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出逢盗兰池,见窘,武士击杀盗,关中大索二十日(上)
大秦丞相李斯府第。
已过了二更,正堂上仍然还亮着灯。李斯斜靠在榻上,望着那盏鎏金鸟兽龟鱼雕纹鼎形青铜釭灯发出的灯火,怔怔地发神。
李斯这个人,究竟长个什么模样?正史上并没有太多描述。看过现在通行的有关李斯画像,除了一二张画得还算庄重周正外,其余的大都画得相貌猥琐、贼眉鼠眼、鹰鼻鹞目。这也难怪,李斯本来就是一位历史上争议不绝的人物。他比后来的王莽、曹操、李密、王安石等,还令人难以评说,我甚至认为,中国封建史的开始和结束,都各有一位一言二语难以盖棺定论的人物出现,一位是李斯,一位是李秀成,这可能是历史的契合吧。由于是写小说,而不是写史评,就不展开胡扯了。
凭感觉,李斯的长相,应该是这样的:
李斯长得应该很清瘦。
李斯在社会学上最杰出的贡献,是他的“鼠论”。
千百年来,他在历史上倍受抨击和指垢,首先源自他的“鼠论”。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年轻时在郡里做小吏时,他看到,衙吏宿舍区公厕内的老鼠,生活得“脏、乱、差”,吃得不干净都还将就了,还整天被人或狗吓得四处鼠窜,而官府粮仓里的老鼠,随便张张嘴就能吃到粮食,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又住在大粮仓里面,不用担心会被人或狗驱赶。
于是,他有感而发,创建了他的李氏社会学理论体系——“鼠论”:“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也就是说,一个人是贤才还是不是,就象老鼠一样,不过是看他所处的环境和位置罢了。
从这句话分析,李斯当时虽然当个小官,却经常吃不饱,过着食不裹腹的日子,落得身形憔悴,以致于见到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厕鼠,再与官仓里的硕鼠一比,才会发出如此慨叹。
就算是能过上衣足饭饱的日子,为了想使自己满腹经纶,有朝一日能货卖帝王家,他必须拼命地读书,搞寒窗苦读式的勤奋,啃馒头,吃咸菜,最后弄得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弱不禁风,没被送去救护就是万幸,身子骨好不到哪里。
这种状况,到他发达之后,也没有改变多少。按理,官做大后,不干体力劳动,得吃得喝,吃得多动得少,脂肪沉甸,一般容易发福发胖。可李斯仍旧没有胖起来,并不属于那种“自己把自己肚子搞大”的没本事男人。
这主要还是,他虽然发达起来了,可还是过着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日子。
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主,这个人,能让他哭,能让他笑,能让他穷,能让他富,能让他平步青云,权倾一世,也能让他跌入低谷,一文不值。一句话,他能改变李斯的命运,主宰李斯的命运。这个人,就是始皇帝羸政。
李斯虽对道家、阴阳家的学说不感兴趣,却也知道《周易》所云“利见大人”的意思。他要抓牢抓稳这个人,求得仕途通达,荣华富贵无限。这个人,很有作为,文治武功可追尧舜,可却又喜怒无常,难以捉摸,李斯追随着他,得以尽展平生抱负的同时,却又为了迎合他,投其所好,弄得心力憔悴,感到好苦好累。
常言说得好“心宽体胖”。李斯通过苦心钻营,已经位至大秦帝国的权力巅峰——丞相,可以说是,什么都不缺,就缺一样——开心快乐。
成天在患得患失、争名遂利、勾心斗角中过日子,心情愁苦可想而知,想胖起来还真不容易。
细细想想,李斯的“鼠论”,还是有些道理的。一个人能不能被社会所承认,能有多少成就,很多时候,还是看他所处的地位。
不是吗?如果你学富五车,却天天被那些不学无术的人骑在头上拉屎屙尿,如果你苦得脸朝黄土背朝天,换来得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却能饱食终日,可能,你也只会有如同李斯“鼠论”一般的投胎投错了的感慨和愤懑。
