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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
    是他,又不是他了。

    昔日倜傥少年以晋王的身份,初来拜见“皇叔”,翩然身影从远而至,只一眼,便相信这千真万确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另一个人。一样的倜傥,一样的英朗,伤残多年形同废人的诚王,仿佛见过从前那个风华正茂,皎若玉树的自己又回来了。诚王闭了闭眼,徐徐睁开,到底看清楚了,此刻长信殿上等待着自己的,是手握生杀的君王,再不是昔日少年。

    时刻如影相随在诚王身后的哑老,默默止步,不再近前。

    父与子,君与臣,最后的相见,不必再有他人,只一道紫檀青玉案,横隔在二人之间。案上置酒,银壶玉杯,光从杯壁透出,如月照清霜,银洒白雪。

    “陈酒待故人,陛下有心了。”诚王凝目杯中,怆然一笑。

    尚尧的目光落在诚王摘下了面具的半张脸上,第一次看清他不加遮掩的可怖伤痕,因他这一笑,毁坏的半张脸也牵动一道诡异纹路,似讥嘲又似忿怒。那另一半脸上,眉眼唇鼻,仿佛相似又不似……每一点相似的痕迹落在眼里,此刻都成了撒在断腕处的盐。纵有彻骨痛,不染君王眉梢,尚尧淡淡道,“这酒是长信殿里太皇太后在时便存下的陈酿,只为皇叔一人启封。”

    一声“皇叔”令诚王脸上起了抽搐般的怪异笑容。

    尚尧不动声色,从容拂袖落座案前,“陈酒温绵,朕记得皇叔倒是爱烈酒的。”“从前是,如今早已不饮烈酒。”诚王也落座,垂目一笑,“到底我是老了。”

    尚尧执杯在手,修长手指映了莹莹玉色。

    见竹下之风流,隐杀伐于弹指。

    “初见皇叔时,皇叔在庐中独自饮酒。朕想同酌,皇叔不允,您说,年少若饮烈酒,老来愁深,当无酒可饮了。皇叔此言,朕一直记得,如今倒也懂了。”

    他倒还记得旧时一言片语,诚王怆然失笑,端起杯来,酒色在目中映出一泓深碧幽幽,“你如今登临至尊,天下俯首,再没有谁可入你的眼,何来的愁?”

    尚尧手中酒杯转动,语声平缓,“若是朕将江山相与,皇叔可会安然无愁?”

    “我一个孤残之人,要江山何用。”诚王讥诮笑容渐渐消失,唇角垂落,颊上深狭纹路仿佛以刀刻出,盛满苦涩,“我一生所求,从来不是江山。”

    尚尧目光抬起,眼底波澜微动,“皇叔所求为何?”

    诚王仰头看向长信殿高旷的殿顶,雕梁绘栋上朱砂金粉经年未改颜色,此间的人却已面目全非。深宫日月长,转瞬万事空。

    “同是生在昭阳宫,一母所出的嫡皇子,只因长幼之别,皇兄便能占尽一切,而我则需处处退让,处处舍弃。”诚王的语声沉缓如水中一分分沉下去的朽木,“凡是他要的,我就不能有。他如日月,我如黯星。世间人人皆笑我、轻我、谤我、欺我……我一生所愿,不求天下归心,只愿心系之人,信我、敬我、不负我。”

    诚王凄凉孤独的目光,触上尚尧深敛无波的眼,其中深不见底的洞悉,无声无息将他湮没,令他感到,尚尧是明白的,是这世上最能洞悉这般苦楚孤寂之人。

    尚尧仿佛漠然地听着,容色萧索如覆了霜夜清光,良久缓缓开口,“皇叔一生中,可曾有一人,至心待你?”

    二人目光相及,诚王神色微震,蓦然明白他问的这一人是何人。

    多年来,不问不提,彼此都隐忍回避着关于这一人的只言片语。

    翡翠杯触手生凉,尚尧的掌心却有了薄薄的汗,问出这一句,如同高擎在手的巨鼎终于能够放下。诚王的眼角微微抽动,毁坏的半张脸上闪过一丝苦楚扭曲。那是他一生最不愿再提起之人,回避了一生,到此时,避无可避。

