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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璧(上)
    那一碗药,已冷透了。

    商妤悄然进来看了一回,见帝后二人都睡着了,不便惊动,退了出去。

    此刻更声已迟,夜已深了,皇上还是没有醒来,就那么倚靠在凤帷间,睡了好些时候了。商妤再进来时,想着要不要唤醒他,却见昀凰已然醒了,一枕青丝被皇上的手臂压着,她也不动弹,静静仰脸看着身畔之人。

    那般眼神,令商妤心中一酸。

    昀凰看过来,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惊动。

    看他的模样,也实在疲累极了,半倚半斜着也能熟睡这许久。

    昀凰侧首看了看床尾的长方锦垫,商妤会意,取了轻轻垫放在皇帝背后,这样他能倚靠得舒适些。动作已极轻,还是惊动了,皇上睁眼醒来,目光还有些朦胧倦色,看一眼皇后,像是这才记起,自己守着她竟睡着了。

    夙夜不休地赶了这么些天,一刻不眠,是铁打的人也该累倒下了。

    “你醒来,我倒睡着了。”皇上笑着直身而起,问商妤,“什么时辰了?”

    商妤冷清清地答,“近子时,南薰殿御榻已备好了,请皇上早些移驾安歇,皇后也该服了药,安稳将息了。”

    “药呢?”

    “在温着,皇上不必挂心,妾会侍奉皇后进药。”

    “阿妤逐起人来,一点余地也不留。”皇上倒是笑了,“皇后不是还没有赶人,还赏了锦垫么。”

    他说着,回头看昀凰,目光柔软。

    那只暖垫,他留意到了。

    昀凰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南薰殿清净,陛下远到辛苦,早些安歇。”

    “南殿是客殿,皇后这是以宾客之礼待我?”他悠悠地看了一眼昀凰。

    商妤哑然,安置在南薰殿只因知道皇帝喜欢居处向阳,却未曾在主居和客居这一层上多想,竟是忽略了礼制。方要开口请罪,却见昀凰一笑答道,“陛下是一国之主,北齐一草一木都是你的,殷川偏薄之地,不属北齐疆域,客礼未必就怠慢了圣驾。”

    商妤见她虽带了丝笑意,眼里的淡薄与倨傲之色,怕是为了挽回因那只锦垫流露的关切之意,仍是,不肯对皇帝示好半分。

    “噢。”皇上点头,侧目瞧着昀凰,温然微笑,徐徐道,“你忘了,即便是在长公主封邑,北齐的皇帝也还是南秦驸马?”

    昀凰抬眸,眼底微光闪动。

    弦外之音如此咄咄——哪怕她想弃下皇后的凤冠,他却不放手驸马的身份,他与她,依然还是夫妻。

    四目相对,尚尧朗朗地一声笑了出来。

    依稀如过往,他笑起来,丰神湛澈,笑容如杏子林间的日光暖暖耀着人的眼。

    昔日鲜衣怒马的晋王,又到了眼前,仿佛岁月忽逝尚未变却旧颜色。

    对此如何不怅然,昀凰静静无言地迎上他的目光,却在他眼里看见笑容也掩不住的倦色,光采也盖不去的伤感。

    这般倦色,昀凰在镜中见过,在自己的眼里,也早有了同样的倦。

    情深知倦,痛极有悔。

    他,悔了么?

    一时间昀凰也恍惚,俩俩相望,各自忘言。

    却是商妤的语声清冷,“皇后还在养伤,身子虚弱,皇上不宜留宿。”

    尚尧看了商妤一眼,笑笑,“皇后凤体违和,朕自然要留下来照料陪伴。”

    商妤冷着脸抿了抿唇,望向昀凰。

    昀凰倚在枕上,一双眼似睁非睁,似合非合,似是默许。

    商妤蹙着眉退了下去,像是料想不到她这样轻易就软了心肠。

    凤帷深,烛影斜,一时就这么静了,只得两道影子投映在帷幔间。

    外面悄静无声,宫灯都幽微下去。

    尚尧并不作声,慢条斯理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脱了束发的簪,散下了头发。

    又解下腰带,脱了外袍,着中衣,拂落玉钩,卸下凤帷四垂。

    昀凰也静默着,目光隐在朦胧光影里。

    帐顶莲花宝蔓舒散四角,宽而深的床上,两人静静并头共枕,隔了一臂之距。

    肌体的温热,仍是透过衾枕暖暖传了来。

    昀凰静静想起,他的胸膛,他的臂弯,他皮肤的温度……他的身体发肤,一息一暖,她都还记得,从前那些欢好缱绻,也还记得。

    “你肯这样骗我一场,我也欢喜。”

