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天乳殇)
我的外婆是在1935年夏天,毅然决然地扔下母亲,擅自离开苏区部队的。她此行的目的是潜回上海寻机击毙叛徒高革。那时,我的母亲才刚满两岁。这次分别是久远的,直到一九五五年她们母女才得以重逢。一九六七年夏天我外婆去世,这年秋天我降生于世。显然,我是不可能见到外婆本人的。关于外婆的形象,只能依靠我的想像力,在老辈人和母亲提供的许多轶闻中完成构画。我知道,一个人的生活在成为历史之前,一切都是没有目录的,是无序的、即兴的、恣意的。但生活一旦成了历史,它就有了章节,有了顺序。你想从哪一页开始观览它,全赁你的兴致。我决定,首先把少女时期的外婆从历史沉积中提拎出来。
少女时期的外婆,在我的头脑里只是一个意象,凭着我对她性格的准确把握推测出,她是一个白天善于披着灿烂阳光招摇过市、夜晚宁可裹着泽光幽亮数星星,也不甘呆在屋里捱寂寞的小人精儿。事实上,这个时期的外婆已经是众人眼中的另类人物了。她美丽高雅,见多识广,敢作敢为,尤其喜好别出心裁,经常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来。这和那个时代的人文环境密切相关。那是一个亦旧亦新、渐趋成熟的时代,新潮思想像催生的强劲春风,给压抑沉闷的社会注入着新鲜空气和生机活力,一些意在反传统、标榜时髦的新事物时有出现,而我的外婆即是这些新事物的积极效仿者。日常生活中,她对自己从头到脚进行了改良:传统妇女惯留的前额中间又长又密的刘海,被她齐刷刷地一刀剪下,余发笔直而霸道,狠狠地压住眉毛;皮肤保养颇为讲究,以美白为追求目标,春用香水精,夏用爽身粉,冬用雪花膏,秋用鹅脂油;服饰新潮浪漫,风格别致,脖系丝毛长围巾,狐毛袖笼内腕戴新款手镯;在广州城第一个穿起中西合璧的搭配服装,西式上装里面,着一身衩高及臀、腰身紧窄的旗袍,充分展露出服装中的性感成分;还在众小姐妹被迫缠裹小脚的年月,我的外婆就以死相抗拒绝小脚,从而长成一双天足,蹬上时尚皮鞋,俏走人前人后。最让人非议的是,我的外婆敢于使往日被紧身褡或小背心强压下去的双乳,傲慢无理地挺立在无袖的旗袍之下。当然,外婆的这一果敢行为,是被那场"天乳运动"逗引出来的。而那场"天乳运动"则是由广东省政府耍出的一个政治手腕,他们为了使人们尽快忘掉二七年四月国民革命军屠杀共产党的事实,别有用心地炒作炮制了"禁止妇女束胸案",利用妇女的天性和大众猎奇心理,转移社会视线,达到迷惑舆论,愚弄人民的目的。我的外婆,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沉迷于这场"伟大的妇女解放运动"中,仅仅认为这一行为是反抗旧秩序、崇尚新自由的象征,而没有看透其深藏的政治意图,从而更加恣意挥洒自己的天性,狂热地同陈氏孪生兄弟践行着自由恋爱。
针对广东发生的这场"天乳运动",鲁迅先生曾有感而发,写下了《忧天乳》一文,慨叹"女性身上的花样也特别多,而人生亦从此多苦矣"。Ru房本是人之深层感情的源泉,一旦被赋予政治涵义,则会把妇女的私人隐语变成了公共话题,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我的外婆在那场"天乳运动"中,实为当局者迷。这个时期,她表层面上的女性觉悟得到了启迪,突破禁锢的叛逆精神得到了张扬,行为超前,思想有所进步,但还不具备深层次上的政治意识,这也是她情爱所向难定,在身为国民党人的陈左军和身为共产党人的陈右军之间左右摇摆的根源。
我一次又一次地透过斑驳的时空,清理着呼啸有声的幻想,在心里追溯揣摩少女时期外婆的记象。
我的外婆在一九二七的春天里,携着同她密切相关的人和事浮出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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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七年的春天,对于十七岁的少女赵素雅来说,是有生以来心情最糟糕透顶的一个季节。在这个年份的这个季节里,她走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也是在这个年份的这个季节里,国共合作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多少年之后,我坐在政治学院的图书馆里,研究一九二七年的中共党史时,曾极力找寻赵素雅的坏心情与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必然联系。最终我发现,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