    “至心待我?”诚王喃喃重复尚尧之言,望着杯中酒,喉头颤动,发出一声短促的涩笑,“当年,她失了恩宠,不甘深宫寂寥,每每趁我入宫向母后问安,便故意在这长乐宫外与我相遇……我知大罪已铸成,一步不慎便有大劫,她却沉沦爱欲,已近疯魔,宁可与我一同万劫不复,也不肯止步于悬崖之前。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步步沦落,无路可走而贸然行险。母后知晓了我与她的私情,唯恐皇兄不容我,逼迫皇兄立我为诸君,好让我有诸君的身份可托庇。皇兄与母后失和,不忿母后偏袒,反倒令骆氏趁机蒙宠。萨满案正是这毒妇布下的圈套。而你母妃……她落在毒妇手中,是皇兄故意所为,他明知道以骆氏的毒手必会要她性命。他早已猜忌,以此试探于我,若我求母后从毒妇手中救她一命,则坐实了皇兄的猜疑。母后也断然不肯,她恨不得除去后宫祸水。”

    诚王一字字哑声道:“我弃约于她,她亦毁我一生。女子美而近妖,便是祸水,是劫数!”

    尚尧缓缓闭上了眼,浓眉深睫投下一片暗如夜色的影子。终于听他亲口说出凉薄如斯的字字句句,心底除却惨淡再无其他,为薄命的母妃,也为了只因一念之错来到这世上的自己。

    “若说至心相待,这一生,只得母后一人。”诚王黯然长叹,“我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母后。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唯有生身父母至心相待,世人凉薄,岂有半分真心。”

    尚尧望定他,目光深透,仿佛洞穿了他,“人心比江山难取百倍。天下可以雄兵百万强取,一介凡夫,夺其性命容易,若要夺其心志,纵然身为君王、尊长,乃至血亲,亦不能恃强相迫。这也是朕为何一再告诫皇叔,不可轻易征伐南朝,疆土易夺,人心难取。”

    “恃强相迫?”诚王嗬嗬笑了数声,“我原本视你为至亲,为骨血……既是骨血,与我自身亦无分别,同得同失,同患同苦,何来逼迫?”

    尚尧望了诚王,语声沉缓,“如今朕已有两个皇子,衡儿、承晟都是朕血脉所出。承晟性情懦弱,朕对他说,自降生世间,你便是你,是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儿。父母予你躯体血肉,心智神魂则为你自身所有。无须终日唯唯诺诺,以父之命是从.如今你骑在父皇的马背上,日后长大成人,你将有自己的烈马长弓,去射猎你的猛兽。”

    诚王冷笑,“不错,不错,皇上如今自是羽翼丰盛,无须一个老迈昏聩的废人在旁护驾。今日你踏过万千枯骨,睥睨四方再无敌手,只怕有朝一日,你终会败在妇人之手。可笑你容不得至亲,却容得一个祸乱天下的妖女在侧。你自诩天纵英明,算无遗策,可曾算到,自我之后,这世间再无一人至心待你?”

    尚尧垂目不语,良久,扬袖引杯,将杯中酒徐徐一饮而尽。

    “朕未曾想过谁会至心待我,只知道,谁人可令我至心相待。”尚尧置杯在案,望定诚王,语声微略哑了一哑,却有暖意流露,“昔日今日,每遇艰难之时,此人总在朕的身侧。”

    高旷空寂的长信殿上,青纱素幔层层深垂,在这静谧之中,传来一丝叹息。

    流风无声撩动屏风两侧的垂幔,如水纹渐生,拂让依依,青纱罗上现出绰约影廓。帷幔两分,一袭素衣的华昀凰,容色如雪,鬓色如墨,仿佛是从白与黑的空寂之境误入尘寰的天人。

    昀凰的身影映入眼中,一刹那,诚王的瞳孔收缩,目光凝结在昀凰身上。

    虽一败涂地仍维持着“皇叔”之尊的他,在昀凰现身的一瞬,仿佛受到一击重创。他空洞的目光投向她,到此刻,终究流露了灰败与悲哀。

    尚尧将他的神色变化全都看在眼中。

    终于明白了,踏入长信殿,见到尚尧独自相候在此,诚王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欣慰。到底只剩父与子,无间无碍。却原来,又看错了他。此间并无父与子最后的相见,却是好一双同心夫妻,携手看宿敌覆亡。

    至亲骨肉,抵不过一介红颜祸水。

    诚王看着昀凰一步步走近,是美人还是妖物,是红颜还是白骨,已然混沌得看不清。这双眼睛原来真的老了,老得看不清人鬼妖孽。

    诚王缓缓闭上眼,再睁开眼,看见昀凰垂首敛目,在尚尧身侧敛衣踞坐。

    “昔日今日,每遇艰难之时,总在皇上身侧的人——”诚王一字字重复尚尧方才的话,独目闪动,意味深长地笑道,“便是这位颠倒南秦宫闱的长公主,侍奉过陛下兄长的废太子妃,华昀凰?”

