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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遣送
    陈副连长坐富贵的马车回来,路过家门口,就直接回到了家。他进屋一看座钟,才十点多钟,再出去也没有急事;就想去到院子里把大白菜收拾收拾,准备往菜窖里放,于是翻来覆去的找那把小镰刀。

    他媳妇陈彪子在食堂临时帮助做饭,由打孟丹丹、谷雨、小雪她们正式的调到炊事班以后就回归家属队里,现在农闲,家属队都放假闲在家里。他媳妇在炕上做针线,正给他补袜子,就说他:“你别去啊!好不容易才回来早点,歇着吧。还没到点午休呢,就干自个家里的活,看人家有意见。白菜再搁几天,不能冻。”

    陈副连长一听,媳妇说得也对,便坐炕上和她说话。他看见两个儿子的书包在炕梢放着,就问:“孩子咋放学了?”

    陈彪子告诉他:“刚去。就回来了,说方老师要走了。没老师了。”

    “方老师要走?上哪走?”

    “诶!瞅你这个官当的!方老师受她爹的影响,要遣送,离开边境送内地去,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啊。”陈副连长心里老大不高兴,一面躺炕上,一面说:“这些事都归‘深挖小组’和柳指导员管,他们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也不跟连长和我俩说这些个。我俩光干活,也避免谈这些。谁知道他们背后整不整我俩的黑材料呢。上回我批准给他们一家分三斤半猪肉,还说我屁股坐歪了,这工作没法干了。”

    “不知道就对了。你不知道更好!今天揪这个、明天关那个的,叫我也不好意思见他们老婆的面。你少和他们掺和!你说也怪啊。这小半年,咋越‘深挖’特务,越往起来打信号弹了呢。”她又说:“你说方老师好好地一个人,咋说走就走了呢。怪舍不得她的。不走不行吗。”

    “那有啥法子。上边的政策吗。清理阶级队伍吗,在边境上清理‘地富反坏右’五种人。谁都知道方老师她爹是张作霖的副官,历史问题,都知道在县公安局押着呢。一有风吹草动,开刀的就是这些人,没法子。”他媳妇惋惜着说:“她这一走,只是把高礼泽闪着了。多好的一对鸳鸯啊!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拖拉机手,都快结婚了。唉。棒打鸳鸯散哪!”她又问:“要是她俩结婚了,方老师也得遣送走吗?”

    “谁知道。要是她俩结婚了,说不定她俩一块都遣送到哪个鬼地方去了。”

    “那也比分开强。好模好样的,就把人家拆开了,太没人情。”

    “嗨。在外边可千万别这么说。你找不自在么。”

    “用你告诉我!”

    谁也不说话了。停了一阵,因陈彪子从儿子回家来就产生一个想法,她就告诉他道:“再找老师也得从哈尔滨的人里边找。咱家孩子也在里边念书呢。我在食堂做饭那几天,我就看中了一个人,有回听她和丹丹、谷雨、小雪她们唠嗑,那言谈举止中听。身量也和方老师差不多,你从身后看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脖子这,有颗小痦子,这叫痦子背人,有福。我忘了她叫什么华了。你听见没有!”

    因陈彪子一边说话一边使脚丫子在他腰里搁痒。陈副连长就说她:“把脚拿一边去!怪痒痒得慌。”

    “喂呀!长能耐啦。拿一边去?我还要这么着哪!”陈彪子就抓猪一样的按着他,伸手就在裤子门刀那里擒住小小。可怜他哪里是对手,蜷缩两腿,佝偻着腰,“咯咯咯”笑着连连央告说:“手凉呃。晚上你要不要了!来人看见那。”

    忽听外面有人在院里大声问:“陈副连长在家呢吗?”

    陈彪子隔着窗户一看。认识,也是哈尔滨人,就是叫不出名。就一面找鞋穿一面说:“晚上。你等着,我还叫你交不上公粮!”急忙趿拉鞋出去,往屋里让他,道:“在家呢。快屋里坐。”

    那来人说道:“不进屋啦。连长打发我来,告诉陈副连长下午一点钟在连部开会。”此时陈副连长也出来了,也让他屋里坐。他立在当院又说了一遍开会的事。就回去了。

    夫妻二人回到屋里,陈彪子做午饭,陈副连长坐在灶坑前帮着烧火,陈彪子就说他:“开会,别给他们混整人,他们是他们,咱们跟他们不一样。”见她男人拿小本子记着什么,就不说话了。忽听外边有动静,她就知道是两个儿子回来了。陈彪子往洗脸盆里放了温水,冲两个刚进屋的儿子喊:“都给我洗手!多搁点胰子,使劲搓手背!谁不洗白了手就不行吃饭!”她边说边放好了炕桌。陈副连长先脱鞋上炕坐下。陈彪子将饭菜端上来,两个人对面坐下。两个孩子爬上炕,坐都没坐稳,抓过来馒头就咬。陈彪子说他俩:“叫你们看见别人家做饭就赶紧回家。咋才回来。你俩上哪儿掏去了?”

