
司马防厉声喝问:“汝何人!竟着吾儿衣裳,吾儿现在何处!”
司马懿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人就是司马防了,要是让他知道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自己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司马防见司马懿不说话,更加焦躁,又把声音提高了些:“吾儿在何处?”
司马懿知道不能再不说话了,忍着疼爬起来,规矩跪好,行礼——说起来还要感谢在学校里入得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学明社,汉代礼仪还是学过一点的——对司马防说:“君何人耶?君之子何人耶?小子不知,望乞赐教。”
司马懿想,有些事情,绝对不能认。
司马防的眉头皱得更深:“孺子不识吾面?吾,京兆尹也。吾二子乃司马懿,昨夜大乱,不幸走失,今命人寻找,路人识得汝所着之衣乃取自吾儿——汝不识吾子,衣从何来!”
司马懿叩首,话音带了哭腔:“昨夜与父母逃难,仓皇之间,父母不幸皆被乱军杀死,吾一人幸免于难,今晨独行道边,见此衣被弃于路旁,心窃慕之,趁人不备,据为己有,实不知乃二公子衣,望君恕罪!”
司马懿是有演技的,该哭就哭,她想自己毕竟是一个一二岁的外表,说的话不容易被怀疑,这几乎是唯一的希望了。
这时,又有人行色匆匆的来到厅下,行礼,然后走上对司马防耳语了几句,司马防眼睛突然睁大了,看司马懿的眼光也多了几分愤懑:“吾儿……吾儿已……汝必知其详!”
司马懿听出来了,司马防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儿子的死,堂堂京兆尹的儿子死的还那么难看,自己横竖都脱不了干系了,司马懿咬咬牙,横下一条心:“公子之事实不知!”
司马防的眼睛瞪起来,拿出做京兆尹的气派,一挥手,两个下人就上来架起司马懿往厅下拖,司马懿心里紧了紧,心说看来这次是真完了,这次是真绝望了,跟躲进秸秆里的感觉一样,只是上一次推出了一个替罪羊,这次却再没机会了。
司马懿心里说不上是后悔还是不后悔,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做,很可能地上会躺两个叫司马懿的不堪入目的尸首,当然,那个司马懿还有亲人为之哭几声,逢年过节能有不错的供奉,纵然不能进热闹的祖坟好歹不会离自己人太远,自己就不同了,除了自己大概没第二个人知道自己也叫司马懿,也没人知道这十一二岁的身体里有个二十多岁的灵魂,一卷破席埋进乱葬岗子算造化,反正哪朝哪代都有这种东西。又或者连这待遇也没有,落进乌鸦鬣狗之类的肚子才是最终归宿。
司马懿想,对了,我最该恨的是那个姓诸葛叫亮的,如果我能有幸魂穿回去,一定找化学系的要点铊找机会扔进她水杯里去。
司马懿的种种胡思乱想在皮鞭落在身上的瞬间被抽的支离破碎,真疼啊,疼的她“嗷”的一声,自己都觉出那已经不是正常人发出来的声音了。三鞭子下去,她什么都不想了,她只知道疼,疼的涕泪交加。
会死。这是毫无疑问的,司马懿知道,就快了,会死。
但就在这个时候,厅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搀扶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了,妇人木木的,少年极力劝说着什么,后面还跟着两个梳双丫髻的侍女。
司马防看到了,心里更加烦乱,来的是他妻子,正妻张氏。这位不是司马懿的生母,但却是旁边十九岁的司马朗的生母。司马防儿女众多,司马懿是曾经一名妾侍所生,但由张氏抚养长大,玉雪聪明,一直是张氏最心疼的孩子,从昨天知道司马懿走丢之后,张氏精神受到很大打击,就一言不发了,也不吃也不睡也不动,就那么木木的坐着。既不梳洗也不装饰,不管司马防和她说什么,她闭口不答。刚才管家回报说二公子的事情有了进展,司马防就担心会更加影响张氏的精神,便严令内宅不得透露关于司马懿的消息,谁知道张氏还是过来了。
张氏来到厅前,鞭打司马懿的仆役顿觉尴尬,按理说夫人是不会来前面的,来前面也会提前通知,让他们回避,可是现在夫人已经来了,他们进不是退不是,手里举着鞭子也尴尬的不知该不该落下去,看司马防暂时没有发言,便只好垂手立在旁边。
司马朗扶着张氏落座,但张氏还是木木的。司马防有些焦虑的对司马朗说:“好不晓事!还不扶你母亲进内宅去!”
