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川城中积雪扫净,黄沙铺道,御驾所经之处已设下层层守卫,鲜亮如洗的甲胄剑戟凝了清晨的寒霜,年轻将士峻严的脸虽被风吹红,与寒天早起的百姓们一样,因将瞻仰天颜而激动得忘却了寒冷。
天色未亮,长乐酒坊的老板娘就起来了,同殷川城中所有人一样,男子穿上最体面的衣裳,妇人把发髻挽得格外光亮。老板娘特地把平日不舍得戴的珠花簪在鬓上。得以瞻仰天颜,帝后同至,普天之下多少人能有这福分,日后子子孙孙提起,都有荣光,祖上是亲见过天子的。
城中积雪扫清,黄沙铺路,官道已设下步障,重重守卫,煌煌天家仪仗令百姓们敬畏无比。御驾还未离开凤台行宫,倾城而出的百姓已人山人海地聚集在寒风霜雾中的城楼下。人群中,贩茶商队的少年眼尖,瞧见了酒坊老板娘,兴冲冲地招呼。
老板娘遇上熟客,喜上眉梢,得意洋洋问少年和老者还记不记得殷川下起第一场雪的那晚上,酒坊里还在打赌,华皇后会不会被废,谁能想到,如今皇帝陛下竟亲自驾临殷川,来迎皇后回宫了。
老者笑道,还是,娘子远见,早知如此,当日与那老琴师打赌,就该多赌上十坛酒。
老板娘笑道:“那老汉倒是脸皮薄,输了赌就再也不见来了,今日若瞧见他,定要羞他一羞。”
“皇后不会被废,那殷川也不会打仗了吧?”少年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乐呵呵对老者道,“大叔,等咱们这趟买卖太太平平做完,就能回家乡了!”老者却摇了摇头,“我孤老一人,无家无眷的,在哪里埋了这把老骨头都一样,北朝安稳,殷川太平,等这趟买卖做完,或许我就留在殷川不走了。”
少年惊诧,“不回乡了?”老者叹口气,“南朝这几年,年年都加赋税,杂捐又重,日子不好过。反倒是北朝风气清明,若是有华皇后守护着殷川这块水土,我在此地终老,也不算客死他乡。”
老板娘也感慨,“这人呐,活久了就看开了,到头来不求别的,只求一个太平。”老者深深点头,“正是。”
忽地,远远一声号角像是从天边传来,沉沉鼓声一击,接了一击,震地而来,人群瞬时静了。
时辰至,殷川行宫的正门徐徐开启,帝后携手步出,在朝晖中同登御辇,起驾入城——终日沉沉的冬雾与天际郁郁云层,此刻竟缓缓飘散,云隙间有灿然日光如丝,如缕,渐成万丈光华,照开一碧长空。最耀眼处的一束光,是御驾銮车上的宝光流转,辉映了翠盖宝伞,金顶紫旌。如云仪仗逶迤渐近,日光越发绚烂。
钟鼓齐鸣,礼乐悠扬,人群如潮水般接连低了下来,一片片跪倒在黄沙扬尘之中。人群里无数人如少年,如郑氏,如老者,一时都目眩在灿金日光里,如睹神迹。
帝后降舆于城楼之上,在山呼万岁的人海之前,接受万民朝拜。
身为北齐皇后、南秦长公主、八百里殷川封主的华昀凰,终于离开了凤台行宫,离开这一片离南朝故国最近的土地,随皇帝巡视南疆,北上还都,回那坤定天下的昭阳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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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里住着一只叫金乌的神鸟,月宫里住着一位女神名唤嫦娥,她也有一只小兔。”姜氏手里执了玉梳,一面轻轻给小皇子梳头,一面柔声说。
小皇子即使在早起梳头的时候,也将他的小兔抱在手里,睁着蒙眬睡眼,一头绸缎般的柔发,睡得蓬蓬松松。两个娃娃一夜都不肯分开,搂在一起睡的。嫦娥的故事,早已听娘亲讲过,此时殊微知道娘是讲给小皇子听的,讲了他喜欢的兔子。小殿下歪着头,拨弄着兔子耳朵,眼也不抬地软声问:“兔子,是父皇给的?”
