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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六、批判资产阶级
    六、批判资产阶级

    1970年春天,初一上学期。一天在学校劳动之后,学校召开了一个会,参加人为全校的党员、团员、中学六、七年级各排排长和全体红哨兵。驻校工人宣传队马师傅讲了话。

    马师傅30多岁,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留着分发,穿一件蓝色中山装,十分精神。讲起话来中气很足,口才非常好,革命理论一套一套的,根本不用讲话稿,张口就来。当时各个学校都驻有工宣队,充分体现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精神,我们学校的工宣队是附近的空调机厂派来的。

    马师傅讲了三个问题:一是右派分子刘放的问题;二是右派分子高坤霞的问题,三是搞好革命大批判的问题。接着学校的老师宣布,学校近期就要成立红卫兵组织,提出要在火线上考验申请加入红卫兵的同学。

    不久,学校召开了全校师生批判大会,随着工宣队师傅的厉声大吼:“把右派分子刘放和高坤霞押上来!”两位女老师被推上了舞台。

    刘放是个老教师,有50多岁了。梳着齐肩短发,满脸沧桑的皱纹,一双眼睛眯缝着,身上总是穿着灰色的旧衣服,平时在学校经常看见她在打扫走廊和厕所。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话。因为知道她是右派,正在受批判和被监督劳动改造,觉得她的形象就像坏人。右派是什么?地富反坏右,称“黑五类”,是无产阶级**的直接对象,没有人身自由,随时要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和批判。公布她的罪行很多,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条:她过去给学生上课讲到“愁”这个字的时候说,“秋天到了,老太太的心里就发愁了,马上冬天就来了,日子可怎么过呀?所以‘愁’字就是‘秋’下面有个‘心’。”这条罪行就是,恶毒攻击新社会,毒害青少年学生。台上工人师傅厉声喝问:“刘放!你教学生一到秋天老太太就发愁,恶毒攻击新社会,是何居心!你认不认罪!低头认罪!“刘放弓着背,把头低得都快碰到地面了,台下响起一片口号声:“打倒右派刘放!”“右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高坤霞的年纪要轻些,也就30多岁,跟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刘放不同,她穿着很好的棉衣,还带着毛领,脖子上还系着一条围巾。她头发烫过,有些卷曲,脸色苍白,本来应该很好看的双眼露出疲惫和屈辱的神态,她低着头,眼睛看着跟前的地面。工宣队大声控诉着她的罪行,让她低头认罪。台下口号声震天,工宣队喝令她也必须跟着喊:“打倒右派高坤霞!”开始她头还低下来,可是她越来越直起了身子,后来干脆站直了,只是低着头,台下喊什么口号她也跟着举一下手,她的另一只手撑着腰,脸上的神色似乎很痛苦,眼泪不住地流下来。工宣队大吼:“高坤霞!你敢对抗革命师生的批判,一定要把你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我们看着高坤霞这个样子,就觉得她是不服气,对抗批判,口号喊得更来劲了。同学们互相还在议论,“这个高坤霞,态度太恶劣了,就应该彻底批判她!”这时,我就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两个女老师在小声说:“她刚生完孩子不久,站时间长了腰疼啊。”周围的学生听老师这样一说,顿时静了下来。喊口号也没有刚才那么来劲了。

    批判大会后,各排都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学校教学楼的走廊里都贴满了。我从小被妈妈把着手教的毛笔字现在可派上用场了,学过的美术字也大显身手。大批判的浪潮持续了半个多月。我注意到,刘放经常仔细地阅读大字报。有一次我从三楼上下来,看到她正在二楼看大字报。我停住脚,注视着她。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睛向楼上看了看,正与我的目光碰上,我看到她面无任何表情,可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却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芒,使我心里一惊!那目光之中,似乎有种超然,又带着些执著和倔强。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秒钟,我转过脸下了楼。

    这是自文革以来我第一次亲身参加大批判,面对面地批判右派,批判资产阶级。

    文革开始以来,我已经无数次看见过各种各样的批判大会。各级各类的走资派们,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被在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反革命”“右派”“坏分子”“走资派”“叛徒”“特务”等等罪名,下面写着被斗人的名字,这些名字经常被躺写着倒写着,上面还用红笔打着粗粗的大叉。这些人都被逼着大弯腰低头认罪,经常被造反派连踢带打得头破血流。我和弟弟在妈妈单位也看过批判会,批判他们单位的走资派,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弟弟更小,看到那几个被斗的人狼狈不堪,少不更事的我们都忍不住咯咯大笑。

    后来爸爸也讲过他被批判的经历。在文革运动中,我的亲人被批判,可我们还起劲地批判着别人。批判会后不久学校发展第一批红卫兵,我还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爸爸的问题还在受审查而没有被批准。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刘放和高坤霞两位老师被批斗时的样子,记得刘放老师那毫无表情的面容和她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不知道她们现在一切都好吗?她们能原谅当年批斗她们,对她们喊口号给她们贴大字报的那些无知的孩子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