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在冷天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温泉的上空晴朗透明,蒸气里竟然出现了浅浅的彩虹,一些身体泡在温泉的大池里,只露出透气的小洞和眼睛。我提着布袋绕过大池旁边的小径爬上楼房,对着铁流的门板拍了几下,里面静悄悄的,走廊上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我回头看着院子,院子里的水面、树叶和草片把亮光强烈地反射上来,照得我的眼睛阵阵生痛。我揉揉眼睛,除了看见那些疗养的并没有看见服务员。我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提着布袋下楼,到总台打听铁流的去向。其中一个服务员对我摇摇头说,一般我们都不知道经理去哪里。我说你手上不是有他的手机号码吗?她翻翻本子说,我们没有他的号码,除了领班,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号码。我说领班呢?她说领班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另一位服务员突然插嘴说,好像领班跟铁经理一起坐车出去了。
我又回到铁流的门前,坐到地毯上等他。走廓外侧栏杆的影子投射过来,我倒出布袋里的瓷片,光线里浮起一层细小的灰尘。我的手指,包括一只还贴着创可贴的手指,开始在凌乱的瓷片中寻找相关的瓷片,然后凭借记忆用万能胶水把它们粘在一起。慢慢地,我的手掌上出现了一头伤痕累累的瓷羊。我从不同的角度看它,觉得挺不错,就把它摆在面前的栏杆上。这样栏杆的影子上多出了一头羊,后来又多出了一只狗,再后来又多出了一头羊、一只狗……如此一头一只地摆下去,它们当然没有摆在家里时那么生动,甚至1998年的狗腿粘到了1995年的狗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把一块狗肚当成了羊背,色彩出现了错乱,但它们似乎更加五彩斑斓。
渐渐地有人把头从温泉里抬起来,往我这边张望。看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一些服务员。我没理睬他们,把那些能粘的都粘好。铁流还没有回来,我从地毯上直起身,感到腿脚有些酸麻。我伏到栏杆上,俯视楼下众多的人头,看见那个领班也挤在里面,而且正拿着手机说话,好像在搞现场直播。小妖精都回来了,怎么不见铁流?我分开栏杆上重新粘好的羊和狗,坐到它们中间,朝温泉的大门了望。底下的那帮人以为我要跳楼,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混乱的声音像苍蝇遇到了拍子,从他们的头顶四处飞散。一种叫做刺激的东西如同冷风,灌进我的脖子,让我的身上冒出了许多鸡皮疙瘩。我突然有了跟他们玩一玩的想法,当然也包括跟铁流玩。
楼下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我看见毛金花这个大傻瓜扛着五床棉被,挤到楼前,把它们铺在地上。两个保安扯起一张雪白的被子,对着我正在晃动的双脚,做出一副舍已救人的架式。几位刚从温泉里跳出来,腆着大肚子只穿着三角裤衩的游客走近保安,一起把被窝拉得像绷床。他们的身体挂着水珠,只一眨就把站着的地方淋湿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毛金花啊毛金花,你这不是明摆着要我跳下去吗?
小妖精的手机又响了,她仔细地听着。直觉告诉我,这是铁流打来的。她听了一会儿,叭地合上手机,从人群中撤出去,慌张地往宾馆那边跑。我对着她的背影喊:快去把你们的铁经理叫来。她像是被我的声音绊住了,双腿一闪,几乎跌倒在路上。但她毕竟有经验,声音吓不倒她,很快她就稳住身子,回头扫了我一眼,接着往前跑。这时我才看见铁流正拉着铁泉跑过来。
铁流把铁泉丢给小妖精,自己跃过几个路障,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扑到楼前,还没把气喘顺,就对着楼上举起双手,说别别别,千万别跳,婷婷,我们可以商量。我拿起栏杆上的一只瓷狗,举到阳光里看着。铁流说我错了,我不应该砸烂它们,但是必须说明一下,砸它们的时候我喝了很多酒。我晃动双脚,连看都不想看他,一只高跟鞋从我的脚上晃下去,掉到他们拉开的被窝里。人群一片喧哗。铁流紧张地昂着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应该找理由。他的检讨并没能阻止我的另一只高跟鞋,它从我的脚上滑下去,和它的同伴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