殊微认真地想了想,“嫦娥娘娘没有父皇吧。”
“哦。”小皇子漫不经心的一晃脑袋,“传她和兔子来和我玩吧。”
姜氏啼笑皆非。
“她们在天上呀,不能下来玩。”殊微大摇其头。
“天上在哪?”
“在你头上啊。”
小皇子抬起头,身子半后仰,认真看着顶上房梁,“头上没有兔子。”
殊微无可奈何,叹一口气,“你连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才不知道,天上有小鸟,没有兔子。”小皇子白了她一眼。
殊微一时结舌。
姜氏忍笑听着两小儿一板一眼说话,手上玉梳已灵巧梳好了小皇子的头发,正要转而给殊微梳头时,小皇子回转身,一双眼晶亮地望了她,将手上兔子递上来,“青青也要。”
殊微嘟嘴道:“兔子又不是人,才不用梳头。”
小皇子将脸颊贴在兔子柔软皮毛上,“为什么兔子不是人?”
殊微眨眼飞快答:“因为人有爹娘,你知道青青的爹娘是谁吗?”
小皇子终于愣愣地被问住了,“爹娘?”
姜氏不忍看小皇子茫然的模样,拿玉梳在兔子的皮毛上轻轻划了划,佯作梳毛,却触到兔子的痒处,一向温顺的兔子挣脱开来,竟跳到殊微头顶上,吓得殊微一声尖叫,拼命晃头甩掉兔子。小皇子拍手咯咯大笑。
乳母和侍女们进来侍候小皇子用早膳了,姜氏抱起殊微正待退下,小皇子不依,要同殊微一起吃。殊微却在生那只兔子的气,气鼓鼓地扭头不肯,姜氏在她耳边细声说:“殊儿,娘同你说过什么?”
殊微低下头,记得母亲说过,什么都要依着小皇子。
她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母亲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哪怕心中委屈。
姜氏瞧着两个孩子同吃同寝的无猜模样,心下欣然。
趁有乳母和侍女在,姜氏回了房,照顾病榻上颓靡虚弱的夫君起身,盥洗,服药。
日复一日,从此往后,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
她出身名门,工诗善画,饱读诗书,以人人称羡的才名美貌嫁与首辅宰相的嫡长子,文韬武略名冠一时的少年俊彦,原是羡煞了多少闺阁姐妹。若非天意无常,一夕祸至,谁想得到她姜璟会有今日的凄凉。
从玑娶的妻子,她是瞧不上的,徒有美貌,却无才学,是个俗人,无非依仗了父兄有军中权势。可是日后,从玑会取代她的夫君,成为于家一家之主,他的妻子也会是当家主母。
而她,只有一个女儿,只有殊微可依靠。
每日里,从玑都会一大早来探望,给兄嫂请安。能见到从玑,与他说上几句话,已是姜璟仅有的欣然,偌大的相府里,只有从玑是个说得上话的人,旁人她也不屑。今日却迟迟不见从玑来,令姜璟侍候着丈夫服药时,有些心不在焉,将药不小心喂洒了,洒得于从璇满衣襟都是。姜璟叹口气,拿帕子给他擦拭,被他恼怒地别过脸躲开。恰这时,侍女说,二公子来了。
姜璟一听是从玑,委屈直冲眼底,红了眼圈。
从玑踏进门来,看见的就是大哥阴沉着脸,大嫂楚楚含泪,想来又是大哥脾气乖戾拿大嫂使气了。他也心下难过,跟大哥问了安,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冷淡地点点头,伤残卧床后,心性就变了另一个人。
问过了安,从玑告退,大嫂仍是送出来,看她端雅从容间,已掩去了方才的委屈,反倒关切问他,今日来得迟了,可是有事?
从玑郁郁点头,“父亲昨夜里着急,上了心火,今晨不得不惊动了太医。”
姜璟一惊,因要寸步不离照顾小皇子,父亲免了她晨昏请安,嘱她在自己院里侍候好小皇子即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这个长媳竟不知道。
“好好的,父亲怎会急成这样?”姜璟也忧急了。
“宫中昨夜有人纵火。”从玑神色肃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