    尚尧目光森冷,紧抿的唇锋一牵,身侧昀凰却已先于他开了口。

    “是我。”昀凰徐徐抬起目光,长眉隐入浓鬓,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与诚王目光相触的刹那,瞳仁里幽光一展,似要将人的魂魄摄去。迎着这目光,诚王的蔑笑凝结在扭曲脸颊。

    昀凰执壶斟酒,双手奉杯,缓缓平举过眉,朝诚王倾身道:“自回宫以来,昀凰身为晚辈,未曾向尊长问安,今日借陛下的酒,亦代陛下,谨祝长翁千秋永安。”

    谨祝长翁,千秋永安。

    一字字,从她唇间吐出,轻如呵霜,惊落尚尧心底,剧震如雷。

    诚王震动之甚,竟似脸上每一道扭曲的疤痕都在颤。

    尚尧望定诚王,心中激荡只流露于紧握成拳的手,与隐隐发白的骨节——深心里何尝不奢望唤上一声父亲。然而一声也不能有,一念也不能有。这个奢望藏得再深,终有一个人将他洞悉,替他圆满。

    她依子媳之礼,敬了这杯酒,让他借她的口,唤了这声“长翁”,了却夙愿。

    诚王一瞬不瞬望了昀凰手中酒,玉杯素手,肤光与玉光一般冷。他抬目审视这个一步步掠夺去他唯一珍宝的女子——这女子,哪里是人,分明是妖物孽障,不除之不能安宁。当年行馆初见此女,一眼已惊骇,惊骇于另一副久已遗忘的容颜,再度浮现,唤回不堪悔恨。昔日的自己逃不过那场罪孽,而今的尚尧,又成另一个自己,逃不过他的爱欲劫数。

    到这一刻,不可见光的生身之父,却要借妖女的一声“长翁”来相认,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悲之事吗?诚王张了口,想要笑,却发不出声来,只从喉间挤出几声嘶哑的嗬嗬之音。

    “中宫之主,天子之妻,你这杯敬长翁的酒,老夫受不起。”

    诚王蓄力在掌,拂向昀凰手中酒杯,满腔愤恨不甘,凝于风雷一击之势。

    尚尧冷冷拂袖一挥,袖角裹住诚王的手,手臂横挡在昀凰身前,不动声色接下了诚王的一击。两人的手臂凌空相格。诚王恨得肝胆欲裂,猝然反掌,向尚尧怒掴。然而手腕一紧一麻,却已被尚尧稳稳扣住,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尚尧的目光纹丝不动,语声一分分冷透,“既然皇叔不肯受,朕就不勉强了。”

    掌风刮过昀凰的鬓角脸颊,激荡起几丝鬓发起伏,手中玉杯平稳,没有泼溅出一滴酒来。昀凰容色未变,斜隐入鬓的眉梢一挑,“无论长翁受或不受,这杯酒,妾身都已替陛下敬过了。”

    话音落,昀凰皓腕微侧,酒从杯沿徐徐如一线浇下。

    浇酒在地,如祭将亡之人。

    昀凰微微侧首望了诚王,眼中有了一丝怜悯,低声问:“生在天家,不敢妄求天伦之乐,能得相安无事,便可知足。皇上所愿不过如此,皇叔为何非要走到今日境地?只因容不下一个华昀凰吗?”

    一字字,听在尚尧耳中,切中凄凉。

    诚王满腹怨怒,一时竟被她这一问,堵在喉中,半晌不能言语。

    “皇叔于昀凰有弑母之仇,母妃不能瞑目泉下,昀凰也不能恪尽孝道。而昀凰于皇叔未曾有过冒犯,只因皇叔容不下昀凰,迁怒陛下……便宁肯扶植幼子,也不肯与陛下共存于一檐之下?”