    他的语声很低。

    传入昀凰耳中,细针似的,扎在心口,定住了心口下的跳动。

    “上一次受骗,还是少年时。”他微微笑了,“之后再不曾受过谁的骗,若是谁也不信,便谁也骗不了你。这一回上了你的当,不过是因为,我信你。”

    昀凰纹丝不动,覆在身前的双手无声无息交握,绞紧了十指。

    他捉起她的手,按在他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她挣了一挣,发僵的手,抑不住颤抖。

    触手可觉,他的心,搏动得急促而有力。

    “早年领军征伐乌桓,沙场上刀伤箭创司空见惯。外伤若未立时致命,更凶险便是血毒攻心。乍见你昏迷不醒,只怕是这险象。然而你脉息虚弱而不急乱,苏醒及时,并非血毒攻心……什么‘了无生志’,太医编这鬼话,真不知道你华昀凰是何等人物。这世上,从不曾有一人,有一事,能让你弃绝生念……那个人不能,我亦不能。”

    心如流矢,直坠大荒。

    昀凰木然,眼前无尽黑暗罩下来。

    终究一着不慎,输尽满盘,这一盘输不起的终局,还是败了么。

    耿耿忠心如商妤,成也忠心,败也忠心。

    她从不曾违逆,只这一次擅自做主,见到皇帝,便放下心来。

    商妤是怕,怕毒性日久积深,自伤成疾。

    缜密如他,岂会放过半丝漏洞。

    他既看透这破绽,若再对离光一剑起疑,这盘以命相搏的棋,便可以终了。刹那,如临劫海,如陷火狱,心中百千念,转掠如惊雷电闪。

    他低低的笑,握着她的手,徐徐收紧,“我最憎欺瞒,只这一回,你将我骗得很好。”

    “是么?”昀凰微笑,指尖,脸庞,声气都透了凉意。

    “不如此,怎知道,你想见我。”

    她的脸色煞白,眼底泛红,嘴唇颤抖。

    他看着泪水在她眼底凝成清光,终究不肯落下一滴泪来,睫上霜色渐凝,喉间微动,却哑然无声,唇上只有哀凉的笑。

    “想要见我,便这般不堪?”他黯然。

    “不够么?”她望了他,笑道,“一个女子,只有将死之际,才能见上她的夫君一面……遇刺侥幸不死,还需冒一个欺君之罪,编一番谎话,何等卑微。”

    “我千里急驰来见你,在你眼中,可是卑微?”他也被这二字刺痛。

    “你是来看看,我到底真死假死,真遇刺还是假做戏。”

    她颤抖了手,将白绢中衣褪下,双手一分,便要扯开伤口裹布。

    “住手!”他将她双手手腕攥住。

    “陛下不怕这伤是假的,遇刺也是假的么?”昀凰仰面而笑,满目讥诮与绝望。

    他怒极,恨极,一言不发地迫视她。

    她软声笑道,“陛下英明,什么谎也瞒不过你,我怎么倒忘了,你原是最会骗人的……既然不信,又何必来做这一场戏!太医的话,是我授意,行刺也是我授意,这样你总肯信一回了罢!”

    语声骤止。

    他不容她问出这样的话来,低头,以唇舌封住了她的口。

    她徒然挣扎,挣不出他双臂的钳制。

    他吞没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迫她只能听着,他抵在她耳畔的低语——

    “为何不早些骗我?”

