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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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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世元年七月,即公元前209年7月。陈郡阳城。县衙门口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年纪大一点的阳城人记得,这样的景象,阳城县只出现过两次。另一次,还是在十五年前,秦国军队进入阳城,全城百姓在县衙前聚集,肃容恭听秦军主将的安民告示。

    尽管列国纷乱,攻城略地,如走马灯般频繁,城池易主屡见不鲜,但阳城毕竟不是什么要塞重镇,归哪一国占属,顶多是一队军士来接受一下城防,县衙仍旧原帮人马例行公干,索性到后来,为少些繁琐事情,官牒印章都不冠以诸侯国名,但称阳城县衙,省得换来换去的麻烦。

    让阳城人最为记忆犹新的是,那一次热闹过后,战乱没了,有了长久的安宁,钱币换了模样,县衙的榜文多少年来都用小篆书写了,去其他地方,没那多关卡,不用左换右换官牒文件了。

    这一次,喧嚣之中透着的气氛似有不同。最正中的场子,密密麻麻而又不失整齐的盘腿而坐着一大群人,约有四五百之众。他们看上去象要准备远行,每人都带着行囊,或挎于肩背或置于身旁,却都表情凝重,愁眉深锁,流露出忧伤而沮丧的神色。四周围观的人群,来凑看热闹的,指手划脚、眉飞色舞、意气风发,来送行的父母妻儿亲朋好友,则是戚容满面、脸垂泪痕,嘱咐叮咛、抽泣哽咽、愤恨抱怨,以至于失声痛哭,各种声音交互在一起,显得甚是嘈杂。若不是有衙役值守,场面还会更混乱。

    这时,几个下人打扮的人拨开围观的人群,闪出道来,让两个衣着鲜艳的人走近前来。后面那小个子稍矮的人,似乎很不情愿,一边走一边把被前面高个子攥紧的手用力往后揣,嘴中嚷道:“你领我到这里干什么嘛?”

    高个子笑容可掬,言语中却颇显得无奈:“卢老弟,一会你就知道,我跟你讲的句句是实情了。”

    卢姓男子不为所动、正颜以对:“再有天大的缘由,这事也难有商量的余地了。张大哥,你我打交道了这长时间,我岂非不好说话之人?这年头,到处都生意难做,做什么都没赚头,靠收一收在外面的货款勉强维持营生。我出门之时,我们吕老当家特别交待,务必将货款收清带回。我也是没法了,只好顾不及情面地催促了。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担待了。”

    张姓男子有些尴尬,脸上却仍带着讪笑:“我岂有不知?想我泉门在阳城数十载,没个信义怎可立足?!眼下,诸业惨淡,连泉门也难幸免哪!放出去的款,收不回去,我也是空着急,没办法啊。就说往你沛县贩来这几批牲畜吧,本指望给放出去给本县的农户养殖,来年连崽带羔地大赚一笔,可没曾想,才养上便死了一些。原指望靠存活下来的种畜,交配产仔,这下好了,衙门把养殖户征去戍边,那些养殖户见此,纷纷把牲畜低价处理了,卖得的钱也赖着不给。我还能怎么样?恃强硬逼,他们可是朝廷差派的劳役,弄伤搞残逼跑了,那可是与官府过不去啊,谁敢?”

    卢姓男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耐着性子听他讲完,冷冷地说道:“官府征戍,将耕佃人丁尽数充入行伍,断了畜牧的路子,不给你活路。可我两手空空回去,也没有活路啊。这回来,我是铁定心了,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弄不回欠债,绝无脸面回去。”

    这人正是卢绾。自打开办牧场之后,卢绾就负责在外跑销路。重农抑商的政策,到秦一统后,有所宽松。尽管朝廷不公开褒扬倡导,睁只眼闭只眼,但民间做生意买卖的,却很活跃,要不是税收苛重,商业还更要繁荣得多。兴办之初,借着超赋平籴贡的名头,刘邦他们牧场外销的农牧产品,在过关卡上,得占了不少的方便和便宜。犁田耙地的耕畜,本来就是需缺品,品质不错的毛皮肉脯,市场也供不应求。沛县牧场的牲畜,在周围几个郡县,销路一直很不错。卢绾也忙得不亦乐乎,成天在外面跑,很少有时间呆在家里,就连沛县发生的大事,也要很晚才能知道。是故,当雍齿等人接手牧场后,将吕、刘家族一干人都换得差不多了,也没撤掉卢绾——他常年在外,难以通知他回来交帐走人。