如果一个遭人白眼、为人不耻、受人冷漠、不被看好、寒酸破落等等诸如此类的人,突然有一天,时来运转,便能换来那种众星捧月、趋之若鹜的效果,而反之亦然,一个与人为善、口碑载道、宾朋满座、风光荣耀、春风得意等等诸如此类的人,突然倒运,门前冷落鞍马稀不算,还会弄得个墙倒众人推,哪怕平时有恩于他的人也会来凑个热闹踩上一脚,相信,你就不会再鄙夷李斯的“鼠论”。
这个社会太势利,太世故,太炎凉,太不正常,有那个地位,就有一切,没那个地位,就什么都没有,譬如做人的尊严与生存的空间。
都是偷盗,窃国者,可以堂而皇之地称王做诸侯,窃钩者,就只有挨刀子遭人唾弃于市的份。
李斯是把社会看透了,才会有那番“鼠论”的。他不想沦为厕鼠,他要为仓鼠而奋斗。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辞去郡中小吏,到齐国去投奔儒家大师荀况,想通过学习儒术而悟帝王之术。
没人知道,他在荀子那里,到底学了多少儒术。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里,他将“鼠论”发扬光大,构建了“鼠论”的核心价值体系——“垢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地位卑贱是一件最耻辱的事情,穷困潦倒是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说来,这后半句还说得有点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的味儿。
史书上没记清楚,荀子听了他这番辞行的话后的表情和感想如何。
想来应该是,荀子听李斯说完“垢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并表示要另谋高就之后,抚着他的肩膀赞赏道:“志向远大,可嘉可贺。”然后,当着众学生的面,对着李斯的远去背影,狂吐唾沫,骂声不绝:“好高骛远,非我门类。我等应该安贫乐道,不可效此狂徒。”最后,夜深人静时,荀老师在榻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暗自痛哭流涕:“诚哉斯言,真吾心迹也。”,李斯说的是真话,是我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李斯的“鼠论”,说得太过于直白,太裸露了,没有一丝的包装。你就不会说“身无半文,心忧天下”,或是“箪食瓢食亦乐哉”?
是故,李斯心大,虚伪度不够,一出道,就注定是个悲剧性角色。
李斯来到了秦国,开始崭露头角,混得人模人样。他先是投到秦相国吕不韦门下做舍人,研习律法。这是他步向大秦政坛最重要的一个阶梯。吕不韦对他在律法上的造诣很是赏识,推荐他做了郎。郎与大夫,大致都是在皇帝身旁商议国事提提建议、当当顾问的臣子。这个时候,他向始皇帝提出了一些贿赂收买分化六国逐步统一天下的主张,很受器重,任用他为长史,后又拜为客卿。客卿,也就是非秦本土人而担任仅次于相国之下的重臣。
正当李斯磨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一件事情差点改变了他的命运。
韩国有个叫郑国的人来到秦国,建议始皇帝从雍州云阳修条长三百里的渠到关中来灌溉农田。郑国渠修好后,秦国猛然发觉,这件利国利民的事情,实际上,彻头彻尾地是一场政治阴谋:郑国修渠,实际上是想让秦国专心致志地耗人耗物搞好水利建设,不向东侵略韩国。也就是说,郑国是韩国派来秦国的间谍。
秦国本土宗室大臣本来就对任用外地人很是不满,正愁找不到理由和借口,于是,纷纷向还是秦王的始皇帝说:外地人真没个好东西,都是跑来这搞乱秦国的,把他们一个一个地赶出去吧。
当时的秦王政后来的始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下了逐客令,让在秦国当官的外地人都滚蛋。
李斯听到消息,如同浇了盆冷水,从头冰到脚。他托了好多关系想留在秦国,都没有办法。看样子,只有打背包,从哪来回哪去了喽。大宅子,没有了,出门车马随从相拥,没有了,锦衣肉食,没有了,一切化做泡影,说没了便没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失去官位和权力的可怕。
他不想回去!他不仅怕灰溜溜地回去让荀况笑掉大牙,更怕他这只好不容易才溜进官仓的老鼠,被人重新扔回厕所之后,永远只能做厕鼠,再无翻身的机会。