    她紧闭了眼,不肯看他,肩头颤抖如风絮。

    “昀凰……”他抬起她下巴,迫她直视,深深望进她眼中,手覆上她心口,“这一剑,无论是谁的主使,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再不会让你身受危难。”

    她望了他一笑,目光飘忽,无处凭着,“何必再追查主使人,既然太医虚言,是我的授意,不如将行刺也一并算入这场戏,只需一纸诏书,三尺白绫,一了百了。待我一死,裴令婉自会将这八百里殷川拱手相让。”

    “我若想要这八百里殷川,用得着裴令婉相让?”尚尧冷冷笑了,深而锐的眉目间,透出如霜寒意,“华昀凰,你无须以这番混话来激我。”

    昀凰眼中含冰,“那是当然,若皇上要昀凰死,两年前,便已赐死了。”

    尚尧瞳仁骤然收缩。

    她迎上他的目光,满目凄楚,仿佛当年。

    两年来,锥心之痛,从未淡去。

    两年前,若不是沈觉冒死入宫,她仍被隐瞒着母妃和少桓的死讯,仍在初为人母的欣喜中盼望与母妃相聚,却不知天人永隔,母妃已悲惨枉死……而她彼时唯一信赖的人,却将她隐瞒,却与她的仇人修好。

    望了她含恨的眼,尚尧无言以对。

    当年隐瞒太妃之死,袖手南秦之变,便知她会怨恨,只是未曾想到,一切发生得措手不及,来不及让她明白他的不得已。万千言语,僵在喉头。

    “你恨着我,一走两年,还要多久才肯放下?如今衡儿已会说话,却还不知他的母后为何不在身旁。你还忍心要我骗他多久?”

    昀凰猝然转头,紧紧闭了眼,眼底一瞬已蓄了泪。

    尚尧望着她,“衡儿聪慧,学语比寻常孩子早了许多,已会唤父皇了。只是,不知他何时能唤一声母后。”

    昀凰紧闭着眼,睫毛颤动。

    尚尧缓缓道:“他不爱哭,性子像你,肤色唇鼻也像你,眉毛眼睛却是像我。出生时便是如此,如今越发像了。”

    昀凰双肩微微发颤。

    尚尧抬手抚上她脸颊,掌心触到一片潮湿,是她的泪已滑落。

    “他很爱笑,每每与他的小兔玩起来,总笑个不停。”

    昀凰眼前浮现出初生婴儿模样的阿衡,小小的,头发乌黑,睫毛浓长,眉眼还不明朗,柔软的唇角微微上翘,熟睡中也像在笑。

    她却无法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两年间,他每一天是什么样子,是怎样度过的……她错过了他一生中最初的时光,错过了他最需要母亲的时光。

    唇间咸苦滋味,是自己的泪水。

    “他有一只养在身边的小兔,连睡觉也在一起。”尚尧带了一丝微笑,娓娓说给她听,“原本宫里有些辟鼠的猫,他偶然瞧见了喜欢,想要与猫玩。猫再温纯总是牙尖爪利,难免伤着他,我便捉了只小兔来,雪团似的,玛瑙眼,他一见就爱极了。”

    昀凰不由含泪微笑,喃喃道:“从前辛夷宫里我也养过一只猫儿……”

    回想起幼时的自己,想着阿衡会与自己有哪些相像,忍不住抬眸看向他,想着哪些印记会被那小小的孩子继承了去。

    他也深深望着她。

    “该回家了,昀凰。”尚尧托起她的脸,一字字低低如祈求,“你有家,有我,有衡儿。”

    昀凰仰头看着眼前人,往日一幕幕如潮水起落心中,那些辜负,那些悲辛,一齐涌上来,分明有恨,却又软绵绵无处着力,无处宣泄。她蓦地张口,在他抚上来的手腕上,发狠咬了下去——痛楚令他皱了眉,却不放开手,任凭她咬得更深。

    齿间尝到了一丝血的甜腥,尝到他肌肤的味道。

    昀凰再没有力气咬下去,松开了牙齿,原本苍白的唇被他的血染红。

    她唇上带着血痕,眼中楚楚含恨的样子,如妖似魅,令他颠倒。

    他蓦地俯身将她压在臂弯,凶猛的吮住她染血的唇,不容她喘息,一路掠尽她的战栗,她的呼吸,乃至她的神魂。唇齿纠缠,气息相融。他移下去,沿着她颈项,一路吻至锁骨,向那一点微凹处深深吻下去。

    一吻如烙,深蚀至骨。

    昀凰急促喘息着,眼前一切都是飞旋,都向她迫下来。

    虚空中仿佛有一双清寒的眼,在俯瞰此间,带着讥诮笑意。

    昀凰猛然睁大眼睛,却看见尚尧的眼。

    他俯视着她,在长久深吻之后,褐色的眼瞳里隐去了锋芒,深邃如海,望着她像屏息守望一捧雪,一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