    诚王猛然一震。

    胸口仿佛被击穿一个大洞,透入彻骨之寒,一时眼前发暗,看不清皇帝的脸色,只觉身后哑老发出悲愤之极的嗬嗬声,身形晃动扑近前来。诚王抬手止住哑老,手在剧烈颤抖,仿佛用尽全力才能抬起。哑老跪伏在地,森然剜了昀凰,面容恨得扭曲。

    妇人之毒,究竟有多毒,今日方知晓。

    似这般宛声低诉,句句凄清,每一个字却都淬了毒,毒过青竹蛇口,黄蜂尾针。诚王想过这一刻,想过幼子的存在总有一天被皇帝知道——他望向尚尧,却看不到尚尧脸上有任何表情,他的瞳孔仿佛琉璃之脆,脆得盛不住世间情分。

    尚尧看着诚王的脸色随昀凰的话语一点点转为灰颓,淡淡道:“晚来得子,是喜事,皇叔何苦瞒着朕。”

    诚王惨然而笑,“不瞒,只怕皇上杀戮手足杀得惯了,容不下这稚子。此时,他还在么?”

    “想来还在。”尚尧漠然的脸上波澜不起。

    诚王身子摇晃着,仰头长叹一声,旋又嘶声笑,似癫似狂,“好,好,好……你确是帝王之才,上至君父下至稚子,没有你不能杀的。我可怜的儿,生在如此天家,是我累了他……也罢,你要做万世明君,何需骨肉牵绊。既是无父无母之人,老夫也不求你顾念血浓于水,若是这妖女还想寻得生母下落,老夫倒可与你做个交换。”

    昀凰目光凝结,长眉扬起,深瞳里寒意如芒迸现。

    “哦?”尚尧漠然挑眉,不置可否,却感到身侧昀凰的身子朝自己靠紧了一分,她一言不发,神色如常,只有他能觉察到她身体微微发僵。深垂的广袖之下,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诚王笑得讥诮,探手入袖,取出一物,轻飘飘抛在昀凰面前。

    昀凰脸上血色倏地褪尽,淡漠神色如薄霜片片瓦解,长睫颤动,眼前再看不见别的,耳边也听不见别的,只有这一方褪色起皱的白罗帕,上头半幅未绣完的图样,线丝鲜明,栩栩如昨日方才落针。

    母妃的女工,是从小看大的,一针一线,再无他人可效仿。她竟照着那幅画绣了,连题画的字也如描下来的一般……那幅日夜端详凝望,刻进了心底,刻进了魂梦,怎么也淡不去,忘不了的《莲华色女图》。

    昔日画扇,已成心底焦痕。

    眼前绣帕,令焦痕上绽开裂口,深裂入骨,血肉模糊。

    恍惚中,又听见耳边有水声泠泠,是辛夷宫檐下雨帘如织,玉阶生水雾,是自己斜卧在母妃的锦榻,似醒非醒地摇着一柄新扇,合着雨声,轻敲玉枕。

    “昀凰,你换了扇子。”

    “是,母妃……”

    “还是那旧扇子好看,你去换来。”

    “那扇子已被我不当心烧了。”

    “哎,画上的字也烧了吗,我真喜欢那字,总觉着在哪里见过。”

    “那字有什么好,母妃的字才好。”

    “我……是了,我会写字。”母妃痴痴想了一刻,忽地欢喜起来,唤人拿来笔墨,在纸上写下了“莲华色女图”。她端详片刻,摇头道,不像。

    其实笔触是有几分像的,毕竟少桓和母妃习的是同一个人的字。怀晋太子惊才绝艳,弱冠之年,他的字已被太傅苏焕推为青出于蓝。母妃年少时,跟随父亲在怀晋太子身边侍读,却是太子亲自指点她习字。少桓自幼失怙,追怀父亲,时常临习怀晋太子的字帖。母妃是女子,心性柔弱,自然是少桓的字里风骨与怀晋太子更像些。

    那柄画扇,原以为母妃从未留意,殊不知她是看在眼里的。

    那日母妃竟像是魔怔了,反反复复写那几个字,定要写得像了才作罢。谁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拗,要将“莲华色女图”几个字写来作甚。

    如今昀凰终于知道了。

    母妃照着她记得的样子,将烧焦的《莲华色女图》重新绣了出来,将少桓所题的字,也绣了出来。她是什么时候绣的,昀凰竟不知。每日都陪在她身边,直到离宫和亲之日,也不曾见过。难道母妃是在自己离开之后,是在辛夷宫中独自等待的时日里,一针一线绣出了半幅,被送来北齐的路上也随身带着,日夜绣着。

    母妃遇害坠崖,随行之物都成了遗物,都被送入宫中。

    这幅未完成的绣帕若是她随身所带,早也随她消失于断崖之下,寒江之中——然而,它轻飘飘从诚王袖中飘落,完好无损。

    上苍可有仁心,令物如其主,人如此物,历劫犹存!