他把东西收好准备返程之时,想了又想,带着碰碰运气试试看的侥幸心理,给始皇帝上了一封信——《谏逐客书》。
可能,他也没想到,他的这封信,竟能改变他的命运,始皇帝收回了成命,将李斯恢复原职。
李斯从大起大落的大悲大喜中缓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冷气。他确信,这并不是虚惊一场。他甚至在心底深处有所怀疑却不敢表露出来:逐客事件,是始皇有意借此杀杀他们这些外来臣子的锐气,让他们不敢有所放肆,殚精竭虑地为自己尽臣子本份。
李斯从这桩事情中,也深深地悟出,高居庙堂之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绝不能踩塌一步。要想走好,只能很好地解读圣意,始皇想到的,自己一定要想到,始皇没想到的,也要替他想到,他要当好始皇肚中的蛔虫。始皇高兴了,他李斯的位才能安稳。
也正是缘于这件事情,他开始对始皇抱有一种感恩知遇情节,没有始皇,就没有他李斯的今天。他情愿为始皇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为了报效始皇和大秦帝国,李斯废寝忘食,勤奋不疲,事必躬亲,日理万机。
由于他读懂了始皇帝,他的许多治国方略才会被始皇帝所采纳,始皇和大秦帝国也从他的许多治国方略中大为受益。
而始皇帝也越来越赏识李斯,也给了他许多,又升他到廷尉,再升到左丞相。到左丞相,就没法再升了,再升,皇帝只有靠边站了……。
最后,实在没办法再升李斯了,就从其他地方弥补。皇子去娶李斯的女儿,李斯的儿子去娶公主,两人成了儿女亲家,关系就更紧密了。当然,这俩亲家,关系是不对等的,一个鼻子哼一哼,另一个得胆战心惊地过数天。
客观的说,始皇帝与李斯,君臣两人,都很勤政,如果在历史上排个位,也能名列前茅。始皇帝每天要批阅的奏章,都是几车几车的拉,而李斯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甚至可以说,哪怕象汉唐这样盛世,要几代皇帝臣子才能做完的事情,被他俩一朝君臣就做完了。
——大秦帝国,就是因为君臣太努力了,太勤劳了,人民却太困苦了,想把几代人才能做完的事情,一朝一夕就给做了。弦,崩得太紧了,结果……!!!
李斯,生在这个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年代,就算心有寄托不负累,活得充实,但太过于操劳,也让他想胖也胖不起来。
李斯不仅长得很清瘦,应该还长得很儒雅。儒雅,说明他有才气,有才能。
李斯,应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书法家吧。如果我这话错了,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翻开中国书法史,一般开篇就要说到李斯的小篆。
李斯的字,写在丝帛竹签上诸如诏书、檄文、公文一类的东西,现在基本已经找不到了,因为年代久远早腐烂了。现在能看到李斯的真迹,写在哪?石头上。李斯的真迹,几无例外地是以石刻的方式出现。甚至,连石刻都毁了,只是拓的碑文。而且,李斯从不乱涂乱画,他留下的字,都是与大秦帝国的政治活动相关。
始皇帝,实际就是皇帝的祖宗,只是他当初创皇帝这个称号,是为自己家创立的,是希望自己的子孙一世、二世、三世……永永远远当皇帝,子子孙孙无穷尽,可惜的是,秦二世而亡,他这个老秦家皇帝的祖宗有名无实。
但始皇帝却当仁不让地是“王七到此一游”的鼻祖,他喜欢四处巡游,每到一个地方,总喜欢在石头上刻点东西,歌功颂德。他的这个僻好和习惯,影响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几千年,以至前几年,有大陆游客到台湾旅游,在人家的旅游景点上乱刻乱画,被媒体曝光,让人家按着“××到此一游”顺藤摸瓜,找到了本人。
现存的《绎山石刻》、《泰山石刻》、《琅琊石刻》、《会稽石刻》四篇李斯小篆,都是始皇帝巡游时由李斯书写刻在石上的。
嬴政二十八年,也就是刘邦当亭长那年,始皇帝东巡先登上绎山,让李斯写下《绎山石刻》前半部分144字,又登上泰山,让李斯写下《泰山石刻》,尔后来到琅琊台,让李斯写下了《琅琊石刻》。之后,遇见了徐巿。