    大龙和小龙都说:“上方老师家了。”

    “你们老师在家干啥呢?”

    大龙说:“方老师在家收拾箱子呢。”

    小龙说:“在家收拾被呢。”

    “妈。我看见方老师哭了。”

    “她没哭。眼泪也没掉下来就擦啦,也没出声,那不算哭。”

    “得了,得了。吃饭。吃饭也堵不住嘴。”

    陈副连长胡乱吃了饭,穿鞋下地,临出门,对媳妇说:“一会儿。你去她家看看,把那个去年新打的松木箱子给她拿去。避着点人儿,别让人看见。”说着出去了。

    陈副连长上连部开会,绕道上挖菜窖的地方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他怎么也看不出菜窖的模样,只看见才挖了个方坑。他绕着走了一圈,心里掂量着,这怎么能行!这时候的早晨已经开始有霜冻了,北大荒的天不跟你含糊,不定哪一天,“咔嚓”一下就能零下,菜往哪里放?那可是十来万斤白菜、萝卜、土豆啊!这要是冻坏了,一冬天,大食堂八九十号人,吃什么!还要来几十号人,更要了血命了!他又分管知青这块,怎么办?他心里非常着急。

    他来到连部。原来的连部让出去做女生宿舍了,现在的连部只是一个家属房,除去一个能睡五六个人的火炕,就只有一桌一椅的闲地方。虽没到点开会,人也来齐了。连长朱吉之盘着腿坐在炕中间,柳指导员、邵启文两人一边一个坐着,正不知说什么。一见他来了,朱吉之就说柳指导员:“你坐桌子那,便于记录,让老陈坐这儿。”

    柳指导员坐在椅子上,把全连唯一的电话机往旁边推推,在桌子上摊开记录本。陈副连长坐在他刚才的地方。

    朱吉之说:“现在开会。事儿太多,直接讨论问题。第一件事,说大白菜怎么办?在一两天还不下到菜窖里,非冻坏了不可。可是菜窖那里太难挖,现在才有个坑儿。怎么办?今年不像往年了,菜往各家一分完事。也是我忽略了天气变化太快。吃食堂的一下子多了百十口人,吃啥!我马上就到兵团总医院看病去了,完了还直接回老家探亲,团里已经给假了,这一走就要两个月。这事儿必须在我走之前,上冻之前,三四天之内解决了。说怎么办?”

    说了几个方案,都行不通,又接着研究。

    机务副连长邵启文说:“用推土机快。先用推土机推一个长条的锅底坑,就推两铲宽,咱们这里冻层不到两米,推三米就够了。中间立上柱子,又能支撑上盖、又能搭放白菜的架子。用小径木密密实实的铺上棚盖,在两头也用小径木封起来。用推土机把推出去的土再推回来,像地堡一样,用人工一找补,修上门。这样快。”

    朱吉之说:“我在我们原先的北安农场也这么干过。只是使得年头不多,木头一糟烂,怕压着人,就不敢再使了,只能废弃。行了。就这么干,着急吗,咋整。过两三年咱们再建一个好的。傍晚上把麦场的苫布、草帘子多拿点来,把白菜堆,萝卜堆,土豆堆盖上,还能坚持几天。这事儿交给老陈你去办,你的小青年人多,搬东西。盖苫布就必须多叫几个家属工。来的知青没干过这个,别弄不好再冻了。现在,打电话,朝16连借推土机。”

    邵启文笑道:“人家不见得借给你,16连的‘铁公鸡’连长早就有话,‘借老婆行。借推土机不行’。”

    柳指导员就问:“还哪个连有?”

    邵启文答道:“工程连有两,二连有一个,恐怕都在水利工地上使着,远。你是团里的重点工程,他们也不敢借。”

    朱吉之说:“那都太远了,远水不救近火。就借‘铁公鸡’的。”说着就示意要电话机。陈副连长听了这个解决办法,相信能成功,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赶紧过去,扯着电话线,把电话机给他放在炕上。朱吉之拿起来话筒,听了听,有声;又搁下话筒,一手按住电话机,一手“呅呅呅”的摇了几圈摇柄,马上通了。他问:

    “总机吗。接16连。”马上接通了,他又说:“16连啊。你们连长在不在连部。”“请你找你们连长马上来听电话。”“我是朱吉之,你告诉他快点。”

    他把话筒搁在炕席上,又说道:“找他去了。咱们说咱们的。第二个问题,也得马上解决。都知道了,就要来六十个哈尔滨的知青,沈副指导员上团里集中去了吗,这就快来了。他们来了住哪?我和老陈碰了一下头,我也同意老陈的意见;男生来了,就在大宿舍的上铺住一冬天是没问题了。可是他们来了,就有一半是女生;我们要解决的是三十个女生的宿舍,说,怎么办?”说到这,电话里“喂喂”的喊了两声。他拿起来话筒,说:

    “王连长吗?”