    等卢绾回到沛县后,才知道刘邦夜走芒砀、妻儿老小入狱等这些事情的,此时,吕雉已然出狱,吕家又再重新执掌牧场。

    吕公与樊哙、周勃去九原郡,二月有余才得返转,费尽口舌、好说歹说,找有倮氏借得重金,总算暂时捱过了难关。可毕竟摊子太大,遭外人瞎折腾数月,债台高筑,将那多退股人打发清楚,勉强将牧场盘活已是不易。向有倮氏筹借来的资金,没多久就如泥牛入海没了影,好在牧场有了点起色,略有薄收,将就能够经营运转下去,可立马又陷入了困境。最头疼的还是劳力缺乏,朝廷征徭频繁,役力紧张,农村剩余的劳动力维持田地耕种都还困难,哪有那多闲置人丁供牧场募召?出钱也召不来人,别说发展壮大,连正常的经营都难以维继。眼见牧场前景堪忧,吕公打起了缩小规模、静观其变的主意,打算关闭一些开销大、投入高、产出低的产业项目。

    可这谈何容易?缩小规模,意味着减产减收,拿什么钱还高额举债?面对吕家兄弟的质疑,吕公颇为无奈地说:“那有什么办法?象那些果蔬,宁可烂在树上、坏在地里,也比采去卖强。请人摘,就要出工钱,出那么高的工钱也难请到人,果蔬价钱就那么一点,真个是,不去动它,还亏少点,一去动它,倒亏大了。好在我们原来还有好多货款在外面没收回来,先将货款催收回来,把我们欠人家的,能还上一点是一点。再困难,就算落到乞丐的那般田地,也得讲信用。”

    收回外债,成了吕家和牧场当务之急。眼见吕公心急如焚,卢绾更是发下重誓,不收回货款绝不回家,这回到陈县,硬是把欠帐的给缠上了。

    大户张明被卢绾逼得没法,硬是拉着他到县衙前一验实情、诉说苦衷。他管不得能

    否说动得了卢绾,手向场子中间一扬,指着席地而坐的人群,说道:“我是你的苦主,可我的苦主,大都在这呢。如今,他们都是些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穷光蛋,你叫我怎么办啊?实在逼得没法,索性将我的宅子抵与你,我也随他们去戍征算了。可就算宅子抵你兑不出钱来给你,也是白搭啊!”

    卢绾正想说话,却被震天锣鼓声打断了。但见县大人出来训话了:

    “诸位差丁!戍征渔阳,乃大秦朝廷召令,实为汝等之荣光幸事。值此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之际,望汝等披肝沥胆、在所不辞!待他年功成身就、衣锦还乡之时,阳城百姓定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县大人讲完,紧接着,随行押解的都尉也出来进行一番动员。他身形虽不高,却长得短小精悍,尤其是那张被风霜浸削得棱角分明的脸庞,更衬托出他颇为不俗的阅历。他说话不紧不慢,语气里或多或少透着几分傲慢:

    “诸位前往渔阳戍守的差丁,我是阳城县衙都尉伍介。从今天起,我就与大家一起,将要千里跋涉到渔阳去戍边。渔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并没有去过。可能,大家与我一样,也听说了,它是我大秦的北部边陲。那里,春夏短暂,寒冬酷长,一望无际的荒漠冰原,物产贫瘠,人烟稀少,耕种困难,说它是个不毛之地,也不为过。最难耐的是,交通不便,音信厥无,从此一去,经年难归故里。很多人都不愿去,可是迫于朝廷法令严酷,也只好勉为其难。但我要和大家说的是,固然条件艰苦,却也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好机会同样在等着我们!”

    他脸上闪出颇为自得的荣光:“十多年前,我也和大家一样,是个一贫如洗、地位卑贱的下人。正好遇上朝廷征伐六国,征召兵丁,我便应征入伍。打仗,那是要死人的,谁愿意去?谁愿意去冒丢弃性命的风险?可是,如果不去,就会被朝廷追究拒逃兵役的罪责,轻则入狱,受尽苦楚折磨不说,仍难逃劳役,重则死罪,难以保全性命。横竖都得受苦受罪,倒不如拼上一拼,说不定还能图得场功名富贵。当年,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心一横,把脑袋别在腰里,报名当了兵。风里来,雨里去,苦可没少吃。这还没什么,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刀枪无眼,交战无情,你根本不知道,这条性命,明天究竟还在不在,这颗项上人头,明天还会说话喘气吃喝不?”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声音哽咽起来:“好在上天怜见,没让阎王爷来收我。说来也是我抱了必死之心,英勇无畏,大小恶战不下数十场,负伤累累,杀敌不计其数,倒还拼得一条命回来。诸位如若不信,但请看!”刷的一下,他把上衣褪去,露出壮实的肩膀和胸膛,那几无完肤的道道伤痕,一见不禁令人为之动容。

    听到人群中暴出的惊叹声,伍介脸上现出无比荣耀的光芒,他捋好衣服,又再说道:“命运,有时候就是这般弄人。你越怕死,死越找你,你越不怕死,死越离你躲得远远的。就因为我豁出去了,所以才拼得今天的前程和官职。在这里,和诸位说这些,并不想炫耀什么,只是劝大伙一句:与其怕去戍守渔阳,倒不如拼上一拼,去渔阳拼些军功,说不定还会拼得些好日子过过。说来也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