这时,《会稽石刻》还没有写,还要等八年后才由李斯亲笔书写。但写《会稽石刻》时,已经是始皇帝的最后一次巡游了,李斯写下这块石碑不几天,始皇帝就呜呼哀哉了。而《绎山石刻》后半部分79字,是二世胡亥让李斯补上去的,因为胡亥是儿子,他让李斯写的字,就不敢与老子一般大小。李斯写下这后半部分那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举义。
看样子,到了后期,李斯这书法很走霉运,一写就出大事。可能,李斯也意识到这一点了,不敢再写了。
不陪始皇出巡,李斯不敢乱写,但没有李斯作伴,始皇照样搞他的“××到此一游”,让其他人写了很多石刻,继续歌功颂德。
李斯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而且还写得一首好文章。《古文观止》是一本古代名篇荟萃的经典文集,就收录了李斯的那篇《谏逐客书》。
李斯不但靠这篇文章挽救了自己的命运,同时,也使他的这篇文章名垂千古。“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千百年来,每让文人仕客一读至此,莫不动容。
李斯人长得瘦却很儒雅,说明他是个清苦的文人,这样一个非秦本土文人,能混到大秦丞相,说明他不简单。
他是以真才实学而获得升迁的,但这其中也有投机钻营的成份在其中。一句话,他要成为一鼠之下万鼠之上的硕大仓鼠,要有天份与勤奋,也要懂得夹缝里求生存,学会阿谀奉迎。有时候,又得狠下心来,勇敢地踏着那千百万小人物的尸体和为数不多的大人物的肩膀,迎难而上。
因此,李斯的性格,与许许多多为官者一样,具有三性:羊性,对皇帝、上司或是有利用价值的人包括政敌,有绵羊般的温顺与勤恳;狼性,对权力官位和功名利禄,有如同豺狼般的贪婪与狡诈;对待给自己构成威胁和障碍的东西,要象恶虎一样,凶残狠毒,置之死地而后快,绝不心慈手软,可以杀人不见血,不留下罪证,那自然是最好了。
当然,这虎性,还包括他的为政、为臣、为官,要有虎啸山林、虎虎生威的气势和成效。
简单地说,从秦国到秦朝,实际上是由几个人通过一个接力三级跳的动作一气呵成而完成的。商鞅,通过制度改良,蓄积国力;张仪与范睢,通过“连横”与“远交近攻”的外交策略,来实现分化和分食敌国;吕不韦与李斯,通过人才储备与网罗,不断完善和充实前人的法治主张和外交策略,最终实现最后一击。将这些设想变为现实,具体是由白起、蒙骜、王翦等一批武将来着手实施的。
因此,李斯,作为大秦帝国的开国功臣,应该是名至实归。始皇帝在短短的几年内将他擢升为丞相,基本上属于任人唯贤,唯才是举,并不存在干部选拔任用上的徇私舞弊行为。
李斯对大秦帝国的贡献,并不仅仅是辅佐和帮助始皇帝统一纷乱了几百年的中国。但只凭这一项,李斯对历史就功不可没。要知道,一个朝代取代另一个朝代,没有一个象大秦朝这样,中间纷乱了数百年的,统一的难度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朝代。
大秦王朝建立后,李斯促成并帮助始皇帝搞了四样东西:帝制、郡县制、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请别小看这四样东西,它的影响与意义,远比开创基业要深远得多。
文字,我们一直沿用到今天,除了有隶、篆、行、楷、草书写上的区别与字形的由繁至简外,基本没什么大的变化。
度量衡,一直到清末与世界接轨采用国际标准公制,它也没有彻底退出老百姓的生活圈,我们现在仍有人讲亩、里、斤、两。各朝各代使用的度量衡,虽略有不同,但变化不大,不象列国纷争时候那样五花八门。
帝制,与封建并生了二千多年,被辛亥革了命之后,仍然深入某些人的骨髓,共和了还想复辟。
郡县制,也就是现在的省、市、县行政区划的雏形。
帝制,倒体现不出李斯政治主张的任何闪光之处,这纯粹是李斯与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等一干臣子大拍马屁、阿谀奉迎促就的。
统一天下那一年,也就是公元前221年,始皇帝召集群臣商量国事。他觉得,统一了纷乱数百年的天下,是前无古人的丰功伟绩,如果仍沿用夏、商、周那种某某王的称呼,不能显出这种莫大的成功,便让臣子出出主意,如何称谓以示区别。
于是,李斯这干臣子就说道:“古代有天皇、地皇、泰皇,泰皇是最尊贵的。大王就称泰皇吧,您的号令就称为制,命令就称为诏,您是天子,就自称为朕吧。”
李斯他们真会说话,还用了个“臣等昧死上尊号”的谦语,尽管这是臣和君说话的常用格式,上尊号捧人这样的事,不至于要昧死吧?