    一口冰凉气息凝窒在胸口,昀凰骤然长抽一口气,想从尚尧掌心里抽出手来,想要拿起白罗绣帕。然而尚尧的手坚定如铁,纹丝不动,不肯放开她颤抖的手。

    “皇叔的意思是,太妃尚在人世?”尚尧平静开口,语声冷肃。

    “若我孩儿的命在,太妃的命就在。”诚王一字字道。

    “如此说来,这三年间,太妃是在皇叔手中?”尚尧目光如锋。

    “陛下以为呢?”诚王眯了眼,笑得意味深长。

    未待尚尧开口,昀凰却也笑了,笑得凄楚。

    “母妃还在,她真的还在……”昀凰转头望了尚尧,切切又怯怯,直唤了他的名,“尚尧,这是真的,对不对?”

    “是,太妃还在人世。”尚尧低头凝视昀凰,语声轻缓如对孩童耳语,“她还在等着与你相见。”昀凰靠在他肩头,仿佛靠着天地间唯一的依凭,苍白如纸的脸上笑意微弱,“哪怕这样骗骗我也好,也好。”

    尚尧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昀凰缓缓回眸,看了诚王,“可是母妃并不在他手中。”

    诚王脸上变了色,一言不发。

    昀凰胸中翻涌,被那团冰凉气息迫得声气断续,骤然而至的惊与喜,被清醒过来的理智绞断,残余一线希望,支撑着她的意志不被再度落下的绝望压垮。

    “如果母妃在你手中,你不会等到现在走投无路才用她来交换。”

    昀凰一字字道。

    诚王死死盯着她,森然冷笑不语,心中也悚然。

    一介女流,竟好冷的心志,如此变故之下,亦不受惑乱。

    “是谁给了你这方绣帕——”昀凰双眼赤红,却没有泪,一抹妖异的血色自眼底升起,凌厉如欲噬人,“说出来,容你换一命。”

    诚王纵声长笑,嘶哑的笑声回荡在殿上,“你以为普天之下,谁人敢指使本王?一个疯癫老妇,不值得本王出手。可若是你们定要斩尽杀绝,不放过无辜稚子,本王也少不得让你母妃身首异处来陪葬了!”

    昀凰眼中妖红之色暴长,霍然长身而起,反手拔出尚尧的佩剑,铿然龙吟声里,剑光如练,杀气如瀑,一剑直指诚王咽喉!

    剑光掠起的刹那,哑老已纵身扑上,袖底双刃齐出。

    尚尧拂袖,案上酒杯激飞,击中哑老眉心。他一手将昀凰的身子一带,令她手中剑锋偏移三分,而哑老恰好扑到面前。昀凰盛怒之下,一击已力竭,却陡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山墙海堤般的巨力支撑上来,手中剑锋被这力道一送,悄无声息刺入了哑老胸膛。

    当胸一剑,哑老明明可以闪避,却不退不让地挡上,只因身后是诚王。

    诚王见尚尧出手,已知哑老必死,一时目眦尽裂,暴怒中拔剑向昀凰斩去。尚尧将昀凰护在怀中,闪身避过,剑锋掠过他额边,一道血痕立现,血珠从浓密飞扬的眉梢滴下,在他眼里也染出了一抹猩红。

    哑老身子绵软倒下,挣扎着朝诚王望了一眼,气绝于地。

    诚王以剑拄地,俯身将哑老暴突不闭的双眼合上。

    昀凰怔怔看着尚尧额际流下的血,伸手为他拭去,指尖却颤抖着,怎么也擦不去他眼中的猩红。他恍若不觉,纹丝不动,眼底猩红并非只是血染。

    她已见过太多人的血,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流血。

    指尖沾了他的血,颤抖得越发厉害,昀凰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如此愤怒,如此不顾一切想杀一个人,竟至失去自控。只因有他在身侧,才敢有一刹那的有恃无恐。

    “这一剑,你是替太妃赐他的。”尚尧冷冷看了哑老的尸身,“伏击沈觉,劫持太妃的刺客,是他一手安排,将太妃送到裴家手中,也是他亲自办的,朕说的对吗,皇叔?”

    昀凰心口猛然一抽,不敢置信地望了尚尧。

    长信殿上纹丝不动的青纱素幔仿佛也骤然凝固在一片死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