    “我是朱吉之。这么近,也不来报个到。简直无组织无纪律。”

    “还行。还是老病,肝硬化,我马上就到兵团总院住院去了。今年冬天你就没机会给我开追悼会了。”

    “找你也没啥大事儿。找你借一天推土机使使,推一天菜窖。”

    “什么坏了!我马上带魏大麻子帮你修一修。”

    “你等一会,我把这口药吃到嘴里去。”说完,他捂住话筒,小声地问邵副连长:“铁公鸡说把横梁卸下来了,这是咋回事?”邵启文赶紧告诉他:“是有个横梁。推土机大铲就安在横梁上。那玩意一辈子也没人卸它,遇见难卸的,三四个好样的,一天都卸不下来。都卸大铲,没人卸它。”朱吉之听明白了,就说那边的王连长:

    “铁公鸡。你给我听好了,你借就是借,不借就说不借,别说些个外行的理由糊弄我。人家都往下卸大铲,你卸横梁干啥,你吃饱了撑的!你说你,找一个别的理由哇,什么油管崩了,油泵坏了都行。你是不是看我不行了,求不着我了。”

    “是吗。你先别着急这么说,你可想好了,你求我的那个事也不必办了,是不是?”

    “嘿嘿。这就对了嘛。你一开始就应该这个态度。”

    “算你有良心。你小子往后给我老实点,别总跟老子耍花招,我高兴了,给你美言几句。”

    “不是不是。不是后天。是明天。”

    “明天早晨六点钟到我这。另外,把新钢丝绳给我带一根来。我这拽车没钢丝绳了。”

    “又来了是不是。什么没有啊?我前天路过你那,还看见你保养间门口有两根新的哪。”

    “是吗。偷供应股仓库的就不算偷。算你小子有本事。老规矩,见面分一半。”

    “嘿嘿。你早该把电话撂下,再唠,说不定我还想分你点什么浮财哪。”

    “你放心。那事我刚刚提了个头,估计也有八成把握,就看你的表现了。明天你要是推土机晚到一分钟,那就甭想了。哈哈。”

    “嗯,行。嗯,行。再见。”

    朱吉之撂下话筒,往前推推电话。陈副连长一看事成一半,高兴地又把电话机放回到桌子上。朱吉之接着说:

    “说到哪了,咱们接着说。欸,要是明天拿来钢丝绳,老邵你赶紧让魏大麻子插上回头扣。咱们那个钢丝绳不行了,赶紧扔了,怕拽车崩坏了人。”

    邵启文本就对关押魏大麻子有抵触,故意说:“魏大麻子还关着,怎么找啊!”

    朱吉之对此事也反对,想,自己是一连之长,处理一个人尚且不知情,只凭柳指导员一个人说了算。听说又要反击什么翻案风了,说不定正在整理什么黑材料。就问:“他又是什么事?”

    邵启文道:“还是那回割黄豆的事,他玩浪。现反了吗。关着呢。”说着一指坐在椅子上的柳指导员后背,不吱声了。

    原来,魏大麻子本名魏本德。确因天花落下麻子,故而得名,算是名副其实。他机务科班出身,极精通技术,驾驶、修理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团里几次调他上修配厂,都被朱吉之挡住不放。魏大麻子极好开玩笑,人来疯,有一回他操作“康拜因”收割机收割大豆,遇着佳木斯的知青也在大豆地干活,他疯劲上来,像船长一样,左右摆动升降舵轮。致使“割台”升降幅度过大,导致豆秸留茬像水波浪一样高低起伏。在柳指导员的主旨下,开现场会批判,扩大成现反,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罪,与“帝修反遥相呼应”罪。跟那几个特务关押在一起。

    朱吉之沉思良久,说:“魏本德是个好同志。为独立团有汗马功劳,他的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批也批了,斗也斗了,关也关了,可以放了。眼瞅着就到冬季检修了,咱们那些个拖拉机都得大修,谁能行?”他故意问:“老陈你能行?”老陈说:“我不会。”他又问:“老邵你能行?”老邵揶揄柳指导员的话就出来了:“我哪里会干那个,就会整人。”

    朱吉之又说:“别忘了。魏大麻子他妈魏老太太,是老抗联,一经落实政策,就是团长见着她都得先打立正。人家岂能看着儿子在眼皮底下受无辜!放了他。叫他戴罪立功。指导员你的意见呢?”

    柳指导员不愿意失去一个阶级斗争的典型,还强词夺理,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

    朱吉之就是让他一发言,就让他“被同意”。赶紧说:“就是嘛。mao主席教导我们说:‘对待同志要有满腔的热忱,要有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这才是正确的方法。’这句话在语录本226页上。刚才指导员同意解放魏大麻子啦!老陈、老邵,你俩同不同意!”老陈、老邵他俩已经猜透了连长的心思,哪有不同意的。“同意”之声刚落,朱吉之就说:“都同意啦。这可是连务会,也是支委会的决定啦。指导员你记下来没有?记下来。”

    朱吉之一面下炕一面赶紧又说:“我快不行了。我提议,休息一会。趁这个功夫,老陈和老邵你俩快去小号里,把魏大麻子给放了。让他回家不准和老婆亲热,好好戴罪立功。”不待多言,他俩已经走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