始皇听得很舒服,当即就敲定下来:“泰”字就不用了,再取上古尧舜的“帝”,合称皇帝。
李斯在议定郡县制时,搞掉了丞相王绾,为自己到达权力巅峰铺平了道路。
皇帝身边的人,都是些人精。能混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更是人精中的人精,王绾,当然不例外。
皇帝的称号是拟好了,接下来就该是,这打下来的江山,该用些什么人,到各地去治理,总不能让皇帝自己分身跑台去治理吧。
大家拼着死命打天下干什么?还不是想过舒舒服服的日子。秦国是大王家的,想都不用想,打下来的大秦朝,肯定还是要由大王自个家的叔伯兄弟子嗣来分坐天下。
这是个讨好始皇帝的好机会,王绾绝不会放过。他进言道:“燕、齐、楚国,这些地方太远了,请大王分封几个儿子到这些地方当诸侯王,去治理治理。”
始皇把他的建议,交给群臣去商议。
李斯也觉得,王绾的建议,是癞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根本不用商议就能定下来的。
他刚要发言表示赞同,脑中一激灵:不对,既然是不用商议就能定下来的事情,为什么始皇帝还要交付廷议?以他对始皇帝的了解,以他能够读懂的始皇帝,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行事方式,这明显不是他的性格。他那么独断,这明摆着的事,想都不想就拍板了,哪还要用商议?既然交付群臣商议,那就另有深意。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不停地思索着始皇想要的正确答案。既然让大家讨论,那说明这个正确答案是不能由始皇金口说出的,要由一个臣子用自己的嘴,说出始皇自认的正确答案。
兄弟逾于墙,外御其盗。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好东西、大利益自然要留给子女,这是起码的人之常情。可是,兄弟之间,又容易为家产纷争不断,最后,闹得兄弟反目成仇,家业凋零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个儿子来接受家产,其他的儿子都给点钱自去谋生,让他别来偷觑家产。至于那大的家产,不好经营,这好办,多找几个好管家来管理就行了。
李斯自信他找到了始皇最想要的答案:“周文王、周武王就是因为分封子弟和同姓族人,才弄得列国纷乱数百年的,搞得连天子都难控制局势,有名无实。不如,将全国分成郡县,各委官吏去治理,要好得多。至于那些皇子皇孙、皇亲功臣,就用国家赋税重赏他们,让他们生活得好好的,就不会有异心了。”
始皇帝龙颜大悦,哎,还是李斯懂我的心哪,当即拍手称赞道:“还是廷尉说得好啊。”遂采纳了李斯的建议。
王绾这回拍马屁真是拍到了马脚上。他是人精中的人精,可岁数不饶人,有些迟钝了,显得有点落伍了。羸政时代,李斯才是人精中的人精。
王绾想了想,我也是年纪太了,该让贤了。
最关键的还是,领导几无例外地喜欢使用年轻一点的干部。别的不说,年轻干部听话,领导说什么是什么,绝对信服领导的权威,百依百顺。老干部嘛,思想僵化保守,最严重的是,有时候,太顽固了,不听话,不好用。
就这样,李斯成为了丞相。
说了半天,也该给李斯一个恰当的定位了。李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书法家、文学家、思想家。这可不是我妄下定论的。
此刻,李斯,正在丞相府忧心忡忡地想着事情,也在焦急如焚地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那盏青铜釭灯,燃着的灯芯“喀喇”一声,跳出一串火花,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李斯被绽出的火花吓得心头一紧。仿佛那灯火跳闪之际,会蹦出一个凶神恶煞一般,他身子本能地往后轻轻一仰,脸上失色,等看得清楚,他又镇静下来,从灯旁拿起银簪将灯火挑了一下,又陷入深思之中。
“灯火跳,大祸到”,李斯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脸上更是愁云密布,又为自己眼下这难解的困惑,感到心烦意乱。