司马懿在剧痛之中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听到了司马防的话,电光火石之间她立刻做了一个决定。
司马懿攒足了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娘——”
眼见张氏的表情变了,眼珠转了转,哆嗦着便要站起来,侍女急忙来搀扶。
司马懿见没人阻拦,继续喊:“娘——”
司马防十分烦躁,喝命道:“让他闭嘴”
但此时却见张氏嘴唇动了动,模模糊糊的蹦出一个词来:“懿儿?”
司马防也大吃一惊。
张氏说出话来,人便像清醒了许多似的,跌跌撞撞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厅堂,不顾污秽,一把抱住了司马懿,“懿儿?懿儿?”
司马懿被她碰到背上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但还是强忍着继续认亲:“娘,是我,是我。”
“既已归家?如何不拜见汝父汝兄?”张氏的口吻是那种溺爱的责备,她的眉目舒展开了,也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
既然是夫人说话了,没人敢再打司马懿,夫人旁若无人的扶着司马懿走上厅堂,司马懿对着司马防跪下了:“父亲。”
司马防的脸色阴沉的能滴下水来:“夫人——”
旁边的司马朗急忙走上几步,跪伏于地,诚恳的说:“父亲,适才二弟归家,尚未沐浴更衣,如此甚是有碍慈目,然母亲十分思念二弟,请父亲恕其行,允其汤沐。”
张氏根本没看司马防,十分亲爱的嘘寒问暖,径自拉着司马懿的手穿过厅堂,吩咐准备汤桶。
司马防的脸色更难看了,司马朗等张氏走远,这才对司马防说:“父亲恕罪,是我请母亲过来的。二弟之事我已尽知,有下情回禀,请父亲屏退左右。”
司马防知道司马朗一向细心稳妥,脸色和缓了些,挥挥手让下人退下。司马朗凑上来对在司马防的耳边说:“父亲,母亲一直神智混乱,若有人能安定其心神,也未尝不可。况二弟遭之不幸,不可对人言,若令人知,则吾家声誉扫地矣。以我之见,可认下此人,权作二弟,一来大慰母亲平生,二来可遮掩二弟之事——待局势缓和,深究其事,图之甚易。”
司马防想了很长时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后同意了司马朗的意见。
入夜时分,司马防把司马懿叫到书房,司马懿忐忑不安,但表面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跪下恭敬地称父亲,一点儿也没有出错。
司马防冷冷的看着司马懿,心里在感叹,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像二儿子,自己的二儿子,很聪明,很伶俐,也很天真,眼睛永远澄澈明晰。眼前的这个孩子,老成,冷漠,眼睛里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根本不像只有十一二。
但是已经决定了,不喜欢也得认,司马防不能跟人说自己的二儿子被几个粗野的兵丁xxoo而死,可也不能说自己儿子失踪了,那样迟早人们会发现真相,所以只好先认下一个,将来有人说起来的时候大不了死不认账就是了。
“你挺聪明。”司马防冷淡的说,“以后你就是我二儿子,无论你以前叫什么,以后你都叫司马懿。我知道你是女子,先穿男装应付几天吧,应付不下去就说你出生时占了一卦,先生说要从小按男孩养大。明天起我先拨两个贴身的侍女给你,你是女子的事,除了这俩侍女要瞒着所有人,如果哪天瞒不下去了,那就再说。”
如果你能活到那一天的话,司马防在心里说。他一直都是风评极好的官员,也自认是个称职的父亲和丈夫,他觉得天下没人比自己更正气更坦荡。但是,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阴暗了。
司马懿点头称是,磕了头。以后她会无数次的死里逃生,但她觉得哪次都比不上这次了。
司马防的阴暗心思在洛阳没有机会施展。经历了这么大的**之后,他第二天下令收拾东西,全家人离开洛阳。
离开洛阳,就是离开了熟悉司马懿的环境,司马懿的身份问题变得没那么紧迫,司马防也就一次次的犹豫,一次次的最终没有下手。
等他下定决心的时候,他感到无比心惊: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此时,外表年龄11岁的司马懿,和张氏夫人坐在一辆车里,正在离开洛阳城,他们的目的地,是荥阳,目标人,是时任奋威将军的《蒿里行》的作者,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