难道,这大秦帝国,真的会有无妄之灾么?这个念头,总在他脑里萦绕,他不敢想,却有不由自主地去想。他知道,作臣子的,是断断不该有这个可怕念头的。
太庞大了!这个计划,始皇帝眼中的这幅蓝图,简直就是宏篇巨制,勾画得太超常想象了。如果可以用大不敬、很出格的话来说,太离谱,太不可思异了。
并非是李斯不相信始皇帝出类拔萃的治驭能力,而是觉得,就算给始皇帝这样的明君和他们这群臣子以至整个大秦帝国再增一倍的时间、精力、物力,也难完成这个规模庞大的帝国建造计划。
他最主要的担心还在于,所要建造的帝国大厦高不见顶,而刚从数百年纷乱走出来的帝国,百废待兴,疮痍满目,根基并不扎实,大兴土木,仓促上马,大厦会訇然倒塌,毁于一旦,灰飞烟灭。这辆刚从征伐中辗过来的大秦战车,早就轴辏罅缝、榫卯脱节、吱哑作响,疲惫不堪,应该停下来修整一番,再马不停蹄地飞奔,迟早要得散架,弄得粉身碎骨。
大前天,始皇帝把他找去,单独面谈了一个早上,看上去,始皇帝决心已定,只需要以他李斯为首的众臣,替君主好好筹算计划后,付诸实施。
始皇帝吩咐的事情,他李斯再觉得有千般不是、百般不妥,也不敢执拗不从。今天上午,他便召集治粟内史、少府令、太仆、谒者等人,专门商议筹算了一通。结果,大家是赞成反对参半,争议不绝,一致推举李斯再向始皇帝进谏一番,争取争取。
始皇帝定下来的事情,那是断难更改的。进谏,让他收回成命的几率几乎为零。李斯摊下来的,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这不是说,始皇帝是个一意孤行、专断专横、刚愎自用的人,许多时候,他也能从善如流。
曾经就有个叫茅焦的,犯颜直谏,惹得始皇大怒,欲设镬将他烹了作汤,茅焦临死不惧,竟说动始皇纳谏。
李斯,是人精中的人精,绝对不傻。他不去,群臣说他阿谀媚君,在朝中没了威信,如何作群臣之首?去了,说得不好,惹得始皇帝大怒,丢官不说,小命难保,要知道,如果让始皇帝看两遍《谏逐客书》的话,就不会有那好的效果了。
他李斯绝不是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人。
他听从众议敢去进谏,是因为他熟知始皇的秉性,在一些国家大事上,只要谏言者话说得委惋,他就算听不进去,也不至动怒。非是皇帝如此,是人都如此,都知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并非都不爱听,只是不爱听不讲方式方法的谏言。
而且,始皇帝还有个毛病,如果你说得在理,就算他执意而行,却更会倍加赏识你,但如果他知道你本来有好的意见,却不对他说,以致让他犯了错,更加大为光火,那么,你就等着贬谪降罪吧。
李斯决定再去谏君,就是因为本来自己就觉得这计划很不妥当,又见有这多臣子持有异议,自己作为丞相,应该履行职责,附和众议,向始皇进谏。如此之大的事情,他现在不说,等始皇帝回过头来,也没他的好果子吃。
于是,下午他就想进宫面圣,却被宫廷侍卫悄声告知,始皇帝一大早就领着四名近侍武士出宫,微服私访去了。
说始皇帝很勤勉,一点也不虚夸。他平时也爱微服私访,了解民情民意。这比那些清宫戏中的皇帝,要早个二千年,而且,这是有正史明文记载的,而那些清宫戏,大多是野史轶事。
明天再来奏报进谏。这也好,还可以给李斯多留些时间,考虑这些事情。他准备再找右丞相兼太尉的冯去疾,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冯去疾一大早,就出城公干去了,说好了晚上回府。
李斯,还没回到府中,就被急报惊出一身冷汗来:几个匪盗,在滨河屯杀了十多名官差,逃出城去。
匪盗之事,本来是归廷尉管的。但死了这多人,事情特别重大,必须禀陈给丞相,再由他向皇帝奏报。而死的又有戍城的卫兵,就更为恶劣了,牵涉到兵务,又是太尉职责内的事情,最终要得三公碰头后,拟出处理意见,奏报始皇定夺的。因此,大事一出,李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这还了得!李斯一面差人去找冯劫,让他加强城防和缉捕,并写出详情奏报上来,一边又遣家奴李卓快马送口信给冯去疾,让他速速归来,到府中议事。
冯劫是冯去疾的儿子。在朝中众臣中,冯去疾、冯劫两人与李斯的关系,最为亲密。朝臣中间有“驷马一嘶”的说法,驷马,本指一驾车舆中的四匹马。“冯”字为二马拆开,两冯就是四马,驷马一嘶,也就是两冯一(李)斯,意指他们关系非同一般。
李斯对着灯盏,想着那些千头万绪的事情,右手忽握忽放、忽拳忽掌地伸缩着。这是他平时练字形成的习惯,遇到棘手的问题和事情,他就用这个姿势来缓解压力。
实现理不清眉目,李斯只能往好处想。可能是这几天,自己一直为那一大桩事情犯愁吧,见到个灯芯跳火,也疑神疑鬼的。谁说“灯火跳,大祸到”?还有说“灯火笑,贵人到”,没准是冯去疾快到了吧。
那个时候的人,信奉鬼神,迷信得不得了。凡事都要问卜神灵,求个吉凶。中国最早的文字叫甲骨文的,是写在乌龟壳和动物尸骨上的。这还不是没有纸张书写的缘故。古人行军打仗、耕穑嫁娶、异象怪事、出巡远游等,几乎所有的事,都要到宗庙祭坛上卜一卜卦。这签语卦词,一般都写在用龟甲尸骨,因此,较早的文字都留在了上面。我就亲眼见过,在一些偏僻的村庄,还有人杀鸡待客,食罢,把鸡头骨剥开来看看卦象的,也算是传统和遗风吧。
碰到个什么略显诡异的事情,总爱往吉凶上靠。可能是流传讹误造成的原因,一件事情预示的征兆,会有截然相反的两种说法。譬如,眼皮跳,有说祸事到的,也有说酒肉到的,最后干脆说成“左眼跳,祸事到,右眼跳,酒肉到”。
哪怕在今天,如此疑神疑鬼的,大有人在。更别说,二千年前的秦朝,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李斯,没有受过“无神论”和唯物主义的熏陶,见个灯芯跳火,纠结一下,并不奇怪。
果然是冯去疾来了。他还带着一个人同来,他的儿子冯劫。冯劫曾任御史大夫,与李斯一同向羸政献过皇帝号。正因为深受到始皇帝赏识,让他做了大秦帝都卫戍军首领,相当于咸阳城警备司令,仅次于太尉的军职。
两人落座后,李斯看到冯去疾眼圈红丝泛现,一脸的疲惫样,父子俩均显得神色严峻,愁苦不堪。
看得李斯心头一宽,对俩人顿生怜悯。这就是冯去疾,老成持重,沉稳厚道。他已经意识到滨海屯匪事事态的严重性,马不停蹄地领着冯劫来呈报事件的细节始末,第一时间赶来获取支持。咸阳城内,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出了死伤多人的匪乱,而且,还让匪寇大摇大摆地闯出城去,冯劫,作为卫戍军统帅,责无旁贷。
要知道,当年的博浪沙出了刺客,始皇毫发未损,却一气之下撤了卫尉和郎中令。这回,虽不是朝着始皇帝而来,但在咸阳城杀人如割韭菜,如果是始皇而来,哪还得了!冯氏父子不敢想象后果,忙着来找李斯商量对策。
等听完冯劫详细地将滨海屯匪事的经过说完,李斯也不由得为那个举鼎少年的勇猛,而感到不可思议和后怕。
他的脸上又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心中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就好办了,事发突然,暴匪彪悍如此,冯劫戍城不力的责任就要轻得多。等看着始皇帝心情好时,替冯劫递几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他又随口说了句:“那税官赵信的亲属,一定要抚恤安悯好。别让他纠缠不休,把事体闹大了。”
冯劫听着李斯的吩咐,不停地点头的同时,脸色却更加灰暗了。冯去疾这时说道:“通古,此事麻烦就麻烦在,这赵信的亲属上。”
通古,是李斯的字。古人一般都有名和字。字,大都是用来诠释名的,字和名之间一般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例如曹操,字孟德,操有操行之意,而孟德,也有道德操守的寓意在其中;张飞,字翼德,翼就是张开翅膀飞翔的意思;诸葛亮,字孔明,那就更不用说了,亮就是明。通古与斯之间,有何联系,我不得其解,大概就是逝者如斯夫,那自然要通晓古事吧。
李斯“哦”了一声,接口道:“这赵信的亲属,怎么麻烦了?”
冯去疾叹了一口气,不无忧郁地说道:“这赵信的叔父,就是皇子胡亥的师傅、中书府令赵高。”